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9 因一段陳年往事,母親對服刑期患了絕症的兒子說:“惡有惡報”

做了獄警後,工作地點還是在筲箕灣,方檬常常能回想起少年時代的這事來。說來也怪,十多年前的檔案就在檔案室裡,他要說想去查查,同事也就給開放了。但方檬始終沒什麼動力去檔案室,他似乎真的想把這事給忘了。

晚上十點,清點完人數後,獄警方檬熄了燈,邁開腿想要走出監舍。

“方管教!”身後有個聲音。

方檬轉過身來,門邊倚著一個黑瘦的矮個小子。

昏暗的走廊燈光下,一張耗子臉泛著油光,是學員金華喊了他。

方檬問道:“怎麼了?”

“我想見她。”金華彷彿有些愧疚地看著方檬。

方檬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見誰?”

“見那死婆娘啊!還能有誰?”金華突然罵罵咧咧起來,“這好幾年,誰他媽的想見我?你上午不是跟我說,她今天來了,想見我?”

“好咧。”說完,方檬就往鐵門後頭走。

“哎,你剛才講話帶臊啊!”他這才反應過來。

金華連忙道歉:“對不起,管教,激動了,激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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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華,外號“激動哥”,30不到,一個賊眉鼠眼、猴精猴精的傢伙,因為犯了敲詐勒索罪進來“學習”。因為他的口頭禪就是“激動了,激動了”,所以大家都叫他“激動哥”,或者“激哥”,再或者“動哥”,都不是什麼好詞。裡面學員的愛好和文化水平就是這樣。

沒走兩步,方檬又回頭說:“你想見就能見?這事還得彙報領導,請示批准後,才見得著。”

“我曉得。”金華懂味地點點頭,一臉資深人士的模樣。

“你想見她,幹嗎?”看著猴精的金華,方檬拿眼睛翻他,“你不怕她打你,就像上回那樣?”

“她哪能打我啊!隔著玻璃咧,再說,還有你們保護我不是?”金華露出無賴的笑說,“我跟她說說,讓她死了心,不再糾纏你們,也算是立功一件了。”

“滾,你有那好心?”說完,方檬一關門,走了。監區牢房裡有一股鐵鏽和陰潮的氣味泛出來,這端午雨下了一天了,方檬很熟悉這味道。他往回走的時候,才想起今天上午的事來,金華要見的女人,不是他的婆娘,而是他的老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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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週一。一大早,方檬下了單位大巴,剛走進監獄辦公區,就看見門廊前坐著個頭發凌亂的大媽,帶著個七八歲的孩子,那孩子還流著口水。

當時下著大雨,方檬撐著傘,隔著雨簾,他也看清了是誰——周萍大媽!就是學員金華的媽。於是,他掉頭就走。

這一掉頭,迎面就看見了同事山哥。“怎麼了,剛進單位,就打卡下班啊。”老管教山哥壞笑。

方檬不理山哥,自己繞到一邊,走側門去了。

只聽得身後一聲怪叫,山哥也跟了上來,嘴裡還長吁短嘆:“這大媽又來了。陰魂不散啊!”

方檬還是不理山哥,看著大雨拼命下的勁頭,嘟囔了一句:“這雨怎麼就停不下來,跟不要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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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獄警都想躲的這位大媽叫周萍,兩年前來過監獄探視中心,見過金華一次。見了激動哥金華後,這大媽自己真“激動”了,把探視大廳鬧得雞飛狗跳,還撒潑使壞地砸壞了不少東西,被方檬山哥他們送到拘留所,拘留了三天。這事弄得當時值班的方檬被領導狠狠批評了一頓,說他監管不力,沒有早發現苗頭,沒有把危險扼殺於搖籃之中。在年終評比“優秀獄警”的時候,就是因為這事被記錄成了“差錯事故”,導致方檬最終被PK了下來,這事搞得他窩火了好久。

之後的兩年裡,周媽好幾次提交申請,想再來監區探視金華,都被監區拒絕了。領導和方檬他們都害怕她,這可是個潑辣的主兒,誰知道還會不會再次“激動”?

但探視中心大廳的門還是要開。一刻鐘之後,周媽帶著孩子來到了獄政科大廳的前臺。

“方警官。”周媽開口了,彷彿這麼多人裡她只認得方檬似的。

“我跟你講了,金華他不想見你,”方檬都不願抬頭看她,只是盯著電腦,“兩年前就告訴你了,一年前也告訴你了,一個月前也告訴你了。”

周媽牽著孩子,抬頭看了看方檬,眼神篤定:“可是,我想見他。”

“你懂不懂規矩?”方檬立直了身子,瞪著眼睛,“看犯人是要申請的,你以為是你們村子串門走親戚,想看就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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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的同事都抬頭看著周媽,彷彿都在祈禱她能知難而退,趕緊帶了孩子走。可是她還是很淡定,只是揮了揮手裡的一疊紅紅綠綠的本子:“是啊,我知道規矩,戶口本、身份證、證明信,我都拿來了。”說完,就扔到了方檬的桌上,像是扔了一疊鈔票的大款。

方檬看著那些本子,再看看周媽的表情,一下子被激怒了:“信不信,老子撕爛你的破玩意,讓你滾蛋。”

周媽也不說話了,只是摟著身邊的小孩,那小孩被嚇壞了,鼻涕流了一半,掛在“洞口”不動了。

“小方,說什麼咧,你是街上的流氓,還是人民警察?”旁邊的山哥看不下去了,走了過來,揮揮手把方檬轟走。

方檬氣呼呼地離開了電腦桌,抓起桌上的茶缸子,走到角落裡就“咕咚咕咚”地喝,像是剛打完球的人在喝可樂解渴。

山哥語氣誠懇:“周大姐,你知道的,探視是有制度的,服刑人員不願意見你,申請遞上去也批不了。你也不能為難我們。”老江湖山哥有點語重心長的口吻。

“警官,我知道,我只求你們把我的申請遞上去,如果他不願意見我,我不怪你們。你也可憐可憐我們母子大老遠地趕來,坐了一天一夜的車。更何況不只是我想見他,他爺爺也想見他。”

“他爺爺?”山哥有點發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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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媽指了指角落裡坐著的一個頭發花白的瘦枯老頭:“他爺爺都70多了,我們三人坐了一天一夜的車才來的。”

“真的假的,把身份證戶口本拿來,”看到周萍母子打“悲情牌”,山哥也無法了,他揮揮手,“把老人家也叫來。”

對照了證件,山哥只好說:“好吧,申請報告我們給你遞進去,至於金華見不見你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到時候,你也別和我們扯麻紗。”

周媽點頭哈腰,千恩萬謝,眼神還不自覺地瞥了下角落裡的方檬。

很快,申請報告送了上去,回覆很簡單:“批准”。金華這邊也同意了,金華的爺爺可以見,而且下午就見,但他不同意見周媽。

中午的時候方檬故意找了個事由躲開了,下午是山哥領著金華爺爺見的金華。

可是沒想到,到了晚上這小子見完了爺爺,竟然想見媽媽。方檬嘆了口氣,心裡罵娘:“躲得了週一,躲不過週二,現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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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檬走出監區的時候,雨還一直下,監區的夜雨特別濃稠傷感,他知道很多學員在這樣的夜裡都會徹夜難眠。一路地上都是積水,路燈的光影細碎搖晃,他沒打傘,頂著雨走回宿舍。他很煩躁,又想到了兩年前探視中心鬧事的周媽,他只有默默祈禱明天能平安無事⋯⋯

講真,這也不能怪獄警不待見這煩人的家屬。小河城監獄警力不充裕,工作壓力大,伺候幾百人的吃喝拉撒,而學員個個都不是省油燈。一個監區25個警官,四天一個班,一個月要值班六七回。如果分在不同的班,一個月都很難撞見一回。薪水是普通老百姓的水平,擔的卻是要制止殺人放火的風險。更何況還有些家屬不依不饒,像周媽這樣潑辣的婆娘,不但監區裡來鬧,領導那兒告,牆外邊兒號,也能跟到你住的小區去⋯⋯

見面是在第二天,週二的下午。

昨天下午是山哥在探視中心值班,這次方檬躲不過了,他領了周媽進了探視中心。探視中心有點類似銀行大廳的櫃檯。一人一隔間,中間一個玻璃板子,兩人用電話通話。最重要的是監控360度無死角地錄著,想幹什麼壞事,都被照得清清楚楚,不是逼急了,或者失心瘋的人,誰敢在這裡撒潑?

方檬轉過身來,板起臉對周媽說:“我們也是特殊事情特殊處理,不要讓我們為難。這裡都有全程監控錄像的。你不要像上次那樣做出格的事情,再犯,就不是拘留幾天的事了。”說著他摸摸孩子的頭,“不替自己著想,也要想想你屋伢兒。”

周媽沒說話,看著方檬點了點頭。

在探視大廳,周媽坐定後,很快裡面門就走進來了矮瘦的金華,另一個警官陪著。

方檬打開了監聽器。兩人對面坐著,半晌沒話,像是兩塊石頭一樣,冷冷對著彼此。

方檬知道他們的關係,也知道他們的案子:差不多三年前,小河城城西的冷水村周媽家的七歲女兒突然失蹤了,五天後,周媽一家接到勒索電話,勒索20萬元。周媽家哪有這錢,悄悄報了案。

小河城裡近三年沒發生綁架案了,這次綁的不是富豪,也不是老闆千金,竟然是一個普通家庭的孩子,還是失蹤五天後,才打了勒索電話,警方都大惑不解。

不過很快事情有了進展,綁架的人很業餘,打了兩通電話後,就被警方鎖定了。兩天後,在縣城的一個出租屋裡抓住了兩個嫌疑男子,其中主謀就是周媽和前夫生的兒子金華。

因一段陳年往事,母親對服刑期患了絕症的兒子說:“惡有惡報”


金華,26歲,無業,有吸毒前科。據他供認,他那天回家,碰見七歲妹妹獨自在河邊玩耍,本來金華是想要嚇唬嚇唬她,躲在她身後大喝一聲,結果妹妹嚇得不留神失足,滑進河裡去了,他慌忙要下去救人,但水很急,很快人就不見了。他嚇得不敢回家,就躲回了縣城。

周媽不見了女兒,到處找,親朋好友也都發動起來了,事情越傳越廣,村裡紛紛猜測:誰會拐一個七歲的女孩咧?是不是被綁架了?聽了風聲的金華就鬼迷心竅,找了另一個狐朋狗友冒充綁架的人,打了勒索電話,得了錢好準備毒資。

金華他們倒是歸了案,但周媽的女兒卻始終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這麼個渾蛋兒子卻一口咬定:周媽女兒是意外溺死的。這話誰也不信,但沒有證據,周媽女兒也一直沒找到,法院最後判了敲詐罪,入了監獄。

監聽器裡,兩人終於說了話了:

金華:“你又來幹什麼?老早我跟你說了,你女兒不是我殺的。”

周媽:“我還是那句話,你把人藏哪裡嘞?”

金華:“順著河水漂走了,我怎麼藏,她那麼大個活人,我弄死她幹嗎?沒得一分錢。”

周媽:“你就騙老子。”

金華:“我是要去救你女兒,沒救到起,我也很難過,後來才鬼迷心竅,想去敲詐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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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媽:“這麼多年了,你告訴我屍體在哪裡也行啊!不清不楚的,你對不起我。”

金華:“我怎麼對不起你了。錢也還你了,我也坐牢了。你還不甘心嗎?”

周媽沒說話,只是搖頭。一旦有動作,方檬準備隨時衝上去按住周媽,絕對不讓事情重演,就像上回領導說的,“把危險扼殺在搖籃之中”。

金華說:“你真的相信我殺了你女兒。公安都不相信我做這事,你連公安也不信?她也是我妹妹咧。老子在你眼裡就這麼王八蛋,連自己妹妹都要害。”

兩人又是一段沉默。方檬聽著他們的對話,心裡也是一陣沉重,他忽然有了種感覺,這次會平安無事⋯⋯

周媽沒說話,只是搖頭。

金華突然說:“媽,我得病了。”

“得病?”周媽抬頭看他,“惡有惡報,最好死了。沒你這渾蛋兒子。”

“放心,活不久了,”金華低了頭,“是癌症。”

說完,金華眼淚流了出來。

看著兒子,周媽也無聲地哭了。

方檬轉過臉去,看著牆上的時鐘,已經過了探視規定時間了。他的視線卻順著時鐘,望向窗外,窗外還在淅淅瀝瀝地飄著雨。這雨下了有好幾天了,今天是五月的最後一天了吧。



一名普通獄警親歷的真實世間百態,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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