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4 強調個人的主體性,對一切人而言都是重要的

撰文丨張進

本期推薦的書是高爾泰的《尋找家園》。

《尋找家園》共有三章,分別是“夢裡家山”、“流沙墮簡”、“天地蒼茫”。時間上從抗日戰爭寫起,一家人顛簸流離,躲避至鄉下。隨後又寫到少年離鄉讀書,土地改革,劃定成分,個人在歷史洪潮中的起起落落,乃至生死存亡。

這本書的價值有很多,社會的、歷史的、文學的,但其中最不可忽視的,是作為一本書的存在這樣一個事實。這整本書,是作者在被迫失去個體性之後,用文字對個體性的尋回,或者說堅韌的保留。

强调个人的主体性,对一切人而言都是重要的

《尋找家園》(增訂版),作者:高爾泰,版本:新經典文化|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1年6月

周作人先生在《夏夢錄》裡記過五個怪異的夢。第一則名叫“統一局”,故事大概是這樣的:

北京地安門外,一群穿著印有號碼衣服的人在圍看一張告示。告示上說,因為政府收入充足,人民應該加餐,無論男女老幼,一律每天白領兩斤米、兩斤麥子、豬羊牛肉各一斤、馬鈴薯三斤,還有若干油鹽。這告示一發,真是苦了百姓。一個號碼是六八八的女人問三六八號老頭:“你老人家胃口倒還好麼?”三六八號老頭回說:“哪裡還行呢!以前已經很勉強了,現今又添了兩斤肉,和些什麼,實在再也吃不下,只好拼出治罪罷了。”“我”聽得納悶,想上前去問個清楚,被姓名統一局長一二三號發現,要求“我”也統一註冊號碼。“我”見狀,撒腿便跑了。

夢有些幽默,也很恐怖,反諷性不言自明。人沒了名字,被統一成號碼,也就失去了獨特性;又被強制吃這麼多東西,以致老人豁出去被治罪也吃不下。

讀這個夢讓人想起很多書,奧威爾、卡夫卡是後來想到的,首先想到的是幾本國內的書,其中一本是高爾泰的《尋找家園》。高爾泰也被強制性地統一過,但他的被統一,與每天被迫多吃幾斤米幾斤肉完全不一樣,事實上,可以說是完全相反。

《尋找家園》記錄的大半是作者自己,此外就是在他生命經驗中留下印記的人,一個個個體命運,連綴成書。而個體與時代又是相互應和的,就像俗語所說,有無相生、正反相合,個體的小和時代的大也相互包融、對立又轉化,個體“樸雖小”,又可以“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承載一切。因此文章寫得越個人,越讓人讀出了時代面容上的精細溝壑,深深淺淺,沙石遍地,實在是險峻。高爾泰是畫家,比別人勾勒得就更為清晰。

《尋找家園》共有三章,分別是“夢裡家山”、“流沙墮簡”、“天地蒼茫”。時間上從抗日戰爭寫起,這也是他剛有記憶的時候。時事艱辛,家國動盪,高爾泰一家人顛簸流離,躲避至鄉下。隨後又寫到少年離鄉讀書,土地改革,劃定成分,個人在歷史洪潮中的起起落落,乃至生死存亡。“時代”與個人並不只是如前所說的相互應和的關係,時常是“時代氛圍”像烏雲沉沉壓在頭頂,無論要下雨,下冰雹,下尖刀,個體都很難躲得過。能藏到哪裡去呢?就像高爾泰記述他父親拼命建起的那座房子的命運所展現的,1949年蓋好,幾番曲折,所有權變換了幾次,終於在現代化進程中被推倒。房子都可推到,你能躲去哪裡呢?只得任暴雨狂下,懷著脆弱的生的希望,抱緊自己,苟延生命而已。

自1955年大學畢業,被分配到蘭州第十中學當教師,到1957年劃分成分,派往酒泉某農場挖排鹼溝,再到後來,飢餓和過度勞累時時威脅生命,向四周看去,慘白又無邊際的鹽鹼地,和他走在一起的人有時莫名就消亡不存,孤零零躺在荒原中的地面,讓風沙完成後續的工作,這也許是那些人唯一的“幸運”:暴風起時,風沙遮天蔽日,不用多久,一個人體就可以被包裹起來,與土地融為一體,總算不用赤裸裸暴露在太陽或月亮底下,讓活著的人見了,恐怕要受驚嚇,攪亂了他人的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就太罪過了。

書裡寫到的不少人,讓人感嘆。這些人有的是軍人,有的是語言學家,有的是醫生,都本應有好的前途。《安兆俊》一篇,寫的是歷史學家安兆俊,說他“已經不行了,還要天天擦臉梳頭……分飯的時候別人都到手就下了肚子,他還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吃。不管是什麼湯湯水水,都一勺一勺吃得人模人樣。”這個歷史學家是理解人的尊嚴是何物的人,到死都能這樣做,也就保全了人之為人的那一點點特質。孟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人與禽獸之間本是一線之隔,少了這點特質,人也就難成其為人了。

這本書的價值有很多,社會的、歷史的、文學的,但其中最不可忽視的,是作為一本書的存在這樣一個事實。在《論美之失》裡,高爾泰說:“人們對我的(《論美》的)批判縱然十分無情,卻沒有抓住要害:強調美的主觀性,也就是強調人的主體性,人的自由權利,呼喚人文精神的多元化……”這整本書,便是在他被迫失去個體性之後,對個體性的尋回,或者說堅韌的保留。這一點,對一切人而言都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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