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2 治癒武漢的心理創傷,需要比震後汶川付出更多

武漢封城以後,民間的心理諮詢師就開始介入,為第一批被撤換下來的醫護人員做心理疏導。2月初,各地的醫療救援隊開始帶上精神科醫生。

汶川地震時,一線的醫護人員15天左右要輪換,否則會引發嚴重的焦慮情緒。但這次,部分醫護人員已經扛了一個多月。

醫護人員已經被這個社會視為英雄,這一點反過來會提醒他們:你們是英雄,你們不可以膽小,不可以害怕,即便有,也不可以被人知道。

疫情發展到中期,越來越多的武漢市民遭遇情緒危機。因為死亡離得太近,所有人都不自覺地陷入到了對未知的恐懼中。

武漢疫情中的心理干預比汶川地震時更難。因為大家面對的是一種持續存在的死亡恐懼,而不是一個確定的災難結果。

凌晨2點07分,唐偉的手機響了。

作為浙江首批支援武漢的心理醫生,從進入方艙的第一天起,唐偉就公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並且強調了24小時接聽,但這個時候有人打來,還是第一次。

劃開手機,電話那頭是一個弱弱的女孩,“您能給我保密嗎?”

得到肯定回答後,女孩小聲啜泣起來,很快發展到嚎啕大哭。大約半個小時後,她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女孩22歲,是名護士,半個月前來的武漢,自己報的名,屬於腦袋一熱的衝動型。到了武漢以後,被分配到了護理輕症患者的方艙。剛來的時候,女孩還有些新鮮感,也不感到害怕。大約一個禮拜以後,她產生了恐懼心理,一方面是新聞裡不斷有醫生感染去世的消息,另一方面是她每天都要看護200多名確診患者,有的患者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突發重症被轉走了。

慢慢的,她開始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一閉眼就是方艙裡的畫面,趕也趕不走。打來求助電話的前一天,女孩從新聞裡看到武漢被感染的醫護人員數量超過3000名,感染率接近10%。這個數字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女孩崩潰了。

“我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只能拿著電話聽她哭訴。”唐偉是溫州康寧醫院集團精神心理科的主任醫師,曾經參與過汶川地震、溫州723動車事故、麗水裡東山體滑坡等大型災害的心理援助,經驗豐富。但這一晚,他什麼都沒做,只是抱著手機聽了三個小時。

天快亮時,他問女孩,你能睡一會兒了嗎。女孩回答說能睡了,他們就這樣掛斷了電話。掛斷電話前,唐偉說,“如果以後晚上還是睡不著,打我電話,我會陪伴你。”

“這是武漢一線醫護人員當中比較普遍的狀態,剛開始誰都不覺得有什麼,但時間一長,身體的勞累和心理的恐懼已經到極限了。”唐偉告訴八點健聞,汶川地震的時候,一線的醫護人員15天左右要輪換,否則會引發嚴重的焦慮情緒。但這次,部分醫護人員已經扛了一個多月。


廣州艾力彼醫院管理研究中心近日的一份問卷調查結果顯示,85%的一線醫護人員認為疫情期間的工作負荷是平時的1-2倍,有6%的人認為工作負荷是平時的4倍以上。近七成醫護人員睡眠質量受到影響,部分醫護人員出現強迫症,比如看到水龍頭就去洗手。

2月3日,國家衛健委召開新聞發佈會,首次提及疫情防控中心理干預的重要性。2月9日,唐偉跟隨浙江第三批醫療隊來到武漢,這是浙江首次組建心理危機干預和救援專家組。差不多同時,全國各地的醫療隊也都帶上了自己的心理醫生。在唐偉的手機微信裡,有一個全國醫療隊心理醫生的大群,裡面的人數不斷增長,現在已達209人。

他們的任務很明確,一、保證救援隊裡所有醫護人員的心理健康。二、為武漢的患者提供力所能及就的幫助。

醫護人員被“英雄化”帶來心理隱患

官方體系之外,民間心理諮詢師臨時組建的志願者團隊更早地介入了疫情之中。

薛芃均是在大年三十那天“入編”的。當晚,一位武漢當地醫院的精神科醫生在群裡發起了求助,他所在的醫院有100多名醫護工作者從一線撤了下來,急需心理干預。

因為有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的資質,又有過臨終關懷的經歷,薛芃均被選中。第二天,她就拿到了6名醫護人員的基本信息,包括他們目前的狀態以及可能存在的心理問題,並且醫院已經協調好了時間,需要她主動把電話撥過去,1天3個人。

“6個人裡,幾乎每個人都寫了焦慮、失眠,有人因為身體有一些症狀,表達了對死亡的恐懼。還有一個90後的小姑娘,她寫的是,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害怕發生暴動。”

湖北省心理諮詢師協會理事李萌,也是最早參與疫情救助的心理諮詢師之一。她加入了一個有200多人的心理援助團隊,因為是最早的成建制的民間志願者團體,他們被允許接聽武漢市心理危機干預的熱線電話。

她接到的第一個電話也和醫護人員有關。一對外省的夫妻向她求助,他們的兒子在武漢某家醫院做護士,穿著防護服頂在最危險的一線,已經連續一週了,每天脫下防護服的時候,內衣內褲都是溼透的。這幾天他們明顯感到兒子情緒不對,不接電話,短信也只回幾個字,溝通不暢的情況下,兩個老人簡直被逼瘋了。

照著他們給的號碼,李萌加上了那個男孩的微信,但男孩並不想和她說話,每天只簡單回覆幾句“我剛下班”、“我很累”、“我要先去睡一下”。幾天後,男孩主動給她發來信息,說自己被感染了,核酸檢測陽性,已經被送進了隔離病房。

可即便是這樣,他依然不願多說。他曾經給李萌發過一條信息,大意是,我每天光是脫一套防護服就有20多道工序,你們外人根本沒法理解。這是他打字最多的一次。

“他最需要的是真誠的陪伴,不論是線上還是線下。但像我們這樣,僅僅只是網友,沒法建立起這種信任關係。從心理援助的角度來說,他不求助,我是不能去做的,這就是早期我們碰到的最大問題,我有心,但使不上勁。”李萌向八點健聞感慨道。

這種尷尬在更大範圍內存在。唐偉曾經接觸過一位最早來武漢支援的女醫生,據她的描述,在醫療隊的駐地裡,晚上經常能聽到有人嘶吼,有人哭鬧,甚至夾雜著匪夷所思的怪笑聲。相比於尋求心理專家的幫助,這些醫生更願意獨自面對壓力。唐偉認為,這背後,是一種危險的“被英雄化”的信號。

“尤其是一些外地來救援的,臨行前各地都搞了歡送儀式,胸前戴過大紅花的,他們已經被這個社會視為英雄了,這一點反過來會提醒他們,你們是英雄,你們不可以膽小,不可以害怕,即便有,也不可以被人知道。”

空巢老人憋得太久,心裡那根弦快崩斷了

因為是公開的求助熱線,除了醫護人員以外,李萌更多面對到的是普通的武漢市民。李萌告訴八點健聞,早期大家打電話來,基本是以詢問為主,比如說問一下這個病有多嚴重,還要隔離多久,疫情什麼時候能結束,情緒上都沒有問題。但到了2月中旬的一天,她突然感覺風向變了。

那一天上午,她一口氣接了5個熱線電話,清一色都是家住武漢的空巢老人。這個缺乏家庭關係支持的脆弱群體,最先表現出“疑冠”的特徵。

一個57歲的老大爺,10天前去藥店買過一次藥,之後再也沒出過門。有一天,他從電視上看到新聞,說河南有人因為去藥店買雙黃連被感染了新冠病毒,他由此懷疑自己也染上了病,失眠了一整晚。那一個晚上,他隱隱覺得喉嚨發癢,渾身燥熱,之前在新聞裡看到過的“新冠”症狀在他身上一一應證,他覺得自己離死不遠了。第二天一早,老人迫不及待地撥通了熱線電話。

“面對這樣的老人,我們第一要確定他是不是健康的,有沒有發燒咳嗽。第二要確定他是不是安全的,食物夠不夠吃。一般來說,能打心理熱線尋求援助的人,在這些方面都沒問題。他們的問題是憋得太久了,心裡那根弦快繃斷了。”

把弦崩斷的後果是災難性的。2月16日,家住武漢市漢南區的楊元運,就是因為懷疑自己感染了新冠肺炎,獨自翻牆離開小區,在一處廢棄廠房裡上吊自殺。他在留給家人的遺書上寫道:疫情與自己開了玩笑,但坦然接受它的洗禮。

可即便是到死,楊元運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得病了。他曾向社區工作人員反映,自己每天都在和病魔鬥爭,吃不好睡不好。因為害怕傳染給家人,他又哀求道:就算不是這個病,也應該讓我住院呀。得到的回覆是:床位緊張,服務不過來。

“不管他有沒有得這個病,從他主動向社區發起的求助行為來看,如果能夠接受到合適的心理干預,這場悲劇完全可以避免。”熱線志願者李娟告訴八點健聞,她也接到過不少疑似患者的電話,絕大部分人在事後都被證明沒有感染,只是因為死亡離得太近了,所有人都不自覺地陷入到了對未知的恐懼中。

她曾經在平臺上碰到過一個求援者。電話接起來後,她循例說了一段開場白:你好,我們這裡是某某平臺的疫情熱線,我是諮詢師李娟,您有什麼和疫情相關的問題?

電話那頭立馬就傳來了不愉快的回應:我現在只是懷疑自己得了這個病,你說你這是疫情熱線,是不是就等於打這個電話的都是得了病的,你的話讓我很不爽。

接下來的時間裡,這位求援者喋喋不休地抱怨了10多分鐘,從那句小小的開場白罵到武漢市政府的不作為,再上升到人類為什麼要吃野味,打破生態平衡的話題高度。最後,不等李娟回應,他自己掛掉了電話。

“我覺得在那10多鐘的時間裡,我應該是幫到了他的,至少讓他把憋在心裡的話說出來了。”

李娟說,這一類求援者的比重不小,尤其是隨著疫情的進展,居家隔離持續的時間越來越長,她明顯感到電話那頭的情緒也越來越激烈。為了保證心理諮詢師本人的健康,平臺限制每個人每天只能接聽5個電話,每個電話不超過25分鐘。“就算一天只接一個,平臺也是允許的。”

但唐偉顯然沒有給自己留下這樣的空間。他所服務的日海方艙是武漢最大的方艙醫院,總共有4500張床位,他去了三次方艙,通過簡單對話,來篩查重點要關注的患者和醫護人員,回到酒店以後就是24小時不斷的接聽電話或者是微信視頻,每一次通話都是一次負面情緒的堆積。

“我現在每天做三次俯臥撐,早中晚各一次,每次做30-40個,把自己做到精疲力盡,然後洗個熱水澡。不然沒法放鬆,我也會憋出病的。”唐偉告訴八點健聞,從2月9日出發算起,他已經連續工作了17天,整個人瘦了9斤。

所有的觀察角度只剩下聲音

難題還在不斷地冒出來。

比如,李萌前幾天又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70多歲的老大爺,他原本心態很好,在家沒事還能喝點小酒。這一次,他打電話向社區要一個口罩,社區的工作人員又忙於別的瑣事,在回覆他時欠了一些禮貌,老人就覺得胸口壓了一團火,他和李萌抱怨,“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和我說話,一點都不尊重我。”

唐偉也開始被這些職責以外的事情所困擾。他正試圖安慰一個方艙的患者,這名中年婦女剛剛確診,因為症狀較輕被社區強制送來了方艙醫院。她倒是認同政府的政策,但她這一走,家裡的兒子沒人管了,吃飯成了最大的問題。她質問唐偉,“你讓我不要焦慮,不要擔心,那你去我家給孩子送飯行不行。”

在這場重大的突發事件面前,所有武漢市民似乎都能理解政府的初心,隱忍地犧牲了自己的自由。但另一方面,他們也確實會因此陷入真實的困境之中,那些平時看來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兒,在突然停擺的城市面前,都和人命掛起了鉤。

“這是這次疫情很特殊的一個點,我們更多時候扮演的是一個介於心理專家和社工之間的角色,除了放鬆情緒以外,我們也要幫助促進他們有能力解決實際問題。比如說告知他們在網上買菜的途徑,幫他查一下小區的網格員是誰,你得準備好這些信息資料來安撫他。”李萌說道。

另一個困境則和隔離有關。無法面對面的交流削弱了心理干預的精準性,所有接受採訪的心理諮詢師無一例外都談到了這一點。

唐偉曾經接到過一個電話,對方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我不想活了,我要自殺。”他當即被嚇出一身冷汗,因為他不知道對方正處於什麼情境之下,是躺在家裡的床上開玩笑說的,還是站在30樓的樓頂。好在最後被證明是一場虛驚,一個青春期的熊孩子因為無法外出,天真地以為,出去是被病毒害死,在家是被自己憋死,我還不如出門“自殺”呢。

“這種情況從來沒有碰到過,之前即便是汶川地震,我們也是和求援者面對面坐著,我需要從他的動作、表情、對環境的反應來判斷他的情緒狀況,但現在,所有的觀察角度只剩下聲音,這就給心理醫生帶來了很大的挑戰。”

另一個不可迴避的點在於,心理干預往往需要兩個人先建立信任關係。在日常生活中,心理醫生和患者大概要面對面交流5-10次,每次一個小時左右,才可能找到那個寶貴的連接點,從而建立信任關係,順利完成治療。這在疫情時期幾乎不可能實現。

李萌也參與了汶川地震的一線救援,在對比這兩次事件時,她同樣覺得武漢疫情的心理干預更難完成。

“汶川那時候是已經發生了,面對一個非常災難的結果,我們要怎麼做。比如一座學校倒塌了,孩子都沒了,家長的內心極度痛苦,對我們來說這都是明確的,並且災難已經結束,不可能更壞了。但武漢不一樣,所有人都處於死亡的恐懼中,“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好起來,什麼時候好起來。”

對死亡患者家屬的哀傷干預

但事實上,對於心理醫生的考驗還遠沒未到來。

唐偉說,按照過去大型災難心理救援的經驗來看,對於死亡的恐懼很快就會過去,只有死亡本身才會留下永恆的傷害。“我們當時在汶川做的就是哀傷干預,現在這一塊沒有做起來,大家的注意力都還在一線的醫護人員身上,那些死亡患者的家屬的心理需求還沒有被看到。”

他提到了這幾天的一則新聞。湖北十堰市一個六歲的男孩,平時和爺爺生活在一起。最近一次志願者上門測量體溫時,發現爺爺已經死在家中,這個可憐的男孩因為聽了爺爺生前的話,“外面有病毒,不能出去”,守著屍體過了好幾天,被發現時已經有些木訥。“這就是典型的需要哀傷干預的對象,如果不及時介入,很大概率會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PTSD。”

唐偉說,幾天前,杭州市心理協會已經開通了兩路熱線,一路開到湖北,一路開到武漢,專門接聽死亡患者家屬的電話。在他看來,這個群體至少面臨兩種壓力,一是家裡有人確診死亡,意味著家屬要被隔離起來,他們也要面臨死亡威脅。二是在現階段,新冠死亡的病人會被直接拉到殯儀館火化,親人沒有準備喪葬事宜的機會,這對於恪守傳統倫理的中國人來說,也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薛芃均和她背後的團隊很早就關注到了這一現象,本身就參與過臨終關懷,使得他們有更多的底氣和資源。但直到今天,這個項目仍然遲遲沒法啟動,薛芃均說,事實上,內部培訓都已經做完了,但大家只對一件事沒有把握——線上的效果。

“哀傷干預和一般的心理援助很不一樣,因為涉及到具體的死亡,所以我們很怕會給求援者帶來二次傷害。”薛芃均告訴八點健聞,哀傷干預最重要的兩條原則,一是真誠陪伴,二是儘量避免回憶,“但是如果是在線上做,幾乎這兩條原則都會被打破。”

唐偉試圖解決這個問題。他和杭州市心理協會的兩路熱線取得了聯繫,希望達成一個前後方合作的模式,即杭州的工作人員在後方接聽熱線,篩選出情況比較嚴重的對象,由他在武漢當地尋求面對面干預的可能。

但目前,這些事還有太多的不確定性,比如說他能不能得到允許走出賓館,對方的社區能不能放他進去。如果上頭支持,他相信這些問題都能解決,所以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媒體也能幫忙呼籲。

“武漢人民太苦了,我們做多少都是應該的。”


毛曉瓊|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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