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8 閩南語趣事——藏語“扎西德勒”話鄉音

閩南語趣事——藏語“扎西德勒”話鄉音

網上有一則傳聞引起我的注意,說家鄉閩南話是唐代官話,閩南話裡的“這系得落(意為“這是哪裡”)”就是藏語裡的“扎西德勒(意為“吉祥如意”)”。據說,唐太宗時,文成公主的隨從們問“這是哪裡”時,藏族的引導官員以為是問候,就理解為 “吉祥如意”。於是,“扎西德勒”便在藏語中紮下根來,成為問候語。

這只是個美麗的傳說,已有泉州方言專家出來澄清。閩南話不是唐代官話,它起源於晉代,比唐代要早幾百年。公元4世紀初永嘉之亂導致東晉滅亡,中原人國破家亡,大規模南逃。其中有些人更是一路南奔,直到被大海攔住去路,才在泉州停下。他們稍微喘息後,想起回不去的家國,便把兩條流經泉州的河流都標上故國的符號,北邊的河以陷落的國都命名,叫做洛陽江,南邊的河以破碎的王朝命名,叫做晉江。他們帶來的洛陽官話發展為泉州話。泉州話作為閩南話的源頭,相繼傳向其他閩南地區、臺灣、東南亞、乃至全世界。那條晉江之南的一片土地就叫做晉江(以前是晉江縣,現為晉江市),我家在晉江的最南端,家鄉人講泉州話。

唐代漢語當然也是繼承了晉代的語言,不過時間已經是幾百年以後的事了,唐代漢語肯定和閩南話已經有很大差別了。只是,唐代的入聲字,雖然現在已經從中原消失,卻在閩南話中幾乎全部保留著。入聲是古代漢語的四聲之一,特點是由不完全爆破的t、p、k聲母收尾,讀音短促,一發即收,不像平聲那樣能隨意延長。古漢語四聲的前面三個聲(平、上、去)由聲調決定,第四聲入聲卻由音質決定。從入聲這個角度看,唐代漢語和家鄉話確實有很密切的關係。

閩南話裡的入聲可以幫助我們品味唐代的聲韻。現引唐代詩人柳宗元所作的 《江雪》為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據韻書記載,這首詩的韻腳絕、滅、雪都發入聲。用普通話來唸,這三個字分別念成jue陰平聲、mie去聲、xue上聲。雖然都是e韻,但聲調不一樣,平仄混用,在唐詩中犯了大忌。如果用家鄉話來唸,這首詩的韻腳念成絕(juat)、滅(miat)、雪(suat),都是at入聲韻,鏗鏘有力,很符合詩中孤寂頑強的韻味。

普通話裡已經沒有入聲,北方人很難體會它是個什麼樣的音質。但是,學過英語的人,可以從英語的發音中找到感覺。比如,“一”在普通話裡發音是i,在家鄉話裡發音是it。這個閩南話的it是入聲,它和英語it的發音幾乎一樣。英語it後面那個t,屬於不完全爆破聲母,即是做到要發出t聲的嘴型,但不發聲。也就是說,i的聲音剛發出來,立即被t的嘴型收住,形成短促的聲調。

我在家鄉開始學英語時,老師把i和t分開發聲,好像兩個音。學生為了記住發音,會在旁邊註上“一特”。後面這個“特”還發得特別重,其實那不是英語通常的發音。如果我們知道這個字發音跟閩南話“一”的發音基本一樣,那我們學起來就毫不費事了。不但是“一”這個字,而是入聲和不完全爆破音的這層關係,如果明白了,會讓講閩南話的學生在學習英語時省了不少力氣。這個道理,我是在在美國生活了好多年以後才領悟到的。不知道現在家鄉的英語老師是不是明白了。

閩南話與唐代漢語有密切的關係,這不奇怪,因為他們同源。但是,上面提到,閩南話和英語都有入聲,同屬漢語的普通話卻沒有。這不是很奇怪的事兒嗎?

我本來想尋找閩南話和英語有沒有共同的起源,很快就覺得那不可能。其實,入聲是人類在沒有任何限制的情況下自然而然會發出的音質,只有在某種條件下才會受到淘汰而消失。它是如何保存下來,如何消失的,這個問題得從文明發展的角度來探討。

文明有農耕文明和遊牧文明之分。農耕文明的人們聚居在村莊和城市,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很短,交流密集,從而促進語言發展,語音多樣化。入聲作為比較困難的發聲方式,被挖掘出來了。聚居的人們聽得見短促的聲音,他們需要短促的聲音。帝王將相的勾心鬥角,才子佳人的竊竊私語,乃至鄉野農夫之間的吆喝,都在短距離內發生,昂揚頓挫,自然少不得入聲。

我查了一下記載唐人用韻的《平水韻部》中的入聲字,它們在閩南話中幾乎都還是入聲字。考慮到閩南話起源於唐前幾百年,可以推測,這些閩南話的入聲字在晉時恐怕也都是入聲字。在1千7百年的變遷中發生了很多聲韻的變化,唯一不變的是入聲的發聲方式。入聲是多頑強地對抗著歲月的侵襲而生存著啊!看看歐亞大陸西邊其他文明所在地的主要語言,如英語、希伯來語、阿拉伯語、印度語,它們也都保留了入聲。入聲是人類語言中的普遍現象。看來,閩南話和英語之間雖沒有什麼淵源瓜葛,但它們都是人類變著花樣轉動舌頭的必然結果。只要在人類聚居的地方,他們都變著花樣轉動舌頭,不管是說古漢語、閩南話還是英語,都要發入聲。

遊牧文明則發生發展於蒙古草原。牧民騎著馬在浩瀚無邊的草原上游蕩,好容易見個人影,遠在天邊。他們的眼睛望著老遠,聲音也要傳到老遠。就像眼光不願被擋住,他們哪能忍受聲音被突然掐住?最好是一聲長嘯,連綿不斷,從草原的一邊傳到另一邊。他們需要粗獷的傳達,他們沒功夫玩弄舌頭上的花樣。偶爾有人試著用不爆破方式發個音,也被太過空曠的草原吞沒了,扼殺了。

遊牧人在草原上尋找水草,餵養牛羊,聽天由命。時常出現的惡劣氣候逼得他們難以生存,因而把眼光投向農民耕作的地區。他們發展了馬背上的戰術,來得快,去的快,常常來搶奪農耕文明的成果。牧民組成的騎兵打戰的本領越來越強,不時把農民組成的步兵打得一塌糊塗,進而入主中原。他們操著草原腔,講起漢語來,一遇到母語裡沒有的入聲,便將後面的聲母去掉。久而久之,入聲便在由他們主導的地區消失了。

自938年燕雲十六州被石敬瑭割讓給契丹開始, 經1126年金兵佔據了北宋的中原地區,再經1272年蒙古大汗定都大都(北京)並最後佔領全中國,到1368年漢人的明朝建立,中國北方在4百多年間一直被遊牧民族(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統治著。漢語的入聲在這段期間(特別是被女真人統治後)基本消失了。後來,女真族後代滿族人又統治了中國268年,更是把滿大人的漢語(普通話)推而廣之,輻射到全中國。漢語的官話,從此失去了入聲。漢語同時出現了陽平聲(普通話的二聲),不至於因為失去入聲而減少了語音多樣化。

那麼頑強的入聲,那麼在世界範圍內普遍存在著的入聲,竟然由於遊牧人的入侵而消失了。那不僅僅是音質的消失,那是多少人在種族大混合中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啊!千百年來,在對抗、碰撞中,骨肉粉碎了,血脈相連了,一個古老民族的基因悄悄地改變著。千百年來,在戰亂、流亡中,聲音變調了,文字傳承著,一個古老文明在斷裂中延續著。一種音質的改變,承載著多少大撕裂,大融合的故事啊!

幸虧有家鄉話為這古老的文明保留著入聲,在南國發出上古中原之聲。那不僅僅是音質的延續,那是祖先離鄉背井,千里跋涉中的腳步聲,那是一代代先民開闢蠻域的拓荒聲。一種音質的流傳,承載著多少大遷移、大開拓的往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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