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今天的北京城出現了一位齊白石這樣的人，ta在我們眼中會是啥樣？
“人罵我我也罵人” 齊白石 | 北京畫院藏
1.應該挺出名的，是一個提起來大家都“哦，我聽說過”的大V，很多大牛會給他轉發點贊，也有不少人diss他
2.一把年紀了還在一幅一幅賣畫賺錢，肯定不是我們羨慕的“財務自由”人士
3.作品售價很貴，而且從不打折；你若試圖講價，他可能會發條微博損你並且置頂一個月
一百多年前開始“老年北漂”的齊白石，挺“俗”，還挺“剛”。
齊白石像 | 北京畫院網站
他生於亂世，一生大概經常發出的內心OS是：啥，怎麼又打仗了？啥，怎麼又換皇帝了？煩死了，關鍵是不要耽誤了我的生計——畫畫、賣錢啊！
他畫老鼠蟲子，這是傳統文人畫家想都不會想的“卑賤”的題材；也畫喜慶的蟠桃荔枝，在文人眼中可能是大俗。
《草蟲冊頁之三——三蛾》1924年 | 北京畫院藏
他還對自己的畫明碼標價，不管自己後來名氣多大，都不恥於“開價收錢”，而且覺得畫畫跟種田沒啥區別：都是勞動、賺錢、養家。
嗯，他跟我們一樣喜歡錢不說，小時候也經常不靠譜讓家人頭疼。
不靠譜的放牛娃，不服氣的小木匠
齊白石小時候是真正的放牛娃。
他出生時，家裡只有一間水田和幾間茅屋，祖父和父親除了日常忙農活兒，偶爾還打一些零工，世世代代過著幾百年來標準的農民生活。
湖南湘潭齊白石誕生的茅屋，現為齊白石故居 | 《白石老人自述》
幼時的齊白石屬於那種天生腦袋聰明但是身體比較弱的小孩，四歲前經常生病，家裡也因為他的多病而經濟特別困難，自然也沒有條件供他學習。他的祖父認得300多個字，於是就在家裡教他識字，七歲前全都教給了他。恰好外祖父是家鄉開蒙館的，七歲開始齊白石在外祖父那裡讀書，也基本不需要花多少錢，學了《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等基本內容。
九歲的時候，由於家裡窮，幹活兒需要人手，齊白石從蒙館輟學，開始幫家裡放牛。放牛娃齊白石幹活兒並不專心，有時會翻翻之前學校的課程，而且常常不是忘了砍柴，就是忘了撿糞。祖母為此很是發愁，說他“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裡煮”，有時也會感慨自己的孫子生錯了人家。
《牧牛圖》1952年 齊白石題：祖母聞鈴心始歡 | 《齊白石》
十三歲的時候，家裡人大概看他不是個做農活兒的料，想讓他學一門手藝補貼家用，於是找了一位師父，讓齊白石跟著學習“粗木作”。木藝分為“粗木作”和“小器作”，簡單理解，就是大活兒和精細的活兒。
剛入門的少年齊白石學的是粗木作，由於力氣不行，第一位師父很快放棄了他。好在第二位師父比較有耐心，讓他先練力氣，再慢慢教他。不過，齊白石天生比較“剛”，有一次，這第二位師父帶他走在路上，迎面來了幾個工匠，師父帶著他恭恭敬敬向他們鞠躬。齊白石不解，師父就告訴他，他們是做小器作的，地位比我們高。齊白石立刻表示不服，說我也能做這些，我要學小器作。
雕花工具箱 齊白石早期作品 | 《白石老人自述》
家裡人還算比較支持，又給他找了第三位師父學習小器作。第三位師父見齊白石很是靈巧，非常喜歡他，對其傾囊相授。齊白石十九歲時正式學成自立門戶，同年也娶了妻。當時，作為當地遠近聞名木匠的收入完全可以支持比較愜意的生活，換作一般人，很可能會想要就此度過安穩的一生。
齊白石顯然不屬於這一類。
那些改變命運的物和人
首先令齊白石感到不滿意的是雕花的樣式。
對大部分木匠而言，有幾個固定的雕花模式，可以不斷重複賺錢，是件挺好的事。但齊白石覺得這樣很沒意思，總想搞出點新的花樣。二十歲的時候他得到了一本《芥子園畫譜》，這本書後來經常被齊白石提起，對他的藝術生涯影響非常大。
左：《蒿嶺臥雲圖》齊白石，故宮博物館藏
右：《芥子園畫譜》中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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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園畫譜》是清代初年由著名戲曲家李漁出資精刻的畫譜，前後增添為四集，最初為山水，後增添了梅蘭竹菊、草蟲花卉翎毛以及人物部分，基本囊括了國畫的基本品類。不僅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陸儼少等國畫大師深受其影響，甚至還影響了日本江戶時代的繪畫和美術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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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花了整整半年時間，每天晚上在松油燈下，用薄竹紙反覆勾摹、臨摹上面的圖案，畫了整整16本。
《人物稿》齊白石 無年款 紙本墨筆 | 北京畫院藏
畫畫對於當時二十多歲的齊白石，就是個業餘愛好，時不時拿出來畫兩筆。那時的他大概不會想到，有一天，畫畫會成為他謀生的主營業務，還會讓他聲名大噪，成為婦孺皆知的名家。
齊白石二十七歲的時候遇到了第一位對其人生重大轉折有強力推動的恩師胡沁園。胡沁園是湘潭當地有名的鄉紳，其人倡風雅，廣交遊。他教給齊白石自己本身非常擅長工筆花鳥畫，還介紹了一些朋友教他畫山水畫，讓他跟著家裡的老師學習詩文，並且建議他賣畫養家。
在胡沁園的指導和影響下，齊白石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胡沁園像》齊白石 1986年 | 遼寧博物館藏
首先，賣畫讓他的收入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三十歲出頭的齊白石一開始主要畫的還是些山水和花鳥，後來買畫的人多了，在很多鄉紳顧客的要求下，便畫了很多仕女圖，被鄉里人笑稱為“齊美人”。那時他祖母感慨，幸好自己的孫子沒虧了這支筆，以前她說過“哪見文章鍋裡煮”，現在倒真是見到“畫在鍋裡煮”了。
《西施浣紗圖》齊白石 約1893年 | 首都博物館藏
除了收入，齊白石的生活方式也發生了很大轉變。他以三十二歲“高齡”加入了胡沁園周圍朋友發起的詩社，還當了社長，三十四歲開始學習篆刻，三十七歲時拜了湘潭名士王闓運為師，主要學詩。這些“大齡”開始的學習，讓他的純粹的農民的生活狀態與文人雅士的生活方式結合在了一起。
堅持農民的生活style
在常人眼中，擺脫農民那種勞作的生活狀態，或許意味著階層的躍遷，是件可喜可賀的事。齊白石卻不以為然，他一生都對“農民”的身份有著強烈的認同和歸屬感。
齊白石對自己的定位就是個“賣畫的”，篤信“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人生價值觀，無論讀了多少書、走了多少路，這種心志都不曾改變。
《農具圖》齊白石 1949年 | 徐悲鴻紀念館藏
四十歲前的齊白石几乎沒有出過遠門，一直在湘潭一帶活動。到了四十歲的中年光景，卻開始了一段集中的“六出六歸”，在大約七八年的時間裡，去了西安、南昌、桂林、欽州、廣州、甚至越南等地方。
這一路上，他接觸了無數中國近代史上的名人：樊增祥、黃興、蔡鍔、還有很多同盟會的成員。第一次出遊西安時，很多朋友都提出推薦他去做官，有一個職位甚至可以親近慈禧。但是齊白石全都拒絕了，他的態度是：“我沒有別的打算，只想賣畫、刻印，存兩三千銀子帶回家，夠我一生吃喝，足矣。”後來在桂林的時候，蔡鍔也曾提出想聘請他教自己的部下畫畫，但因為怕惹麻煩，齊白石都拒絕了。
《借山圖》齊白石 1910 | 北京畫院藏
這七八年時間遊歷名山大川，齊白石的目的既不是遊玩，也不是尋求晉升之路，而是單純地賣畫賺錢。每到一處，他都拿出價格表，掛單去賣畫，確實大幅改善了家中經濟條件。遠遊開闊了他的眼界、讓他有機會臨摹了很多名人的字畫，對他的藝術創作產生了很深的影響。但這一切，都沒能改變他農民式自給自足的生活態度。
《石門臥雲圖》
中國古代藝術體系，涵蓋了陶器、玉器、瓷器、雕塑、建築、書法、繪畫等多種樣式。其中，書畫的地位最高，在傳統文人眼中是極其高雅嚴肅的藝術。
但農民出身的齊白石完全不這樣認為。在他眼中，畫畫跟種地一樣，是一種勞作，一種謀生的手段。傳統文人賣畫的時候恥於談錢，齊白石卻完全撕下了這一層矯情的面紗，大方而坦然地貼出各種賣畫告示和潤格，像農民守護自己的糧食一樣守護者自己的勞動成果。其中有這樣一幅告示最為出名：
“賣畫不論交情，君子有恥，請照潤格出錢。”
其中“不論交情”這幾個字還被圈了重點。
齊白石書寫《賣畫不論交情》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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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格：畫家出售作品所列價目標準，報酬標準因詩、文、書、畫的類別而異，各種不同的類別中又因其規格（比如詩、文的長短，書、畫的尺寸大小）而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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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畫既是勞作，那筆耕之人便要勤快辛勞。
因為家鄉戰亂，齊白石將近六十歲的時候開始移居到了北京。他這樣描述自己在北京的生活：“鐵柵三間屋，筆如農器忙，硯田牛未歇，落日照東廂。”他把毛筆當做是農具，硯臺比作是稻田，自己就是那老牛，終日犁地勞作。齊白石還曾在一副《南瓜圖》旁寫下日記：
“昨日大風，不曾作畫，今朝制此補足之，不教一日閒也。”
《南瓜》齊白石 無年款 | 北京畫院藏
意思是：昨天因為颳大風了，沒有畫畫，所以今天早上補一幅，不能讓空閒的一天就這樣白白過去了。
除了對待“畫畫”這件事的態度，齊白石在作畫的選材和方法上，也與傳統文人差異頗大。
齊白石第四次出遊時曾經跟朋友到了越南，吃到了荔枝，開始畫關於荔枝的畫，比如《大利圖》。從名字上講，我們就知道這是一幅象徵著“吉利”的、頗有世俗意味的畫。這樣的題材在很多吟風弄月的文人眼中可謂“大俗”。
《多利圖》1947年 | 徐悲鴻紀念館藏
除了世俗的吉慶題材，齊白石還會選取老鼠、蟲子等作為素材入畫，這讓很多高雅自持的文人畫家大為驚駭。
即便是傳統的題材，齊白石也會畫得不同尋常。比如“殘荷”，傳統文人大多會把這個形象塑造得蕭索冷硬，但是齊白石會把它畫的很飽滿充實。在畫山水時，一些守舊派比較看不上齊白石的作品，覺得他的畫沒有古法來源，這時候齊白石比較“剛”的一面就出來了，他說“老夫看慣桂林山”，在他第三次出遊到桂林時，飽覽了桂林山水的秀色，畫的盡是眼中所看、心中所感。
《桃花源》齊白石 1938年 | 北京畫院藏
很“剛”的齊白石不願結交文人士大夫，在晚年“北漂”的日子裡，從來不把精力放在不必要的應酬上，只求一處安身之所，守護自己的一方硯田。民國畫壇思想交匯，北京畫派林立，齊白石卻給自己刻了一枚章曰“一切畫會無能加入”，堅持靠著畫畫這種勞動吃飯，真應了唐伯虎的“閒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而他本人在當時也被稱為“西城三怪”之一。
齊白石刻印“一切畫會無能加入
【慢半拍和非主流】
”
我們可能會發現，齊白石一生的很多重要事件，來得都很晚：
他以賣畫刻印為生並且出門，但是他三十歲左右才開始正式學畫學印
世人大多少年出遊，旨在增長見識，而他卻在別人趨於穩定的中年時光開始了大型的全國環遊
在本應安穩還鄉的老年，卻不得不開始了“北漂”的生活，卻也因為靠近文化中心而遇到了更多貴人、得到了更大的名望
“揮扇可以消暑，著裘可以禦寒，二者須日日防，任世人笑我癲狂”
他的人生選擇也是相當的“非主流”：旁人若是像他一樣，放牛娃出身，經過這些年的經營，也賺了些錢，應該換新裝著新履，欣喜於自己的“階層躍遷”。而且，他是真的有資格躋身“上流社會”的：
- 論修養，他二十七歲之後跟著湘潭名士胡沁園學詩，再加上天資聰穎，經常參加詩會雅集，至少已算半個文人
- 論技藝，雕木、寫真、國畫、刻印樣樣精通
- 論人脈，經過四十多年的打拼，老鄉師友遍佈全國，其中不乏高官，只要他想，就能加入旁人無比羨慕的文人圈、政治圈
他卻至始至終安守著自己的一方硯田，勤勤懇懇地工作、賣錢、工作、賣錢。
著名學者林木如此評價齊白石：“這位木匠非但不羞愧、不隱諱自已卑微的出身，而且還時常公然以此相標榜，自矜自傲，這就非但在中國現代畫史上極為獨特，在幾乎整個中國美術史上也屬罕見。”
或許，正是這種深深的自信和自我認同，讓他得以不受拘束地畫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所以才留下了這麼多豐富而獨特的藝術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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