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輩子總得要讀幾本硬書，不求涉獵廣博成就斐然，但求剎那遇見，字裡相惜行間會心，而為知，而為行，而為養，是為哲學的生活。”這是我寫給自己的話，默於心篤於行；這也是我給自己繼續懶散下去的藉口，身心一如才是生命本來嘛，又何必非得要時時超趕事事佔先，且自緩緩來，且自把被褥與心情一樣攤開在晴朗陽光裡曬曬，且自翻翻老黃曆依著節氣種些花草與蔬菜，累了時候直起腰輕拳捶捶，或者於濃蔭裡安坐，和著青草莊稼和花兒的香，點一壺好茶就一冊好書，生之純粹活之至哉——走了神兒了，莫名想起很年輕時候遇見的那個故事。
故事是機緣湊巧聽來的。講故事的人在生活最底層，勉強得溫飽的那種。除了舉手投足時候那股子清淡味兒之外，通身再無可過人處，容色是近於老槐的枯褐，年歲不大可眼角與額際的紋路卻褶褶相扣，高挑的身板也被生活苛待而略略馱了，時時負著重似的。如果再要找一樣兒出挑處，那便是其聲音。那聲音不算很好聽但卻勝在乾淨，那乾淨是青石上清水，把舌尖那一個一個咬得很真的字逐個兒洗過才讓出來，那被清水逐個洗過的字兒一個一個入了我的耳朵，再一個一個慢慢散開化入奇經八脈，於是整個身體便也莫名的清澈了，抬步子走路都能覺出那輕盈，彷彿下一個步子邁出去人就能嫋嫋躍躍升起來，與輕掠過屋簷鳥兒翅尖的風一起，化入湛藍湛藍的天空。起初時候，我如同大多數凡俗人們一樣，只看見其際遇的困窘與生活的艱難；幾個回合往來，便覺出了不一樣。那不一樣該怎麼樣描述呢？約略就只一個“順”字。不與自己爭、不與他人爭、不與社會爭、不與時代爭的那種順。怎麼說呢，就彷彿吃糖咽菜捉襟見肘是理所當然的，這困窘這艱難是理所當然的，不怨不憤不急不燥安之若素也是理所當然的。這“順”其實很讓人容易生嫉妒生不平，與之相比我的境遇要好到天上去了，可我哪時候知足過？
與那人萍水逢擦肩過的短暫遇見，原以為早已忘記，卻不曾想偶然的意動竟會如此清晰浮現，如同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九曲十八彎之後所繫處，是一個樟腦丸味兒滿布的老箱子，拂開厚厚塵灰露出銅質的條鎖，那鎖明明釦的嚴絲合縫可只輕輕一碰就琤然彈開，豁然入眼是箱底那件雲霞的衣裳，奪目璀璨鮮豔如新。那衣裳如那故事，不思不憶不動不碰不意味著不存在，任流年如水任時光荏苒，一直在那裡。年輕時候初遇那人那故事，只聽個稀罕，到如今紅塵如練在眼面前潑彩染開，才恍然悟覺，早先時候只是認得“順其自然”這四個字，四字結連的通透與禪意，四字背後的傳承與艱難，不曾悟覺其萬一。
那故事說，有個流浪漢，衣食無著，各種狼狽。某一日大雨時候進了一家寺院，見蓮座上菩薩慈眉善目安寧詳和。流浪漢心生不平，與菩薩說，“我風裡來雨裡去走街串巷各種辛苦卻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而你什麼都不做卻享受著人間鼎盛香火，佛菩薩慈悲為懷，咱倆換換。”菩薩應了，流浪漢滿心歡喜坐上蓮臺後又生忐忑，問咋樣才能做個真菩薩。菩薩含笑曰：“坐在那裡不言不動即可。”於是，流浪漢在蓮臺上安坐，不言不動，默默俯視芸芸眾生來了又去，默默觀望人間悲歡離合。某一日，來了一個富翁，菩薩座下虔誠跪拜求祈功德，拜完後離開，錢袋子卻落在蒲團下；富翁走後來了一位農夫，妻子重病無錢可醫卻求借無門，農夫悲痛欲絕一聲聲磕頭磕到淚流滿面血流滿面，血與淚的朦朧裡農夫依稀見蒲團下一物，抬袖子抹臉細看卻是滿滿一袋子銀錢，農夫欣喜若狂猛磕頭謝菩薩顯靈後狂奔去救命；農夫走後來了一位漁夫，無比虔誠求祈出海平安，求祈滿載返航以保老母幼子有衣遮體有食裹腹。漁夫祈禱完畢匆匆趕返準備出海，卻兜頭遇上折回來找錢袋子的富翁。富翁一口咬定是漁夫撿了他的錢袋，漁夫堅決不肯承認，兩人為此起了紛爭從動口而至動手。蓮臺上流浪漢看至忍無可忍，終於起心動念走下蓮臺說明真相，富翁找農夫追回了錢袋兒，漁夫很快脫身得以按時出海。流浪漢見還了事情本原，心頭倍兒得意，正欲返身蓮臺，卻見菩薩姍姍來曰：“請換回來吧，你還做你的流浪漢，我依舊坐我的蓮臺。”流浪漢不服，非要追究根底。菩薩抬手一圈一畫那些個慘情的現世正在上演，流浪漢看見，農夫妻子無錢救命已經死去，農夫哭的悲痛欲絕肝腸寸斷；漁夫出海遇上海嘯葬身海底，孤兒寡母衣食夫著挨凍受餓沿門乞討。菩薩說，“你若能夠繼續沉默，你若能夠順其自然，富翁丟掉的錢袋就可以救了農夫妻子的命，富翁自個所求功德也得了圓滿；富翁與漁夫的糾纏拖延就會誤了出海時間，漁夫性命得保全，孤兒寡母有人遮風擋雨撐起一片晴天，可你妄自開口，你還原的真相卻枉送了兩條性命枉顧了孤兒寡母，求平安的不得平安，求壽數的不得壽數，求功德的不得功德，佛菩薩的慈悲何在？”
順其自然，人人知之，人人行難。於四時四季而言，“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如今，整個人類卻以造福人類改造地球為名行破壞之實；於人本身而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謂應天時序，如今，人們卻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為名行晨昏顛倒晝夜不分之實；於身體與心靈而言，身心一如、自他圓融是謂生命至道，如今，人們卻以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為名行拔苗助長之實，以女人要頂半天邊為名行乾不乾、坤不坤之實，故而春不溫、夏不熱、秋不涼、冬不寒，故而身體病心理病百病叢生，故而孩子不像孩子、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比如孩子，被家庭被學校被社會被自己各種威逼各種利誘，就只是為了不可知的那個遙遠未來的好日子好前途，所以最本真的天性被理所當然地抹殺，小小孩兒一動不動於書桌前三五小時不言不動頭懸樑錐刺骨三更燈火五更雞謂之好孩子。可憐我們的孩子，天性原就是好動啊，原就是通過各種錯誤和挫折認知這個世界的，我們能做的原該是在安全前提下尊重生命最本真狀態和最自然過程，下河摸魚上山趴窪愛咋玩咋玩，驚奇驚喜勇往直前受咋錯咋錯，多麼好！
比如女子，被家庭被學校被社會被自己各種威逼各種利誘，要長成參天大樹要高進廣袤藍天，要堅硬如磐石要傲岸如高山，要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殺得了木馬翻得了圍牆開得起好車買得起新房鬥得過小三打得過流氓。可是啊，老天爺原就安排了女子柔弱筋骨柔軟心腸柔美性情，原就安排了女子春水一樣的質地如大地一樣的靜美，是小花就靜靜綻放是小草就青青天涯，是春水就滋養大地、是大地就厚載萬物，如同月光的皎潔與芬芳，多麼好！
比如男子，被家庭被學校被社會被自己各種威逼各種利誘，要會做飯會洗衣會帶孩子會縫釦子會各種細細碎碎美其名曰男女平等，要會卑躬會曲膝會逢迎會拍馬美其名曰懂得上進，玫瑰鑽石寶馬香車豪宅別墅換取青春的容顏與身體謂之愛情。可是啊，老天爺原就給了他威武雄壯的體魄給了他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浩蕩，是潛龍在淵也罷是龍飛九天也罷，是石沉海底也罷是石破天驚也罷，男子原就該自強不息奮勇爭先，如同太陽的明亮與晴朗，多麼好！
比如西紅柿該什麼時節變紅就什麼時節變紅，比如西瓜該什麼時令入市就什麼時令入市，比如香蕉該什麼季節生長就什麼季節生長，比如雞啊豬啊羊啊該多久出欄就多久出欄……萬物生，最美最好的狀態不過就是順其性應其序，卻偏偏不，各種激素各種催熟各種天良盡喪。曾去某養雞場考察，十萬只的大棚一眼過去密密麻麻望不到頭，一應現代化流水線作業飼料和飲水直接到喙邊，白色的雞們是石雕的是玉琢的整整齊齊放在飼養網上，有飼料中飲水中各種添加劑助陣給力，木木呆呆的雞們在飼養網上被擱上四十天就夠了斤量，四十天生命從不曾活動走動過從不曾風吹日曬過的雞們就直接坐車去了肉食廠，除了少數受不得短短路途運輸之苦而慘淡死去的雞們之外，大多數雞們都會以白生生胖墩墩身子給主人換得真金白銀，然後翅膀一個車間腿子一個車間胸脯一個車間各歸了各位，再輔之以或煎或炸或煮或滷各種手法各道程序之後搜刮著大人們的荷包戕害著孩子們的身體。諸如此類花樣百出防不勝防，僅僅只是某些人某類人因為利字當頭故而不擇手段天良盡喪麼？不，是整個社會整個時代的腳步太快了，所以蔬菜水果莊稼畜牧包括人類自己，都不再擁有最自然最本真與時相應與天合一的生命狀態。
蓮座上流浪漢，以公正公平以正確正義以真相真理為名，擾亂了事態，枉顧了生命；蓮座上觀音慧眼觀世，再怎樣的擾攘與紛亂，都能夠靜靜看著，順其本來，自然而然。我等凡人，欠了這順應，缺了這遠見，少了這慧眼，沒關係。正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不論早晚，只要有了這覺察有了這頓漸有了這方向，遲遲早早都會有了這定見有了這實踐，如斯這般，像年輕時候遇見的那人一樣，於點滴處起步，於自身處開始，條達身心暢順情志，安之若素處之泰然，而順周流而致和平，便可得身心一如，便可得自他圓融，便可得天人合一，此之謂我所衷情所向往的哲學的生活。
祁雲：擅散文，善評論。專注於家庭教育、寫作輔導、大語文教學探索及傳統經典閱讀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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