01.13 回望與堅守——評北島新作《歧路行》十章至十八章

回望與堅守——評北島新作《歧路行》十章至十八章

高星/文

有天晚上,我剛在外邊喝完酒回家,北島打來電話:在外邊喝酒呢?我心一驚:沒有,在家。北島每次打電話都會習慣地問我:是不是在外邊喝酒?還特別問:是不是在和西局“四人幫”(北島把西局的阿堅、張弛、狗子、我四人,稱謂為西局“四人幫”)喝酒?我十有八九地回答:是。我覺得北島並不是關心我不務正業,主要是怕我浪費錢,因為他印象中總是我請客。哈哈。

說完家務事,北島說發我他新寫的長詩《歧路行》十章至十八章給我看看。此刻,北島就在人濟山莊的家裡,距離我家西邊不遠的地方給我打的電話。這讓我想起上次北島面對面給我看他新寫的長詩《歧路行》前幾章的情景。那是2012年春節北島在香港的家裡,我後來還寫了首詩記述:

灰色的雨 比針線還細

縫合著一張褶皺的世界地圖

你的海景房看不見大海

黑色的樓影 像倒立的海面

緊緊貼在你的窗前

沒有溢出的海水 可供交流

不論你在哪裡停留

都像一把椅子 孤獨的駐足

四壁空白的背景

襯著你心事重重的夾層

紅葡萄酒在你的唇上結下硬繭

而拿紅包的手有點笨拙

你打印出一份新寫的詩作

那是一首長詩的開頭

燈下的那張紙 讓我從遠處發現

整齊的詩行 像北京的城牆

你堅守一貫的精緻

如你早年瓦匠的工作 虔誠的手藝

苦澀結實 意象重疊

你一臉天真 等待我的評判

那種天問 只有讓天回答

時間在它的後面

你在寫 就是留給這個世界的意義

十年前,北島開始創作長詩《歧路行》,寫出了序曲和一至九章。十年後,北島續寫了後九章詩作。2019年,北島七十歲了,這是他送給自己的一份生日禮物。

前些天,我在寫中國人保歷史的一篇文章裡,剛剛寫到了七十年前北島的出生:

1949年8月2日,北島(趙振開)在東單附近的北京醫院出生。

北島出生後的兩個月,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又過20天,1949年10月20日,中國人民保險公司成立。他的父親趙濟年成為中國人民保險公司秘書室的第一任秘書,他實現了自己的孩子和新中國、新工作單位一同誕生的夙願。與國同慶,與民同樂,趙濟年溢於言表,他給兒子取了小名“慶慶”。

北島曾寫到:“一個生命的誕生是多麼偶然:如果沒有戰爭,沒有外公流落他鄉,沒有母親陪外婆的重慶之行,沒有父親調動工作,沒有戰後機場的混亂,沒有電話的落後,沒有小姨的悲劇,沒有北京與上海的兩地書,能有我嗎?”看來,人生真的是充滿了變數。

北島的人生歷程,非常符合孔子《論語·為政》的“命名”,但同樣也充滿了“變數”:他的十歲、二十歲,可以說是與國同行;三十歲,“而立之年”,他創辦了《今天》,可以說是他的一個轉折,開始走上了“歧路”;四十歲,“不惑之年”,他走上異鄉之路,漸行漸遠;五十歲,“天命之年”之後,他踏上了歸途,但一切已是物是人非;六十歲,“耳順之年”,他落戶香港。似乎人也變得“中庸”了,還真是什麼話都能聽得下去,看淡了事非曲直,於是開始寫《歧路行》。他在這首長詩的第八章中,反覆寫到了六十歲:

你年近六十

夕陽下,白髮如筆鋒

歪斜的影子如敗筆

直指東方的故鄉

那些逆光奔跑的孩子

變成象形文字

並逐一練習發聲

夜放飛千百隻信鴿

在修復的戰爭版圖上

你是殘缺的部分

“六十而耳順”

在一生的黃昏時分

你聽到晨光低語的密謀

從六十歲到七十歲,這十年,可以說是北島的再生之年。北島自己也說“那場大病成為他人生的轉折點”,他的又一個轉折點。七十歲,北島進入了“古稀之年”,生命的暮年,他雙手依然敲打著寫詩的鍵盤,如同穿刺雲層的雙翅,充滿執意的力度。

2012年,剛剛寫了《歧路行》的開篇,北島突然中風,當時他已經失語,靠嘴裡蹦出的幾個英語單詞,被路人獲取信息,送進醫院,救得命。“那一瞬間,我束手無策,由醫生決定命運。”病後兩個月時,香港言語治療專家對他說,他的語言能力只有50%,不會有根本性的恢復。這簡直就是對一個詩人判了死刑。

北島在患病那年詩中寫下的詩句:“那些逆光奔跑的孩子\\變成象形文字\\並逐一練習發聲”,竟成為了道破天機的讖語。北島真的失語了,要“逐一練習發聲”;而且開始畫畫,在紙上聚集墨點,“變成象形文字”。

我清楚記得和病後北島的第一次見面,他說話的磕絆,思維的遲緩,雙手的顫動,讓我震驚。難道一個曾喊出“我不相信”的時代強音的詩歌教父就如此倒下了嗎?北島說:“我不信所謂科學的判斷。可以說,這是我對命運的又一次抗爭,也有對命運好奇的成分。”

北島開始熱衷中醫和中國畫。從香港到內地,北島四處拜訪名醫,一共走了五座城市。中醫讓北島充滿敬畏,他說中醫的神秘有如詩歌。果然,那密密的針灸,讓他滿血復活。三年後,北島的語言能力基本恢復。

讓紙張填滿墨點,中國畫的空靈和虛無,使北島的手恢復了靈活,手下的畫作有了韻律和節奏。氣韻生動,為他打開了又一片天地。

我相信,那首長詩寫作的全身心努力,是他患病的原因之一。廖偉棠也說:“除了策劃統籌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操勞——我記得頭兩屆,北島都是累到病倒,寫作長詩的巨大精神消耗,我猜才是最關鍵的。長詩《歧路行》的篇幅和主題,都是對詩人的沉重壓力,每一個字都是飽蘸心血而為。”

因此,面對康復的北島,我一直有意迴避向他提起那首長詩的寫作,寫詩畢竟是一種劇烈的精神活動。我甚至勸他不要著急寫詩,還是寫寫毛筆字算了。

在2012年,我第一次見到《歧路行》,北島打印出的詩稿,給我留下的印象:“整齊的詩行 像北京的城牆\\你堅守一貫的精緻”。這次見到《歧路行》的新作,我對北島說:振開,你真的寫開了!

在網上,我見過一篇署名鬼谷空侯的《歧路行》的評論文章,似乎對這首還在寫作中的詩,給予了全面的肯定:“這首名叫《歧路行》的長詩,到目前為止我只能閱讀到前面的八章。但我已然得到一個近乎結論的初步印象:這些平易近人的詩行,攜帶著特定民族和特定時代的生活氛圍、心理樣本以及更重要的詩學基因,終將穿越人史的層層阻撓與詩史的無情鍛洗,深入後世人們的心中,並獲得經典般的共鳴。”

北島說他之前並沒寫過真正意義的長詩,到香港定居後,似乎結束了多年的動盪生活,語言更多的是傾向平緩的敘述。在朋友們的激勵下,他開始試著寫《歧路行》。其實,這也和他到了沉寂與回味的年齡階段有關。

他把親歷的重大歷史事件和漂泊的個人命運,或平行或交織,這當然不是編年體的自傳和宏大敘述。但他在此詩的開頭,還是有點起高了,如“天問”一般。

北島在兩年中寫了十章,大約五百行。他突發中風,寫作被迫中斷。廖偉棠說:“也許是長途歇腳,拉開距離,好重新調整自己”。似乎是神的旨意,讓他經受煉獄一般的調整。

但丁的《神曲》寫於1307年至1321年,前前後後用了十多年。期間,但丁被沒收全部家產,判處終身流放,直至客死於拉文那。

里爾克的長詩《杜伊諾哀歌》始寫於1912年,只寫了兩三首,擱筆十年,直到1922年2月。北島說:“好像一夜間猛醒,隨即在一個月內完稿。里爾克需要等待。我也需要等待,如果有足夠幸運的話。”北島也是等待了將近十年,才又續寫出了後九章。

此詩加上序言,目前一共有十九章,北島說,這首詩還沒有結束,也就是說,等待在繼續,生命依然頑強。

歧路在那裡?歧路在何方?北島的歧路,也是出其不意,充滿歧義。後九章,這是長達十年的詩歌寫作進程的秘密。

或許是受中醫與中國畫的影響,北島在尋找著一種平衡。在語言與意境的對立中,獲得平衡和融合。

盲人領著盲人

在事故和故事之間

在新大陸和舊地圖之間

文學的意義在哪兒

李陀用挪威刀比劃

刀尖戳在桌面上

直到另一個詞的邊界

北島在“盲人”“事故”和“新大陸和舊地圖之間”,尋找著“詞的邊界”;他層出不窮的“另一個”,既是“今天”,也是“此刻”:

我與影子共飲另一酒杯

和情人一起在另一張床出海

寒流抵達另一港口

我手中放飛另一封信

“影子”是一種虛幻,“情人”也是一種假設。“杯”與“床”承載的“酒”與“海”,“抵達”與“放飛”,這一切,是人類的終極問題,是困惑一生的抉擇和狀態。

北島在詩中單獨用一章“追趕杜甫的背影”,證明他是如此熱愛東方的詩人杜甫。同時,北島也表達了向里爾克、茨維塔耶娃、巴爾蒙特、巴略霍、策蘭、布萊頓巴赫、達爾維什等西方詩人的敬意。

同樣,北島用一章記述了他和艾倫·金斯堡的交往,反襯他在早年隨筆中對其的致敬,並不是信口開河:

艾倫成為中國詩歌的主人他半裸穿過六十年代的風暴更換成二手西服皮鞋的紳士送給我二手領帶作為禮物他亦步亦趨緊跟著贊助的胖女人從浴簾後魔術般變成金錢

北島在這九章中,似乎身體得到了解放,神情得到了釋放,語言極度開放、隨意。既有排列整齊的句式,顯示北島不受詞語的羈絆,信馬由韁,大有愛誰誰之勢:

十個人帶來十面風

十個名字在測量深淵

十個食指觸摸雷電

十個指紋公證的是風暴

又如:

追上鍊條般黑暗的日子

追上祖先們的背影

追上沒有名字的浪花

追上一顆子彈離別的意義

追上地平線以外的足音

追上我消失的詩行

詩中也有這樣的同類句:

遠征——為掙脫身影

問路——尋找家園

閱讀——在鏡中迷失方向

詩歌——為河流送葬

暴君——變成咒語

歷史——時光即廢墟

甚至是詞語的排列,雖然在以往新生代詩人的詩作裡,見過如此形式。但在北島身上,還是新鮮,似乎“那些詞語被狂風召回”:

蕭蕭 風急 悲秋 下

猿嘯 天高 渚清 鳥飛

回 多病 登臺 潦倒

沙白 長江 濁酒 滾滾

來 繁霜 苦恨 百年

獨 新停 萬里 作客

詩句散文化排列,而且是去標點化的:

讓人類加入星雲般暈眩的時刻我找到一份檔案分類的臨時工作 敲打著接近復調音樂的鍵盤 吞嚥的是現實三明治 追上一寸一寸的真理有人打碎空鏡子——

所有這些開放性的文本寫作,在他以往的詩歌寫作中,並不多見。

開放性的寫作,必然要有開放的胸懷。北島歷經參加“青海湖詩會”;出版“給孩子”的書;老朋友阿堅在文章中說北島還在主持“今天文學”,是“佔著金茅坑”……面對這一切,北島從不反擊,也不解釋。

我親眼見過北島拒絕過某大款要用商務專機接他參加活動,也見過北島在青島唯一的講究是早餐偏執地要兩根油條,也見過他拒絕過某要人的會見,也見過他向窮困潦倒的民間西局贈送自己的畫作。

其實,我覺得韓東做人就真實,他敞亮地把北島從新稱為“教父”,在“今天文學”默默地堅持收錄曹寇、趙志明、魏思孝、孫智正等年輕人的小說。

還是回到《歧路行》。這種自傳性質的長詩,敘述性是必然的。此詩中的敘述,自然親切,沒有刻意和生硬。打破線性時間的排列順序。碎片化的畫面,讓意象也相互穿插:

從誕生到二十九歲的門檻

我是混凝土工我是鐵匠

我是地與火的兄弟

為了珊珊的靈魂悲泣

我逆流向死而生

穿過新與舊的波浪的墳頭

曾經的《今天》雜誌在北島的生涯中,肯定是濃重的一筆,如同是中國進入新時代的傳聲筒。

在那棵老楊樹的蔭庇下

黃銳、芒克和我

半瓶二鍋頭半瓶暗夜

酒精照亮綠色膽汁

為暗夜掌燈共同擊掌

聽太陽穴的鼓手

拉開抽屜——死者活著

影子與影子在決鬥

拉開抽屜——手稿滿天飛

難以辨認他者的身份

當身穿便衣的無名時代

正窺視門後的鎖孔

北島輕鬆的筆法,傳遞出歷史考據的信息:

沿新街口外大街騎車

在流水中刻下的青春:

我們倆互取筆名

猴子搖身一變——

他是芒克,我是

北方之海沉默的島

這段是介紹1978年《今天》在創刊號印製前,北島和芒克互取筆名。芒克本名姜世偉,外號猴子,北島按英文諧音給取名芒克;北島本名趙振開,芒克給取北島。在《今天》創刊二十週年在東京的紀念活動中,有日本記者問起北島的名字,芒克終於解釋了其含義,即“北方的海中沉默的島”。

北島多年前在香港書展中講到“古老的敵意”,現在看,不僅沒有過時,反而更值得警醒。對所謂崇拜“大師”的“粉絲”現象,北島依然強調每個人的獨立自主。

他說:“在轉瞬即逝的各種病態幻象中,什麼才是人類的根。詩歌就屬於根,它是人類可貴的直覺經驗,葆有誠實和天真”。

2015年,北島在挪威文學節演講的主題是《今天的寓言》,試圖在一個國際場景中,超越後冷戰思維,談一個複雜的故事。

他曾在採訪中說:至少有兩種全球化,一種是權力與資本共同瓜分世界的全球化,還有一種是語言和精神的種子在風暴中四海為家的全球化。面對年輕的讀者,我希望他們看到另一種全球化的可能……在四分之一世紀的進程中,特別是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初,以商業化為主導的全球化席捲而來,我和同行們也傻了眼,幾十年經驗幾乎失效……幸好穿越黑暗的隧道,找到出路。

北島是一個落伍的理想主義者。在經歷了短暫的“此刻”之後,北島執拗於“今天”的延續,這成為他畢生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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