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1 与民争利,明代万历朝经济领域的一场空前浩劫——论矿税问题

万历二十八年的一天,武昌城的百姓群情激愤,上万名市民自发聚拢起来,包围了武昌的税府和行政衙门。人们愤怒着,狂啸着,向税府丟掷石块,火把,冲击衙府大堂。

与民争利,明代万历朝经济领域的一场空前浩劫——论矿税问题

明代民变 场景

守卫的官兵吓得瑟瑟发抖,根本不敢上前阻拦。时任武昌地区的税使陈奉蜷缩在后厅,双手紧紧抓住前来弹压的巡按大人衣角,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听着外面人群叫喊着自己的名字,喊出要同归于尽的口号,陈奉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惧,早已无神的双目里,再也找不到当初到任时的得意和不可一世。

导读

矿税问题,是万历朝非常敏感的一件事情。后世常说的“明实亡于万历”这一说法,就是基于矿税问题带来的一系列后果而感慨的。开篇所描述的,就是武昌百姓因不满税使陈奉的盘剥压榨,而发生的市民运动。不论是万历朝当时的士大夫,还是后代写史的文人,几乎众口一词地指责明神宗朱翊钧为了满足私欲而下令开矿。

何为矿税?简单来说就是开矿收税。细化地说,又可以分矿监和税使。矿监针对矿务,税使针对地方税收。再说白一点,就是明神宗朱翊钧,指使了一群太监以开矿名义,到全国各地去收税搞钱。

这么一听,是不是有点帝皇贪得无厌,与民夺利的感觉?

与民争利,明代万历朝经济领域的一场空前浩劫——论矿税问题

古代采矿场景

但真实的情况要复杂得多,水也更深。朝史暮想这次,就和大家聊聊自己眼中的万历朝矿税问题。

矿税问题的背景——明代税收制度与商品经济的发展的脱节

大明到了万历朝,算是真正到了多事之秋。

首先是持续的大规模军事用兵,如著名的万历三大征,播州之役,宁夏之役,朝鲜之役,中间还夹杂着各地对民变的弹压;接着是灾害不断,中原地区的洪灾,西部的灾荒,北部的旱情,还有因为灾害引发的一系列社会秩序问题;然后是皇宫失火,主体建筑被焚,乾清宫等几座宫殿需要重建。而以上的种种问题,无疑都代表着需要巨大的财政支出。

这些还只是一部分。经过两百多年的繁衍,皇家宗室人口已经呈几何级增长,每年供养宗藩的费用便是一笔不菲的开销。明神宗朱翊钧的幼子福王朱常洵,在就藩时,其得到的赏赐几乎快搬走了一半的国库;而明神宗朱翊钧自己为了满足奢靡的私生活,每年也需要大把大把的银子来维持。其他零零总总的固定不固定的支出,更是数不胜数。

总之,这个时候的大明帝国,是国家(太仓)缺钱,皇帝(内库)也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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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白银

普通百姓人家,对于钱财的累积,无非就是节流和开源二法。这两个方法放在国家政府层面也是一样的。但是对于此时的大明来说,节流是几乎不可能的,且收效甚微,开源是唯一的选择。

于是皇帝把目光放到了开矿上。

在万历朝之前,国家并不鼓励开矿。原因也简单:

其一,低税率下,开矿的利润并不可观。

明代商品的税率是30:1,这个税率其实是很低的。在明初,较低的商品税率,有助于商品经济的恢复和发展。而因为技术的限制,明代的矿冶业主要还是依靠人工徒手的方式进行开采。这就决定了人工成本的居高不下和产出的低效益,这买卖得不偿失。

其二,开矿往往会引发严重的社会治安问题。

在明代,开矿往往是官商合办性质,然后再各自拿分成。但是一般具体操作的时候,几乎都是当地的土匪恶霸霸占了矿山,独自得利。一方面引起了当地其他民众的不满,一方面严重破坏了当地的社会治安秩序。

其三,明初,对金属的需求并不大。

在张居正改革之前,明代的税收方式很多都还是收实物的。在实行“一条鞭法”之后,国家税收形式才全部换成货币征收。因而在万历朝之前,对贵金属并没有很大的市场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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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采矿 场景

但是到了万历朝,形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在张居正改革后,迎来了全面白银时代

,税收的形式全部改成了货币,白银成为了市面的主要流通形式。这就造成了贵金属的紧缺;

其次,常年的用兵,军用物资大量的消耗,再加上冶炼技术的进步,农业工具的更新换代,金属的需求量大大增加;

再次,明神宗缺钱,市面上能征的税种都有了,相对来说只有矿业这一块还有操作的余地

于是,在万历二十四年七月,明神宗朱翊钧下令开矿。大批的太监作为矿监,税使,被派往全国各地。

客观地说,从明初到明代中叶以后,商品经济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原先一直执行的税率的确不高,可以合理加征。而明神宗也敏锐地把握到了矿业这一块的空白,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开源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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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市井图

但是问题是,明神宗是通过自己的宦官,以特使的身份去执行,其所得亦是直接进入了自己的内库,而不是通过帝国的行政体系,用地方官员去操作,所得也没有算入国家财政收入。

而这才是引起后来一系列严重后果的重要因素。

矿税问题背后的暗流——皇帝真的能够富有四海?

讲到这里,我们又要讲皇权和文官集团的斗争了。

说实话,矿业税收这一块有利可图,难道之前就没人知道吗?事实上在此之前,有开采价值的矿,早就被民间私自开采了。而用脚指头就能想到,地方的官吏肯定是在这上面分得了一杯羹。

现在,皇帝也打算从这块蛋糕上咬一口,并且拿的是最大的勺子,张着最大的嘴,这就等于是从之前既得利益集团嘴里抢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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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官员

历朝历代,凡是皇帝想要从国库里拿钱用,文官集团就是一顿阻挠,各种哭穷。因为皇帝拿了钱,动了一大片人的蛋糕;而文官集团劝皇帝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钱补贴国家,则往往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因为最后不开心的只有皇帝一个人。

我们说开矿,文官集团早就已经染指了,并且所得颇丰。稳固的利益链已经形成,大家各得所需,各安其所;我们说收税,文官集团私下早就已经用朝廷的名义加税了,甚至可能加倍地收取。而这些,除了皇帝不知道,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在这里,朝史暮想再阴谋论地讲一个“谣传”。

万历二十五年始,紫荆城三大殿相继失火,焚毁程度严重,需要重建。之后在明神宗时期,又发生大小火灾多达30余次,创造了明代的最高纪录。官方的说法是,因为天干物燥或者人为操作不当,引发的火灾。但据野史疯传,是工部“暗地里”刻意为之。

为什么?因为工部的黑钱太多了,走不了帐,急需寻找大的项目消化。而重建宫殿,无疑是最好的“洗钱”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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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虽是野史谣传,没有佐证,却也侧面反映了明代文官集团贪腐的严重程度。

而明神宗朱翊钧这次的开矿加税,是完全绕开了文官集团,用自己贴身的宦官去搞,这无疑是给文官集团当头一棒。因为除了这些“油水”通通要进到皇帝的私库外,这些矿监税使还明目张胆地敲诈勒索地方官吏。

因为封建时代,士大夫有功名在身,是不用承担赋税和徭役的,这也是维系封建统治基础,笼络士人的重要手段。但皇帝身边的太监们有不一样的看法。

首先,他们是作为皇帝的特使去搞钱的。不管地方经济好或者不好,矿是富是贫,圈不到足够的钱,是没法向皇帝交代的。当老百姓那刮不出油水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把目标放到文官集团那。

其次,在太监们眼里,他们的主子只有皇帝一个人。要知道明代中后叶,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很多士大夫也利用自己的特权做些生意,并且收入可观。对太监们而言,除了皇帝,天下人人平等,这些地方士族官吏的生意,照样也要加税。

最后,是宦官集团和文官集团历史上天然的对抗属性,使得很多矿监税使一到地方,就拿当地士族官吏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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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皇权的龙椅

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万历朝的文官集团,甚至是后世的文人对于其派遣矿监税使到全国各地圈钱,反映如此激烈,如此抗拒。因为此举,严重损害了文官集团的自身利益。

在文官集团心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口号喊喊可以,但真的要承认帝皇的富有四海,从他们的饭碗里抢吃的,则是从骨子里感到恶心,抗拒。

这也是皇权与文官集团另一种形式的对抗。

矿税问题引发的负面影响——社会矛盾的激化和经济基础的破坏

为了能够直接填充私库,明神宗的办法是避开行政体系,直接用宦官去充当矿监,税使。

因为有天子特使的身份,也没有一套完整的施行规则,监管制度,再加上神宗的纵容和默许,这些宦官的行事愈发地胆大和无耻。

  • 矿监税使的特权

第一,矿监税使拥有密奏权。

他们可以绕开内阁,六部,直接给皇帝上密疏。而神宗明显对这类奏疏要比朝臣的上疏要上心很多。朝臣的奏疏大多留中不发,而矿监税使的密疏却可以马上给予批复,并且只要涉及圈钱的事项,基本都是一路绿灯。

第二,矿监税使有监督官吏,节制地方府衙的权力。

矿监税使除了去各地圈钱,同时也是神宗的眼线。地方府衙,官吏都是作为被监督对象。因而宦官弹劾地方文官的事情屡屡发生。当这些所谓的“特使”与地方官吏发生冲突的时候,神宗都是毫不犹疑地支持前者,一时间地方官员人心惶惶,对矿监税使的行为更加不敢轻易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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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太监 剧照

  • 矿监税使令人发指的行径

矿监——

比如矿监来到某个地方,先罗列一张当地富户的名单。然后就带人上门,声称对方宅邸下有矿,要拆了人家房子来开矿。富户自然不愿意,那就花钱消灾,花一大笔钱财才算了事。

比如,遇到贫矿,完不成皇帝交代的任务,就要求当地政府从赋税部分里补贴到矿税。当地官员稍有不从,即安插各种罪名,上疏弹劾。有的,甚至直接摊派给地方和百姓。

又比如,找到一处矿,由当地府衙派人维持秩序,所谓的维持秩序就是带着一众官方打手。然后找几家富户,要求他们出资开矿,再寻当地地痞无赖招徕矿工。而出矿之后,所得尽归矿监之手。

甚至有人利用开矿的名义,明目张胆地盗墓,其无耻之行径令人发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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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市井图

税使——

税使的办法更加简单粗暴。

第一,就是收税加税。他们的目标除了富商大户,连那些市井小民都不放过。一个菜农进城卖菜,也要被他们收取重税。

第二,就是增加税点。在各个主干道,水道上,隔一段就设立征税点,重复征收重税。如南直隶巡抚刘曰梧曾经向神宗上疏,描绘了此等场景:

以臣所属,上有湖口,中有芜湖,下有仪杨。旧设有部臣,新设有税监,亦云密矣......处处收税,长江顺流扬帆,日可三、四百里,今三、四百里间五、六委官拦江把截,是一日而经五,六税地,谓非重征迭税可乎?

几百里的河道,设有五六处征税关卡,不但大大加重了商税,同时严重影响了商贸的正常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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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市井图

  • 严重激化了社会矛盾,破坏了商品经济基础

文章开篇描述的场景,就是武昌市民实在无法忍受税使陈奉的压榨欺辱,而自发的市民运动。

陈奉在武昌的时候,纠结地痞无赖,以各种借口向富户,百姓敲诈勒索,甚至包括大批士族官宦家庭。他们无理滥收各种重税,抄没富户家产,抢掠小贩的农副产品,在百姓开的酒馆吃霸王餐,甚至侮辱州府生员的女眷。

类似这样的行径和民运,在万历朝中后期时有发生。而矿监税使都是打着皇帝“特使”的名号,这就进一步加强了底层百姓对皇室朝廷的不信任和不满,同时分裂了文官集团内部,激化了本就积怨甚深的社会矛盾。万历朝发生的诸多民变,其中就有矿监税使的因素。

矿监税使在全国各地的横征暴敛,严重破坏了明代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市场经济。我们常说的资本主义萌芽,想要发展那就急需扩大规模再生产,而工商业却成为了矿监税使首当其冲的压榨目标。

仅苏州地区,因为税使的横征暴敛,各种纺织作坊倒闭不计其数,在万历二十九年,就有数千纺织工失业;闻名全国的山西潞绸,其绸机数量从一万余张跌落到不足三千张;两淮盐商更是饱受摧残。

与民争利,明代万历朝经济领域的一场空前浩劫——论矿税问题

古代织机 复制品

还有矿监对民营矿业的压榨,假借开采之名,行勒索之实,使得大批本就艰难求存的民营矿业纷纷倒闭。

万历朝的矿监税使,在经济领域的肆意妄为,残酷剥削,严重动摇了大明的经济基础,造成民生凋敝,市场萧条,也激化了社会矛盾,使当时的生产力遭受了严重的破坏,是一场几乎席卷全国的经济浩劫。

结言

在明代,特别是发展到万历朝,随着市场商品经济的发展,矿业也随之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但是因为之前各种制度的枷锁,明代朝廷始终对矿业持谨慎态度。

慢慢地,这个行业便形成了一条巨大的,不在政府控制下的灰色产业。因其税率低,甚至不收取税费,各种私矿泛滥,官商勾结的现象普遍,发展出了稳定的利益链条,结合成利益集团。

事实上,在明神宗下令开矿之前,全国各地常有请旨开矿的上疏。明神宗也知道这是和“小民夺利”的事情,故而始终没有下定决心。但是当国家财政极度困难,神宗自己内库都无法支撑其奢靡的生活,甚至在宫殿失火后,没钱重建的情况下,神宗终于下定决心对矿业下手,并在全国范围内派出税使,加收商品税。

与民争利,明代万历朝经济领域的一场空前浩劫——论矿税问题

明神宗 朱翊钧

客观地说,在当时的情况下,合理的增加税率,税种,并不是一件过分的事情。而神宗错就错在,绕过了国家的行政机构,没有建立合理完善的制度标准,只是派遣出一大批宦官,作为自己的私人特使,充当矿监税使,明目张胆地为自己敛财。而这些宦官们,只知道横征暴敛,完全不顾及正常经济活动的开展,导致了经济的严重衰退,是一种竭泽而渔的行为。

而神宗此举,也直接加剧了皇权和文官集团的矛盾,损害了既得利益集团,也深深伤害了士族官僚那颗本就“脆弱”的心,动摇了大明的统治接触。

但历史也总是喜欢给人开玩笑。在所有人对神宗在矿税问题上口诛笔伐的时候,却又不得不承认,在国库艰难的时刻,明神宗一次次地从私库里拿钱出来,补贴到军费和救灾上去。甚至到了明熹宗时期,有士大夫不得不感叹神宗通过矿监税使敛财的行为,帮助了当时的大明帝国渡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难关。

大明走到万历朝,已经开始显露积重难返之象,而矿税问题之于整个大明帝国的利弊,孰多孰少,其争论仍在继续。

参考资料:《明史》,《关于万历时期矿监税使》,《万历朝的市民运动》等。

朝史暮想,总有些干货可以在历史中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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