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3 河南人刘震云

河南人刘震云

文| 李静怡 席骁儒

校对排版| 李静怡

出品| 盖饭特写工作室

多年之前,马未都在一家杂志社担任编辑,社里组织青年作家开笔会,坐船同游三峡,王朔、刘震云都在受邀之列。中午,青年作家们围坐在食堂吃饭,刘震云眯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冲王朔一本正经坏笑:「王老师,我想来想去想得好多天都睡不着觉了,您那小说写得真好。您怎么写的,可得给我讲讲。」

王朔谦虚:「嗨,我写得好什么呀。您骂人。」

第二天中午,俩人又坐在一起:「王老师,我真觉得您那小说写得好。说说吧,您是怎么想的,说一点儿就行。」

知道刘震云是在调侃自己,王朔没吱声。

第三天,刘震云依然一副无比诚恳模样:「王老师,我真心觉得您那小说写得太好了。您就说说吧,您怎么能写出来那么好的小说。」王朔纠结几秒,放下饭碗,抹了把嘴:「其实一开始吧,我就是想……」

话音未落,刘震云指着王朔一阵哈哈哈狂笑,转身对旁边的马未都说:「一般人最多也就扛三天。」

我是我们村最不幽默的人。

——刘震云

当时的情境就好比:王朔西装笔挺皮鞋锃亮,昂首挺胸走在街上,一不小心栽了个灰头土脸,特别没面子。回头一看,是个窨井,而井盖被刘震云搬走了。

刘震云老师哪里人?刘震云老师河南人。

王朔后来回忆这件事,也说:「自己当时就有一头扎进长江里的心」。

刘震云是当代小说家里对我真正能构成威胁的人。

——王朔


要做一个有见识的人

河南省新乡市延津县,位于黄河北部,全境为平原,是国家优质小麦生产基地、中国粮棉生产基地。1958年8月,毛泽东头顶烈日前往新乡查看小麦和棉花长势,被晒红的脸上笑容不断。戴着草帽站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毛泽东说出了一句后来影响中国二十多年的话:「人民公社好」。

在此三个月前的春夏之交,属于暖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的延津县,还没能等到夏季的充沛雨水,旱灾随时可能发生。刘震云就出生在这个气候干燥的5月。后来,乡土情结浓厚的刘震云希望旱灾不再发生,祈祷家乡风调雨顺,特意为女儿取名为「雨霖」。

刘震云出生之前,家里生活就已经很艰难。他出生后,「有儿子传宗接代」的喜悦很快被冲淡,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不说,以后还得操心给他找媳妇。当时还年轻的刘父喜忧参半,坐在门槛上听了一夜蛙叫。等他八个月大时,姥姥看不过眼,把刘震云带回位邱乡李恩村养活。姥姥是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农村妇女,在农忙时节一直是东家们争相抢夺的短工——她弯着腰割完三里长的麦子,回头看,壮实的男工才将将割到一半。

十几年后,刘震云问她为什么可以如此迅速,姥姥告诉他:「割麦子时不能直腰。你直了一次腰,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就永远割不完麦子了。」刘震云精炼润色,以此作为家训之一教给女儿:「一次性把事情做对」。

刘震云五岁时,村里开办了第一所小学,接收5—12岁的学生,学费五元。街坊四邻议论纷纷:饭都吃不上,哪还有闲钱去上学?刘震云的父母就混杂在这群人中,随意说笑两句又赶着去地里干活。在大户人家开过眼的姥姥没说话,回家翻出了层层包好的五元救济款,拉着刘震云就去小学报名。姥姥说:「要做一个有见识的人」。

刘震云因此识了字,但在六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却是毫无实际用处。他既不能改变家庭贫困的状况,也没法稍微提升家族的社会地位。

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母亲盯着见了底的米缸发愁,无奈,只好让父亲去镇上的餐馆赊馒头。主客共有十来个人,怕赊多了日后还不上,母亲咬咬牙,交待只用赊三个馒头。父亲厚着脸皮蹭到餐馆,赔笑说明来意。厨子正眼也没瞧他,就拒绝了赊账的请求。临走,又说了一通话来羞辱父亲。后来,每次父母吵架,母亲总会翻出这段旧账,而每次提起,本来还气势汹汹的父亲都会低下头不再说话。

那时候,一向懵懂的刘震云突然就有了一个理想,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理想:到镇上当一名厨子。理由很简单:「我父亲如果到我的饭馆赊馒头,甭说三个,三十个我都赊给他」。

当厨子的美梦一直做到他15岁那年。父母常常看着他和弟弟发愁——过不了几年就该张罗着给儿子们娶媳妇了,可按家里的状况来看,实在是太难。一家人商议了好几天,决定谎报刘震云年龄,送他去当兵。一辈子面朝黄土的父母,也没想着他能报效祖国,光宗耀祖,只求他在部队努努力,争取提干,过上三五年回家,娶媳妇就容易了。

1973年,刘震云依照父母的意志参军,登上火车,前往甘肃戈壁滩驻扎。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火车,像一个接一个的铁罐子串成一排,还会发出「呜」的响声。心中忐忑,但想着部队里的白面馒头,第一次离家的不安也就冲淡了很多。

基地距离兰州一千多里,气候干燥,风沙极大。从小生长在黄河边的刘震云不习惯——连着很多天嘴唇炸裂,还时不时流鼻血。但相比于在家里挨饿和干不完的农活,他又觉得这实在不算事儿。

跟刘震云同去的那一连兵,都是从河南延津拉来的农村人,肚子里不仅没油水,大多也没什么墨水。只有一位姓冯的新兵,坐在颠簸的火车上,随手捡起一个烟盒就开始写诗:「新家安在长城端」。

「他是我到目前为止遇到的为数不多的智商特别高的一个人」,很多年后回忆起来,刘震云还是忍不住连用两个形容词来表达对他的佩服。

小冯像很多天才一样,意识超前,生不逢时。他有读书人的傲气,但脾气古怪,跟新兵连里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们」处不好关系。

好不容易当了两年兵,散漫性子还是没改过来,一时兴起扯掉了领章帽徽,弄到一张车票就准备回家。半路被捉回,挨了处分,到底还是被部队处理回去。刘震云后来去过他家,一间小土房里摆满了书,小冯整日坐在铺板上「攻读马列」。同村农民背着锄头从他门前经过,都要摇头叹息说他疯了,「农村孩子老不下地干活,在家看书,不就是疯了吗?」

后来,小冯的未婚妻要跟别人在一起,小冯抡着锤子冲出家,砸死了对方。在县公安局接受审讯时,他用特别快的语速背诵《资本论》,被认定为精神病人,逃过牢狱之灾。「我与他的友谊,保持到他杀人之前。因为自从听到、见到他疯了,我就胆怯了,不再去找他玩。」

戈壁滩的「三九天」,气温低到零下二十多度。训练一天还需要站岗,又困又饿。赶上站岗,刘震云最向往的地方就是锅炉房,烧锅炉的老兵叫李上进,把值夜班分得的七八个包子放在锅炉旁,烤得焦黄喷香。刘震云连吃两个,李上进还劝他再多吃一个。他盯着剩下的包子,抹抹嘴:「吃饱了吃饱了。」

后来,刘震云把小冯和李上进都写进了《新兵连》里,又写了《塔铺》、《一地鸡毛》等作品,由此成为「新写实主义作家」。

在他当兵的那几年,正值动乱,人文社科类书籍多被销毁,理工科类书本却容易得到。刘震云记得舅舅的忠告,一心想着「离开家乡改变命运」,在训练之余抱着书看,几年下来倒是把微积分琢磨得不错。当时,他不知道学会微积分有什么用,直到1977年,中国教育部召开会议,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十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刘震云觉得眼前的日子撕开了一个口子——他得走到那边去。

1978年5月,复员后的刘震云回到河南老家,在当地一所民办中学当上了教师。白天上课,晚上就着一盏小煤油灯复习功课。几个月后,高考成绩公布,刘震云因数学89分,傲视其他文科生,成为当年的河南省文科状元,被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一同参加高考的弟弟,考上西南政法学院(今西南政法大学)。

祖祖辈辈在村里没什么地位的老刘家终于扬眉吐气:老父亲每天拿着录取通知书蹲在街头,逢人就叹气:「你看这个事情很难办」,「怎么了老刘?」,「北京大学都知道是在北京,这个西南政法学院你知道在哪儿吗?西南有多大?」


我觉得是目光的交汇

20岁的刘震云操着带有「方言味儿」的普通话北上进京。新生入学典礼上,系主任特意宣讲了一条传统:「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当时跟着周围同学一起鼓掌的刘震云,压根不会想到日后自己会成为为数不多打破这个传统的学生之一。

虽然已经成为「全村人的骄傲」,但初到北京,他还是觉得陌生。大一入学,刘震云就发现,同班女生嘴里一直在嚼着什么。他想问,但不好意思问,一直憋到大三,宿舍里的北京同学告诉他,这叫口香糖。

40年后,刘震云久居北京,对这座城市的历史和故事已经无比熟悉,他在北大中文系百年系庆上提起这段往事,调侃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北大女同学嘴里还得嚼着什么,按照我在村里的经验,这是在我们村牛棚里才能出现的情况。」他站在讲台上挥洒自如,一点儿没有当年随时根据表情判断对方心情时的小心翼翼。

大二,母亲托人带话,说隔壁镇上有个女孩儿考进了北大法律系,让他「关照关照」。始于同乡情谊,刘震云热情「关照」,终于用朴实打动学妹,并在毕业一年后抱得美人归,彻底解决了父母最为关心的「终身大事」。

刘震云一开始也没想着要成为作家,大学里学的那一套「论文体」更是没想着要把他们领上作家的道路。但毕业分配进了《农民日报》,他只能拿起笔杆子,开始以写作为生。一辈子没上过学的母亲在老家卖酱油,闲时学会了认字,便跑到旁边书店抓起一本书来读。没有看太懂,只是记住了作者是一个叫鲁迅的人,还记住了他在书里写「后院有两棵树,一颗是枣树,另一颗也是枣树」。

后来从儿子处得知,这个写「枣树」的鲁迅,是作家里的祖师爷,母亲便跟儿子说:「嗨,那写作这东西太容易了,我都能写出来:我卖酱油,一个是酱油缸,另一个也是酱油缸。很容易。」

这段「仿鲁迅体」成为刘震云写作路上的标尺,他一直说,对他写作影响最大的人是母亲。有一次,刘震云路过河边,正值夕阳染红河水,他看到割杂草的姑娘,坐在杂草筐旁边,手拿一个小圆镜子,自顾自地梳着头。刘震云想起了母亲的话,把那天的姑娘、夕阳以及红色水面都写进了《塔铺》,引起强烈反响。后来抽身社会,再度步入校园,在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读了研究生,毕业后追求创作新境界,巧用「数学最好的文科生」特有的逻辑缜密优势,创作出结构庞杂、语言繁复且人物众多的作品,朝着文艺圈更进一步。

1993年的冯小刚在业内还站不住脚,紧紧抱着王朔的大腿不敢放。当时,他俩住在颐和园一个厢房里。一天下午,王朔午睡醒来,拎起一本书就要找冯小刚。匆匆穿过堂屋,推开里面卧室的门,不发一言,把手里的书扔给冯小刚。

冯小刚拿起来一看,《温故1942》,刘震云写的。当即放下手里的工作,翻开书就看了起来。等他合上书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冯小刚在灯下摩挲着《温故1942》的封面,不住点头称赞。

当时他已经看过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据说,冯小刚第一次看完这本书,长于背后夸人的他,激动难掩,立刻跑到王朔身边:「这个剧本一个字儿都不用改,可以直接拍。」

在王朔的引荐下,冯小刚和刘震云成为了朋友。两个在普通家庭长大的人,开始慢慢混入「京圈」,很多年后,竟反客为主。

1995年,冯小刚导演的《一地鸡毛》播出,批评赞誉接踵而至。「穷作家刘震云」分得8万元稿费。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一向喜怒不露于色的刘震云没忍住笑,抓起一叠钱带着家人跑去吃了一顿高档西餐——肯德基。

一直走「傍作家」路线的冯小刚认准了刘震云,磨着他同意开拍《温故1942》,这一磨就是七年。七年间,冯小刚请刘震云和王朔上自己家吃了无数顿饺子,都是徐帆亲手和馅亲手包。冯小刚和王朔闹掰这件事,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请刘震云在家里吃饺子喝酒的热情。终于,2000年春节期间,在冯小刚家吃完饺子的刘震云,郑而重之握住冯小刚的手:「我今天来是想郑重的跟兄长说,我把《温故1942》托付给你了。」

圆了梦的冯小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兄弟放心。」

俩人一起上访谈节目,主持人问,为什么你们俩可以合作,冯小刚双手交叉叠在胸前吐出俩字:「缘分」,主持人转向刘震云:「冯小刚说了虚头巴脑的缘分,刘震云你说得透彻点儿」。刘震云依然穿着好像大了一码的中式上衣,头发随意偏分,一本正经:「我觉得是目光的交汇。」得,更玄乎。


一句顶一万句

《一句顶一万句》获「茅盾文学奖」那天,刘震云正在菜场买菜。他对比着西红柿和茄子的价格,犹豫不决。正准备开口讲价,来电铃声响起,出版人告诉他获奖喜讯,并说奖金有50万。刘震云喜笑颜开,装了半袋西红柿,回家给自己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三个月后,「中国作家富豪榜」发布,他以160万元的版税收入,荣登第26位。

虽然早已成为「编剧刘震云」,但他不承认自己是影视圈的人。

「因为在电影界并不是很多导演改我的小说,实际上就小刚导演和现在的雨霖。那总不能说他们俩改了我的作品我就成电影圈的人了,那我有的时候去了菜市场买菜岂不成菜市场的人了。」

崔永元质疑这个答案。从2003年《手机》上映开始,崔永元就觉得文化人刘震云堕落了,痛心疾首。事后刘震云向崔永元三次道歉,顺着崔永元的话说出了:「是的,无耻,为了挣一点快钱。」

如果说他第一次的「堕落」只有崔永元看到,那后来的「堕落」就是赤裸裸的面向大众了。

媒体习惯把2016年称为「刘震云年」,那年,他的《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两部小说均被改变成电影上映。可万达给《我不是潘金莲》排片很少,刘震云发长微博为电影宣传造势,以潘金莲的口吻写了一封信:《潘金莲致王健林先生的一封信》。姿态不高。

书迷认为这是刘震云在自甘堕落,为了利益舍弃文人应有的傲骨。他从「神坛」跌落,继续跟冯小刚携手混迹在影视圈。

导演冯和编剧刘亲密无间的合作再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是在2018年。崔永元深夜发微博,晒出与刘震云的短信截图。十几年前旧事重提,刘震云承诺崔永元,即将开拍的电影名叫《朋友圈》,请他大可放心,不会因旧事对他造成二次伤害。崔永元信了,却等到冯小刚公开宣布新电影的名字,「手机2」三个字在概念海报上神采飞扬,刺痛崔永元的眼睛。骂战开始,逐渐升级,「编剧刘震云为利益丢了文人的傲骨和底线」成为舆论另一焦点。

崔永元骂他「渣子」,他选择不回应。

他还是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跑完步关上手机开始写作。也会带着小本和钢笔溜达在北京街头,或者是他最喜欢的菜市场,保持距离观察生活在身边真实的陌生人。可惜女儿年纪大了,也没有机会再拉着她的小手一起看这人间烟火。

刘震云有时候会想起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站在田埂上看姥姥割麦子,始终弯着腰的那个人准是姥姥,她很快就可以超过所有工人,连最壮实的男工也比不上她。刘震云欢呼鼓掌,为三里外的姥姥加油。

姥姥也不在了。她的坟头种了几棵桂花树。国庆回乡看她的时候,刘震云从树上摘下几片叶子,装在随身的眼镜盒里,辗转带回北京,当作珍贵的礼物送给难得回家的女儿。

「他神秘的打开盒子让我闻一闻,里面装着太姥姥坟头桂花树的叶子,这种交流给我心里的撞击是难以言喻的,这种沟通超越了一句顶一万句。」

河南人刘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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