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1 唐詩閒讀:“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

今天接著讀杜甫的詩,我們最近這一段時間,集中把杜甫晚年的詩讀一讀。

前面讀《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時,我們說,杜甫當時在梓州(現在的四川三臺),這中間有個小問題:杜甫明明在成都草堂住的好好的,生活上還有嚴武等人的接濟,自己還能種點糧食,生活該當不成問題,為什麼會跑梓州呢?現在我們知道,三臺也有一個杜甫草堂,何以本來生活就艱難的杜甫要在蜀地不遠的兩地額外修建又一處草堂呢?

唐詩閒讀:“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

(梓州的杜甫像)

事情是這樣的:唐代宗繼位,嚴武因為是名臣,皇帝召他回京,杜甫去送行直到綿陽(就是在那裡寫了“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嚴武走之前是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劍南節度使(當時為了防範吐蕃,必須將劍南、東川、西川合為一道,這個地區的支度、營田、招討、經略需要高度的集權),這些官職是集軍政權力於一身的。嚴武剛離開成都,原來的成都少尹徐知道立即就把嚴武的官銜都加到了自己身上,自稱是成都尹兼御史中丞劍南節度使,沒有朝廷的任命,嚴格意義上說,這又是一次事變,只是相對安史之亂來說要小得多,所以史書裡這次事變記錄的並不詳細。但這次事變卻被高適和杜甫以詩歌或散文的形式記了下來。徐知道趁嚴武不在,成都空虛,就派兵往北斷絕劍閣的道路,杜塞援軍,往西攻取邛州(就是現在的四川邛崍),聯絡西南的少數民族,照這個思路發展,他顯然要構建自己的獨立王國的。

杜甫記這次事變,是因為徐知道一叛亂,就斷了道路,他沒辦法回成都了,為了生活,他只好一個人流落到了梓州,送朋友送到回不了家,可見那時的社會動盪狀況;高適記這次事變,是因為不久之後,朝廷即令高適暫代西川節度使,高適很有軍事才能,他很快就擊潰了徐知道,徐知道從七月起兵,到八月即被部將李忠厚殺死,這次叛亂時間並不長,但卻使一向安定的成都短時間內就變成了人間地獄,徐知道一夥將刑具擺在大街上,可以隨意殺人。

唐詩閒讀:“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

(梓州杜甫草堂大門)

當時的蜀地什麼樣的狀況呢?東西兩川以及山南西道文官們享樂無度,武官跋扈專橫,這導致人民的負擔一天比一天沉重,無法忍受時,到處都是小規模的農民起義,很多人都拿起了武器,各種地方軍事勢力錯綜複雜,同時統治階級內部也為了爭奪權利互相殺戮,所謂的平叛官軍,往往比叛亂者更無紀律,幾乎每次平叛都給人民帶來更大的災難,杜甫集中寫了一些詩如《光祿坂行》、《苦戰行》、《去秋行》等等都成為記錄當時歷史的寶貴材料,他的詩,真的是“詩史”啊!比如《光祿坂行》裡有一句“馬驚不憂深谷墜,草動只怕長弓射”,一個人晚上在山道上行走,馬驚了不擔憂會掉到深谷裡摔死,而是擔心不知道那棵草的後面就射出來一隻弓箭而隨時喪命,想想看,這世道得多亂啊。

唐詩閒讀:“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

(《資治通鑑》書影)

蜀地外面的世界呢?761年3月,史朝義與部下合謀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史思明;新帝代宗之子李適為兵馬大元帥,仰仗回紇兵力克復了洛陽,情形與五年前相似(《資治通鑑.唐紀》載:回紇入東京,肆行殺略,死者萬計,火累旬不滅。朔方、神策軍,亦以東京、鄭、汴、汝州皆為賊境,所過虜掠,三月乃已,比屋蕩盡,士民皆紙衣):回紇人一入洛陽,就是燒殺搶掠,平民死者以萬計,洛陽城內,大火十天不滅,唐軍也在洛陽、鄭州、汴州、汝州等地任意搶掠了三個月,幾乎沒有一家倖免,人民都穿著紙做的衣服。763年正月,史朝義縊死,安史之亂基本結束,杜甫就在這時聽到了收復河南河北的消息,寫了那首著名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唐詩閒讀:“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

(當時的大環境)

但安史之亂的結束,並沒有讓杜甫的生活好轉,他依然生活貧困,艱難到居家日用還是依靠朋友的接濟,他從762年秋從綿州入梓州,晚秋時一度潛回成都,把家人接到梓州,763年到764年到過兩次閬州,762年初冬到過一次射洪通泉,763年再赴綿州,西去漢州,這一段時間杜甫用詩寫道“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這段時期雖然不足三年(只有一年零九個月,跨了三個年頭),但他是真真嚐盡了人世的行路艱難。

這段時期,他衣食完全無著,生活必需完全靠“邊頭公卿”(杜甫曾寫詩說梓州的生活是“劍南歲月不可度,邊頭公卿仍獨驕”)的接濟,這些使君、縣令知道杜甫能寫詩,詩名不小,而且懂得一些藥理,用到他的時候,就“肥肉大酒”請他去,但酒肉之外,並無真實的友誼,徐知道叛後,梓州地理位置更加重要,進京入蜀,都成為官員們必經的要道,迎來送往之間,杜甫也常陪在末座,他無可奈何地寫了很多陪宴和送別的詩,詩當然沒有啥好詩,因為不走心,但他又不得不寫,因為他要從他們那裡獲得生活資料。

唐詩閒讀:“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

(梓州立於水中的杜甫像)

這些官員裡,杜甫得助最多也最小心陪侍的是章彝,章是當時的梓州刺史,章彝有軍事才幹,會打仗也會訓練士兵,也因為有嚴武的原因,他時時照顧杜甫,杜甫就經常陪他宴會、迎送客人,陪他遊山寺,陪他打獵遊樂飲酒。但兩人的友誼也只泛泛,並不交心。到763年11月,杜甫打算到江南去(他實際上是多麼想繞道回洛陽老家啊),於是寫了一首《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後,兼幕府諸公,得柳字》,算是他對入蜀之後生活的總結,全詩如下:

唐詩閒讀:“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

(牛頭山上的千秋詩聖坊)

我來入蜀門,歲月亦已久。豈惟長兒童,自覺成老醜。常恐性坦率,失身為杯酒。近辭痛飲徒,折節萬夫後。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既無遊方戀,行止復何有。相逢半新故,取別隨薄厚。不意青草湖,扁舟落吾手。眷眷章梓州,開筵俯高柳。樓前出騎馬,帳下羅賓友。健兒簸紅旗,此樂或難朽。日車隱崑崙,鳥雀噪戶牖。波濤未足畏,三峽徒雷吼。所憂盜賊多,重見衣冠走。中原消息斷,黃屋今安否。終作適荊蠻,安排用莊叟。隨雲拜東皇,掛席上南鬥。有使即寄書,無使長回首。

詩題裡說:我將要去吳楚了,寫詩留別章彝(章彝是刺史兼東川留後)和幕府裡的各位,“柳”是詩的韻腳。

“我來入蜀門,歲月亦已久。豈惟長兒童,自覺成老醜。”自從我來到蜀地,時間已經很久了,人怎麼可能總是長不大,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又老又醜了。阮籍詩有詩說:“朝為美少年,夕暮成老醜。”杜甫這裡用了同樣的詩意,這是嘆息,是對歲月流逝的無奈。

唐詩閒讀:“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

(灌夫罵座)

“常恐性坦率,失身為杯酒。近辭痛飲徒,折節萬夫後。”我常常害怕因為性格直率,在喝多了酒之後做出不當的事。(年紀大了之後)我已經告別了過去那個總是瘋狂飲酒的我,成為了能屈辱會逢迎他人的人。這裡有兩個典故,用的不明顯,仇兆鰲的《杜詩詳註》裡有標明,這裡說一下:1、灌夫罵座:將軍灌夫是個莽夫,公元前131年,安武侯田蚡娶燕王的女兒,失勢的魏其侯竇嬰與將軍灌夫奉王太后的命令前往祝賀。灌夫給他們敬酒,田蚡和他的手下不理不睬,灌夫暴起,大罵在座賓客,田蚡因此抓了灌夫全家,王太后出面殺了灌夫,竇嬰也被流言蜚語所殺。杜甫這裡用這個典說“失身”是因酒得罪人而給自己招來禍災;2、郭解折節:郭解是著名的遊俠,年少時殺人眾多,稍不如意,就殺人,到了年長之後,卻能夠折節示人,以德報怨,性格完全變了。杜甫這裡引用顯然也說自己因為年紀增長而變了舊時的耿介性格。但其實,杜甫的“折節”是無奈的,他不折節,生活就沒有著落,只有折節,才不致於在梓州受凍餒之苦。

唐詩閒讀:“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

(遊俠郭解)

“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既無遊方戀,行止復何有。”過去我就像縱遊於江河裡的魚一樣自由自在,現在就像沒有家的狗一樣狼狽。遊必有方是對的,可是我也不知道我將要去哪裡,所以無法告訴大家我要去哪裡。縱壑魚。出自漢王褒《聖主得賢臣頌》:“千載一會,論說無疑,翼乎如鴻毛遇順風,沛乎若巨魚縱大壑。”後來以“縱壑魚”比喻身處順境,所至如意。《論語》裡說:“遊必有方”,出遊要告訴辭別的人要去的地方,但杜甫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會走到什麼地方,所以他說:“行止復何有”,萬般無奈,其實都在這不知去往何處的悲傷之中。

唐詩閒讀:“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

(梓州草堂的杜甫生平館)

“相逢半新故,取別隨薄厚。不意青草湖,扁舟落吾手。眷眷章梓州,開筵俯高柳。樓前出騎馬,帳下羅賓友。健兒簸紅旗,此樂或難朽。日車隱崑崙,鳥雀噪戶牖。 ”這幾句不難讀卻無味,就是寫餞別的情形,大意是:來了這麼多人送行,有的是新知,有的是故友,每個人都送來了多少不等的餞行禮物,杜甫也因此獲得了出行的機會(扁舟落吾手),依依不捨的章刺史開筵席在高樓,帳下坐的是各方賓友,有各種送行的儀式(健兒簸紅旗),這種歡樂或許我會永遠記得,筵席直辦到天色已晚還沒有散去,可見章刺史的情誼深厚。是真的情意深厚嗎,或許對於章彝來說,給杜送行或許只是一件可以開筵席的理由罷了,但杜甫卻不得不這樣寫。

“波濤未足畏,三峽徒雷吼。所憂盜賊多,重見衣冠走。”長江的波濤沒有什麼可怕的,三峽的險峻也不算啥,我所擔心的是盜賊太多,現在京城還在異族手裡,我穿著唐人的衣冠會不會有什麼風險呢。這些擔憂是極正常的,對於一個又老又窮的唐人,在自己的國度裡行走,還要擔心自己的衣冠穿著風格,這實在是讓人悲傷的事情。

唐詩閒讀:“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

(梓州草堂的詩聖像)

“中原消息斷,黃屋今安否。終作適荊蠻,安排用莊叟。”中原消息已斷絕許久了,我的老屋還在不在呢?終於要踏向荊蠻之地了,沒有辦法,我只有看空一切,聽天由命了。老杜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家國,在如些境地之下,他想的還是自己遠在洛陽的舊屋。在無可奈何之下,他在心理上找到了老莊思想做為自己的心理安慰,聽其自然吧。

“隨雲拜東皇,掛席上南鬥。有使即寄書,無使長回首。”這四句寫別後的別後繾綣之懷,所謂的東皇,指的是《楚辭》裡說的《東皇太乙》章。《文選注》:“太乙,天之尊神,祠在楚東,以配東帝,故曰東皇”;而南鬥呢,是指《舊書·天文志》裡所標明的:“南鬥在雲漢之流,當淮海之間,為吳分”。東皇、南鬥指杜甫去之後的地方,如果有信使了就多寫幾封信,如果沒有信使,就多回頭看幾眼吧。

唐詩閒讀:“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

(老年杜甫像)

這是一首分別詩,又是杜甫對自己入蜀之後的總結,行將告別,其言也哀,歲月已將老杜摧殘的不成樣子,他想回自己的老家黃屋,但路途戰亂阻隔,他回不去,他只能以老醜之態繞道吳楚,期望能找到回家的機會,事實上,他這次的吳楚之行到底沒有成行,雖然餞行酒也擺了,各種禮物也送了,路費也籌措到了,但杜甫最終卻沒有成行。

唐詩閒讀:“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

(成都杜甫草堂的竹木)

寫完上面這首詩不久就是新的一年了,也就是764年的初春,由於嚴武的推薦,杜甫被徵召為京兆功曹,他因為東去計劃已定,拒絕了。就在此時,又傳來了一個決定性的消息,嚴武又被任命為成都尹兼劍南節度使,這個消息讓杜甫又加重了對成都草堂的感情,草堂堂內的烏皮兒,堂前的新松,江邊的水檻和藥欄,丙穴的嘉魚,郫縣的竹筒酒,架上的書卷都在召喚著他……這一切,對他來說都太重要了,他決定重回成都。

(【唐詩閒讀】之144,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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