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4 節選:楊康之死

《射鵰》中,楊康的死,完全是自己咎由自取,認賊作父,枉顧金蘭之義,不惜害死郭靖。但可以說其人是十分聰明的,可惜強中自有強中手,黃蓉比他更加聰明,拆穿了他的伎倆,最後喪生於劇毒之下,化作了一灘白骨。


黃蓉給笑聲驚醒,躍起身來,突見柯鎮惡高舉鐵槍,站在身前,不覺吃了一驚,叫道: “歐陽鋒!”

  柯鎮惡聽她驚醒,這一槍再也打不下去,又聽得有數人說著話漸漸行近,隔得遠了,言語卻聽不清楚。再過片刻,腳步聲也隱隱聽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這廟中前殿後院他無一處不熟,低聲道:“老毒物他們定是見到了鴉塔,向這邊走來,咱們且躲一躲。” 黃蓉道:“是。”將睡過的一列蒲團踢散。柯鎮惡牽著她手,走向後殿,伸手推門,通向後殿的門卻給閂上了。柯鎮惡罵道:“這兩個賊官軍!”料想兩名官軍乘黑逃走,怕黃蓉發覺,先行閂上了門。這時已不及舉槍撞門,耳聽得大門被人推開,知道大殿中無處可以躲藏,低聲道: “神像背後。”

  兩人剛在神像後坐定,便有十餘人走入殿中,跟著嗤的一響,柯鎮惡聞到一陣硫磺氣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聽歐陽鋒道:“趙王爺,今日煙雨樓之役雖然無功,但也已大挫敵人的銳氣。”完顏洪烈笑道:“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歐陽鋒嘿嘿的笑了數聲,說道: “小王爺安排下妙計,調集嘉興府官兵,萬箭齊發,本可將這批傢伙一網打盡,不料遲不遲,早不早,剛好有這場大霧,卻給群奸溜了。”

  一個年輕的聲音道:“有歐陽先生與裘幫主兩位出馬,群奸今日雖然逃走,日後終能一一殲滅。只恨晚輩來遲了一步,沒能見到歐陽先生大展神威,可惜之極。” 柯鎮惡認得是楊康的聲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聽樑子翁、彭連虎、沙通天等各出諛言,紛紛奉承歐陽鋒,說他如何獨鬥全真群道,殺得眾道士狼狽不堪。各人不提裘千仞,又不聽到此人說話,猜想此人並未同來。

  柯鎮惡聽這許多高手群集於此,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適才他要與黃蓉同歸於盡,不知怎的,此時卻又惟恐給敵人發現,傷了黃蓉與自己的性命。只聽完顏洪烈的從人打開鋪蓋,請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安睡。

  楊康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歐陽先生,令侄武功既高,人品又瀟灑俊雅,晚輩與他投緣得很,只盼從此結成好友,不料他竟為全真教眾雜毛所害。晚輩每一想起,心頭難過之極。全真教那群惡道,晚輩立誓要一個個親手殺了,以慰歐陽世兄在天之靈。只可惜晚輩武功低微,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盼歐陽鋒去殺了他師父丘處機以除後患,因此一路上力陳全真七子如何在牛家村殺死歐陽克,騙得歐陽鋒深信不疑。

  歐陽鋒默然良久,緩緩的道:“我侄兒不幸慘死,先前我還道是郭靖這小子下的毒手,適才聽你轉述丘處機之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惡道所為。現今我白駝山已無傳人,我收了你做徒兒罷。”楊康高聲叫道:“師父,徒兒磕頭。”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跟著咚咚咚咚幾聲,想是爬在地下向歐陽鋒磕頭。

  柯鎮噁心想這人好好一個忠良之後,豈知不但認賊作父,更拜惡人為師,陷溺愈來愈深,只怕再難回頭了,心中對他愈益鄙視。

  只聽完顏洪烈道:“客地無敬師之禮,日後再當重謝。”歐陽鋒喟然道:“珍珠寶物,白駝山也有一些,歐陽鋒只是瞧著這孩子聰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將來能有個傳人罷了。” 完顏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樑子翁等紛紛向三人道喜。

  正亂間,忽然一人叫了起來:“傻姑餓了,餓死啦,怎不給我吃的?”

  柯鎮惡聽得傻姑叫喊,大是驚詫,心想此人怎會與完顏洪烈、歐陽鋒等人混在一起。只聽楊康笑道:“對啦,快找些點心給大姑娘吃,莫餓壞了她。”過了片刻,傻姑大聲咀嚼,吃起東西來。她一邊吃,一邊道:“好兄弟,你說帶我回家去,叫我乖乖的聽你話,怎麼還不到家?”楊康道:“明兒就到啦,你吃得飽飽的睡覺罷。”

  又過一會,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寶塔上悉悉索索的,是甚麼聲音?”楊康道: “不是鳥兒,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楊康笑道:“傻姑娘,怕甚麼!”傻姑道: “我怕鬼。”楊康笑道:“這裡這許多人,鬼怪不敢來的。”

  傻姑道:“我就是怕那個矮胖子的鬼。”楊康強笑道:“別胡說八道啦,甚麼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道:“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墳裡,婆婆的鬼會把矮胖子的鬼趕出來,不讓他住在墳裡。他要來找你討命。”楊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爺爺來領你回桃花島去。”傻姑不敢再說。忽聽沙通天喝道:“喂,踏著我的腳啦。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別動!”想是傻姑怕鬼,在人叢中亂挨亂擠。

  柯鎮惡聽了這番說話,疑雲大起:傻姑所說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韓寶駒了,他命喪桃花島上,明明是為黃藥師所殺,他的鬼魂怎會來找楊康討命?傻姑雖然痴呆,但這番話中必有原因,苦於強敵當前,無法出去問個明白。忽又想到:“黃藥師在煙雨樓前對我言道: ‘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這等人一般見識?’他既不屑殺我,又怎能殺我五個弟妹?但若不是黃藥師,四弟又怎說親眼見他害死二弟、七妹?”

  正自心中琢磨,忽覺黃蓉拉過自己左手,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寫了一字:“求”,接著一字一字的寫道:“……你一事”。柯鎮惡在她掌心中寫道:“何事”。黃蓉寫道:“告我父何人殺我”。

  柯鎮惡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正想拉過她手掌來再寫字詢問,突覺身旁微風一動,黃蓉已躍了出去,只聽她笑道:“歐陽伯伯,您好啊。”

  眾人萬料不到神像後面竟躲得有人,只聽得擦擦、錚錚一陣響處,各人抽出兵刃,將她團團圍住,紛紛呼喝:“是誰?”“有刺客!”“甚麼人?”

  黃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歐陽伯伯大駕,你們大驚小怪的幹甚麼?”

  歐陽鋒道:“令尊怎知我會來此?”黃蓉道:“我爹爹醫卜星相,無所不通,起個文王先天神課,自然知曉。”歐陽鋒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問,她也不會說真話,便笑笑不語。沙通天等到廟外巡視了一遍,不見另有旁人,當下環衛在完顏洪烈身旁。

  黃蓉坐在一個蒲團上,笑吟吟的道:“歐陽伯伯,你害得我爹爹好苦!”

  歐陽鋒微笑不答,他知黃蓉雖然年幼,卻機變百出,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給她抓住了岔子譏嘲一番,在眾人之前可是難以下臺。只聽她說道:“歐陽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鎮小蓬萊給全真教的眾老道圍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難以脫身。”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哪有此事?”黃蓉急道:“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明明是你殺了全真教的譚處端,那些臭道士卻始終糾纏著我爹爹。再加上個老頑童從中胡攪,我爹爹又不肯分辯是非,那怎麼得了?”

  歐陽鋒暗暗心喜,說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幾個雜毛,怎奈何得了他?” 黃蓉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個老頑童,我爹爹便抵擋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來對你說,他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參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歐陽鋒道:“甚麼文字?”黃蓉道:“摩訶波羅,揭諦古羅,斯里星,昂依納得。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

  這幾句嘰哩咕嚕的話,柯鎮惡與完顏洪烈等都聽得不明所以,歐陽鋒卻大吃一驚,這是《九陰真經》下卷最後一篇中的古怪言語。真經本文他讀了無數遍,幾乎已可背誦,這些怪話卻既難索解,更難記憶,難道黃藥師當真參詳透了?他心中雖怦然而動,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然說道:“小丫頭就愛騙人,這些胡言亂語,誰又懂得了?”黃蓉道: “爹爹已把這篇古怪文字逐句譯出,從頭至尾,明明白白。我親眼所見,怎會騙你?”歐陽鋒素服黃藥師之能,心想這篇古怪文字要是始終無人能解,那便罷了,若有一人解識得出,則普天下舍黃藥師之外更無旁人,淡淡的道:“那可要恭賀你爹爹了。”

  黃蓉聽他言中之意,仍然將信將疑,又道:“我看了之後,現下還記得幾句,不妨背給你聽聽。”念道:“或身搔動,或時身重如物鎮壓,或時身輕欲飛,或時如縛,或時奇寒壯熱,或時歡喜躁動,或時如有惡物相觸,身毛驚豎,或時大樂昏醉。凡此種種,須以下法導入神通。”

  這幾句經文只把歐陽鋒聽得心癢難搔。黃蓉所念的,正是一燈大師所譯九陰真經總旨中的一段。這諸般怪異境界,原是修習上乘內功之人常所經歷,修士每當遭逢此境,總是戰戰兢兢的鎮懾心神,以防走火入魔,豈知竟有妙法將心魔導化而為神通,那真是無上寶訣了。只因黃蓉所念確是真經經文,並非胡亂杜撰,歐陽鋒內功精湛,入耳即知真偽,至此更無疑念,問道:“下面怎樣說?”

  黃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記得下面又說甚麼‘遍身毛孔皆悉虛疏,即以心眼見身內三十六物,猶如開倉見諸麻豆等,心大驚喜,寂靜安快。’”她所背經文,頭一段是怪異境界,次一段是修習後的妙處,偏偏將中間修習之法漏了。

  歐陽鋒默然,心想憑你這等聰明,豈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說,但不知你來說這番話是何用意。

  黃蓉又道:“我爹爹命我來問歐陽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還是得三千字?” 歐陽鋒道:“請道其詳。”黃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滅了全真數,那麼這篇九陰神功的五千字經文,我盡數背給你聽。”歐陽鋒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 黃蓉道:“爹爹請你去給他報仇,待殺了周伯通與全真六子後,我說三千字與你。”歐陽鋒笑道:“你爹爹跟我交情向來平平,怎地這般瞧得起老毒物?”黃蓉道:“我爹爹說道:第一,害死你侄兒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門人,想來你該報仇……”

  楊康聽了這話,不由得打個寒噤,他是丘處機之徒,黃蓉這話明明說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問道:“好兄弟,你冷麼?”楊康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黃蓉接著道:“第二,他譯出經文後就與全真道士動手,不及細細給我講解,想這部奇書曠世難逢,豈能隨他湮沒?當今只有你與他性情相投,神通武功,足可與他並駕。承歐陽伯伯瞧得起,當日曾駕臨桃花島求親,你侄兒雖不幸為全真派門人所害,但我爹爹說,諒來你也還會顧念你侄兒,因此要你修習神功之後再轉而授我。”歐陽鋒胸口一酸,心下琢磨: “這番話倒也可信,若無高人指點,諒這小丫頭縱把經文背得滾瓜爛熟,也是無用。”轉念一想,說道:“我怎知你背的是真是假?”

  黃蓉道:“郭靖這渾小子已將經文寫與你了,我說了譯文的關鍵決竅,你一加核對,自知真假。”歐陽鋒道:“話倒不錯,讓我養養神,明兒趕去救你爹爹。”黃蓉急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歐陽鋒笑道:“那麼我給你爹爹報仇,也是一樣。”他算計已定,經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將來逼著黃蓉說出經文關鍵,自能參詳得透全篇文義,此時讓黃藥師與全真教鬥個兩敗俱傷,豈不妙哉?

  柯鎮惡在神像背後,聽兩人說來說去,話題不離九陰真經,尋思黃蓉在他掌中寫了 “告我父何人殺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黃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麼?” 歐陽鋒笑道:“這個自然,你也歇歇罷!”

  只聽黃蓉拖動蒲團,坐在傻姑身旁,說道:“傻姑,爺爺帶了你到桃花島上,怎麼你在這裡?”傻姑道:“我不愛跟著爺爺,我要回自己家去。”黃蓉道:“是這個姓楊的好兄弟到島上來,帶你坐船,一起來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

  柯鎮噁心念一動:“楊康幾時到過桃花島上?”只聽黃蓉問道:“爺爺哪裡去啦?” 傻姑驚道:“你別說我逃走啊,爺爺要打我的。”黃蓉笑道:“我不說,不過我問你甚麼話,你須得好好回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爺爺說,他要來捉我回去,教我認字。”黃蓉笑道:“我一定不說。你說爺爺要你認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爺爺在書房裡教我認字,說我爹爹姓曲曲兒,我也姓曲曲兒,他寫了個曲曲兒的字,叫我記住。又說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兒甚麼風。我老是記不得,爺爺就生氣了,罵我傻得厲害。我本來就叫傻姑嘛!”

  黃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的。爺爺罵你,爺爺不好,傻姑好!”傻姑聽了很是高興。黃蓉道:“後來怎樣?”傻姑道:“我說我要回家,爺爺更加生氣。忽然一個啞巴僕人進來東指西指、咿咿啊啊的,爺爺說:‘我不見客,叫他們回去罷!’過了一會,那啞巴送了一張紙來,爺爺看了一看,放在桌上,就叫我跟啞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難看,我向他瞪眼珠,他也向我瞪眼珠。”

  柯鎮惡回想當日赴桃花島求見之時,情景果真如此,初時黃藥師拒見六人,待朱聰將事先寫就的書信送入,傻姑才出來接待,可是三弟現時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痠痛。

  只聽黃蓉又問:“爺爺見了他們麼?”傻姑道:“爺爺叫我帶同啞巴傭人請客人吃飯,他自己走了。我不愛瞧那矮胖子,偷偷溜了出來,見爺爺坐在石頭後面向海裡張望,我也向海里張望,看見一艘船遠遠開了過來,船裡坐的人,爺爺說都是牛鼻子道士。哈哈,牛鼻子!”

  柯鎮噁心道:“當日我們得悉全真派大舉赴桃花島尋仇,搶在頭裡向黃藥師報訊,請他暫行避讓,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說明原委。可是在島上始終沒見全真諸子到來,怎麼這傻姑又說有道士坐船而來?”

  只聽黃蓉又問:“爺爺就怎樣?”傻姑道:“爺爺向我招手,叫我過去。我嚇了一跳,先前我溜了出來玩,他早就瞧見啦。我不敢過去,怕他打。他說我不打你,你過來。我就過去。他說他要坐船出海釣魚,叫我去對那些牛鼻子說:爺爺不在家,出海去了,叫他們回去,島上的路他們不認得。那些牛鼻子上了岸,我就去對他們說:‘爺爺不在家,爺爺不喜歡見到牛鼻子。哈哈,牛鼻子,你們生了牛鼻子嗎?我看倒像是豬鼻子!’他們瞪眼不理我,我也向他們的豬鼻子瞪眼睛。他們就回進船裡去了。”黃蓉道:“後來呢?”

  傻姑道:“後來爺爺就到大石頭後面去開船,我知道的,那些牛鼻子生得難看,爺爺不愛見他們。”黃蓉讚道:“是啊,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爺爺甚麼時候再回來?”傻姑道: “甚麼回來?他沒回來。”

  柯鎮惡身子一震,只聽黃蓉問道:“你記得清楚麼?後來怎麼?”只聽她問話的聲音也微微發顫,顯是問到了重大的關節所在。

  傻姑道:“爺爺正要開船,忽然飛來了一對大鳥,就是你那對鳥兒啊。爺爺向鳥兒招手呼哨,這對鳥兒就飛了下來,鳥腳上還縛著甚麼東西,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爺爺,給我,給我!’……”說到這裡,當真大叫起來。楊康叱道:“別吵啦,大家要睡覺。”

  黃蓉道:“傻姑,你說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輕輕的說。”果真放低了聲音說道:“爺爺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塊布來,縛在大鳥足上,把大鳥又放走了。”黃蓉嗯了一聲,自言自語:“爹爹要避開全真諸子,怪不得沒空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誰射的?”問道:“誰射了鳥兒一箭?”傻姑道:“射箭?沒有啊。”說著呆呆出神。黃蓉道:“好,再說下去。”傻姑道:“爺爺見袍子撕壞了,就脫了下來,叫我回去給他拿過一件。等我拿來,爺爺卻不見啦,牛鼻子的船也不見啦,只有那件撕壞的袍子拋在地下。”

  她說到這裡,黃蓉不再詢問,似在靜靜思索,過了半晌,才道:“他們去了哪裡呢?” 傻姑道:“我瞧見的。我大叫爺爺,聽不到他答應,就跳到大樹頂上去張望,我見爺爺的小船在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後面,慢慢的就都開得不見了。我不愛去見那矮胖子,就在沙灘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領這爺爺和好兄弟回去。”黃蓉問道:“這爺爺,不是教你認字的那個爺爺罷?”傻姑嘻嘻笑了幾聲,說道:“這個爺爺好,不要我認字,還給我吃糕兒。”黃蓉道:“歐陽伯伯,你糕兒還有麼?再給她幾塊。”歐陽鋒乾笑道:“有啊!”柯鎮惡一顆心似乎要從腔子中跳躍而出:“原來歐陽鋒那日也在桃花島上。”猛聽得傻姑“啊喲”一聲叫,接著拍拍兩響,有人交手,又是躍起縱落之聲,只聽黃蓉叫道:“你想殺她滅口嗎?”歐陽鋒笑道:“這事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你爹爹。我又何必殺這傻姑娘?你要問,痛痛快快的問個清楚罷。”但聽得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呻吟,卻再也說不出話來,想是被歐陽鋒打中了甚麼所在。黃蓉道:“我就是不問,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親口說出來罷了。”歐陽鋒笑道:“你這小丫頭也真鬼機伶,但你怎能猜到,倒說給我聽聽。”

  黃蓉道:“我初時見了島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殺了江南五怪。後來想到一事,才知決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讓這些臭男子的屍身留在我媽媽墓中陪她?又怎能從墓中出來之後不掩上墓門?”歐陽鋒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喲,這當真是我們疏忽了。康兒,是不是?”

  柯鎮惡只聽得心膽欲裂,這時才悟到黃蓉原來早瞧出殺人兇手是歐陽鋒、楊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這一出去凶多吉少,是以要柯鎮惡將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說明兇手是誰,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轉念一想:“我飛天蝙蝠性兒何等暴躁,瞎了眼珠,卻將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縱然明說,我又豈肯相信?柯鎮惡啊柯鎮惡,你這殺千刀的賊廝鳥,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舉手猛打自己耳光,只聽歐陽鋒又道:“你怎麼又想到我身上?” 黃蓉道:“想到你並不難,掌斃黃馬、手摺秤桿,當世有這功力的寥寥無幾。不過初時我還當是別人。靖哥哥問南希仁,是誰害他的,南希仁嘴裡不能說話了,臨死時用手指在地下劃字,要寫出殺他之人的姓名,只寫了三筆,沒寫完就斷了氣。”

  歐陽鋒呵呵大笑,說道:“南希仁這漢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見你。南希仁先躲了起來,我們一點人數,少了一個,留下終是禍患,找了幾天沒找到,幸好康兒有一幅桃花島的總圖,什麼古怪小路、機關佈置,圖中全部寫得都有。我們按圖索驥,找了幾天才尋著他。”

  黃蓉心道:“楊康怎會有我島上總圖?啊,是了,當日歐陽克來求婚,我爹爹將島上總圖借了給他,楊康在牛家村殺了歐陽克,自然在他身上將總圖搜了出來。那麼他們能開啟我媽媽的墓門,全都不奇了。”說道:“我見南希仁臨死時的情狀,必是中了怪毒,我還猜想是裘千仞,這老兒練毒掌,當時便猜到了他身上。”歐陽鋒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是在掌力不在掌毒。他掌上無毒,用毒物熬練手掌,不過是練掌力的法門,將毒氣逼將出來,掌力自然增強。那南希仁死時口中呼叫,說不出話,臉上卻露笑容,是也不是?”黃蓉道:“是啊,那是中了甚麼毒?”歐陽鋒不答,又問:“他身子扭曲,在地下打滾,力氣卻大得異乎尋常,是也不是?”黃蓉道:“是啊。如此劇毒之物,我想天下舍裘鐵掌外,再也無人能有。”

  黃蓉這話明著相激,歐陽鋒雖心知其意,仍是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難道是白叫的嗎?”蛇杖在地下重重一頓,喝道:“就是這杖上的蛇兒咬了他,是咬中了他的舌頭,是以他身上無傷,說不出話。”柯鎮惡聽得熱血直湧入腦,幾欲暈倒。黃蓉聽得神像後微有響動,急忙咳嗽數聲,掩蓋了下去,緩緩說道:“當時江南五怪給你盡數擊斃,逃掉的柯鎮惡又沒眼珠,以致到底是誰殺人都辨不清楚。”

  柯鎮惡聽了此言,心中一凜:“她這話是點醒於我,叫我不可輕舉妄動,以免兩人一齊送命,死得不明不白。”

  卻聽歐陽鋒乾笑道:“這個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他走的。那南希仁見到我殺人,因此儘管他躲得好,我們就算多花幾天,也非找到他滅口不可。至於柯瞎子嗎,不妨饒他一條性命。”黃蓉道:“啊,是啦。你殺了五人,卻教柯大俠誤信是我爹爹殺的,讓他出去宣揚此事,好令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歐陽鋒笑道:“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兒想出來的,是麼?”楊康又含含糊糊的應了聲。

  黃蓉道:“這當真是神機妙算,佩服,佩服。”歐陽鋒道:“咱們可把話題岔開去啦。後來你怎麼又想到是我?”黃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荊湖北路和我交手,雖說他也可趕在頭裡,先到桃花島,但要快過小紅馬,終究難能。我再想南希仁只寫了三筆,一劃、一短豎,再是一劃連鉤,說是‘東’字的起筆固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嘗不能?若非東邪,定是西毒了。這一點我在桃花島上早就想到,但當時尚有許多枝節想不明白。想你們怎麼能進我媽媽的墓室?當日你帶侄兒來求婚,我爹爹將島上總圖借了給你侄兒,言明三個月交還,後來也沒交還,這總圖落入了誰的手裡,現今自然推想得到了。”

  歐陽鋒嘆道:“我只道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原來仍留下了這許多線索。南希仁多半見到我們神色不對,進墳墓時故意落後,一見我殺全金髮,立即逃出。”

  黃蓉道:“南四俠平時不大說話,為人卻十分機靈。我苦苦思索韓小瑩在我媽玉棺上所寫的那個小‘十’字,到底他想寫甚麼字。只因我想這位小王爺武藝低微,決沒本事一舉殺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終想不到是他。”楊康哼了一聲。

  黃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在桃花島上,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終猜不透。我夢見了很多人,後來夢到穆家姊姊,夢見她在中都比武招親。我突然從夢中驚醒,跳了起來,才知兇手原來是這位小王爺!”

  楊康聽了她這幾句語音尖銳顫抖的話,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強笑道:“難道是穆念慈託夢給你?”黃蓉道:“是啊,若不是這個夢,我怎會想到是你?你那隻翡翠小鞋呢?”楊康一怔,厲聲道:“你怎麼知道?又是穆念慈在夢中說的?”黃蓉冷笑道:“那何用說?你們二人將朱聰打死後,把我媽媽墓裡的珠寶放在他懷裡,好教旁人見了,只道他盜寶被我爹爹見到,因而喪生。這栽贓之計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節,朱聰的外號叫作妙手書生。”

  歐陽鋒好奇心起,問道:“是妙手書生便又怎地?”黃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寶,卻不知從他身上取寶。”歐陽鋒不解,問道:“甚麼取寶?”黃蓉道:“朱聰武功雖不及你,但他在臨死之前施展妙手,在這位小王爺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們居然始終不覺。若非此物,我萬萬料想不到小王爺竟曾光降過桃花島。”

  歐陽鋒笑道:“此事有趣得緊,這妙手書生倒也厲害,性命雖已不在,卻能留下話來。他取的那物,想必是甚麼翡翠小鞋了。”黃蓉道:“不錯。媽媽墓中寶物,我自幼見熟,這翡翠小鞋卻從未見過。朱聰死後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緣故。這小鞋正面鞋底有個‘比’ 字,反面有個‘招’字,我苦苦思索,總是猜想不透,那晚做夢,見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頭賣藝,豎一面‘比武招親’的錦旗,這一下教我豁然而悟,全盤想通了。”歐陽鋒笑道: “這鞋底的兩個字,原來尚有此香豔典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興,柯鎮惡卻愈聽愈是忿怒,只是黃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黃蓉料他不懂,當下明裡說給歐陽鋒聽,實則向他解釋:“那日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親,小王爺下場大顯身手,我湊巧也趕上瞧這場熱鬧。比到後來,小王爺搶下了穆姊姊腳上一對繡鞋。這場比武是他勝了,說到招親,卻是糾葛甚多。”只因這場比武招親,日後生出許多事來。當時樑子翁、沙通天等固在旁目睹,此後完顏洪烈喪妻、楊康會見本生親父等等情由,亦均從此而起。眾人聽到此處,心中各生感慨。黃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過。小王爺與穆姊姊日後私訂終身,定情之物,最好自然是雕一雙玉鞋了。這雙玉鞋想來各執一隻,這一隻有‘比、招’二字,那一隻鞋上定是‘武、親’二字。小王爺,我猜得不錯罷?”楊康不答。黃蓉又道:“這個關節既然解開,其他更無疑難。韓寶駒身中九陰白骨爪身亡,世上練這武功的原只黑風雙煞,可是這兩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風雙煞的師父亦必精擅,豈知我爹爹固然從未練過《九陰真經》中的任何武功,而銅屍梅超風生前卻還收過一位高足。至於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小 ‘十’字,自然是‘楊’字的起筆,想不到郭靖那渾小子定要說是個‘黃’字。”說到此處,不禁黯然。

  歐陽鋒縱聲長笑,說道:“棺蓋上這個小小‘十’字,我見了本想抹去,還是康兒腦筋動得快,他說:‘這不是“黃”字的起筆嗎?’我想不錯,就讓這血字留下了。哈哈!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煙雨樓前要和你爹爹拚命。”

  黃蓉嘆道:“你們的計策原本大妙,那渾小子悲怒之中更難明是非。我先前還道是你逼著島上啞僕帶路,原來是傻姑領你們進內。想必小王爺答應帶她回牛家村,傻姑喜歡之極,便對你們惟命是從。其實就算沒傻姑帶路,小王爺既有島上總圖,儘可任意來去。定是你們兩人埋伏在我媽媽墓內,命傻姑託言是我爹爹邀請,騙江南六怪進墓。歐陽伯伯攔在墓門,那江南六怪如何能再脫毒手?這是個甕中捉鱉之計啊。”

  柯鎮惡聽她所說,宛若親見,當日在墓室門外給人堵門屠殺、自己和南希仁及時逃出的情況,立時又在腦中出現,只聽黃蓉又道:“歐陽伯伯在海邊撿了我爹爹的長袍,穿戴起來,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上來就給傷了幾人,南希仁特別機警,他走在後面,聽到歐陽伯伯折斷全金髮的秤桿,立刻拉了柯鎮惡轉身逃走,當時他還以為殺全金髮的是我爹爹。其實朱聰與全金髮是歐陽伯伯所殺,韓寶駒是小王爺所殺,韓小瑩自刎而死,柯南二人卻逃出墓穴。你們故意放柯鎮惡逃命,南希仁也逃了出去,在偏僻處躲了數日,最後隔了幾天,歐陽伯伯和小王爺才找到南希仁,使毒蛇咬死了他。

  “你們在墓室中殺人之後,又回到我爹爹精舍,將桌椅門窗打得稀爛,好裝得是我爹爹與六怪動手所打壞。歐陽伯伯,你要殺六怪,他們擋不住你的一招。我爹爹要殺他們,也不用使第二招,用不著在精舍裡打得這麼一塌糊塗吧。這真是欲蓋彌彰了,當時我一見就知道不對。”

  歐陽鋒嘆道:“小丫頭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機緣湊合,也是六怪命該如此。我與康兒前赴桃花島之時,倒不知六怪是在島上。”黃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頭雖響,卻也只憑得俠義二字,若說到功夫武藝,如何在你歐陽伯伯眼裡。你們兩人這般大費周章,定是另有圖謀。”歐陽鋒笑道:“小丫頭聰明機伶,料來也瞞你不過。”

  黃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錯了,歐陽伯伯莫怪。我想你到島上之初,本盼全真諸子和我爹爹鬥得兩敗俱傷,你來個卞莊刺虎,一舉而滅了全真教和桃花島。哪知到得遲了一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離島他往。小王爺盤問傻姑,得知六怪卻在,嗯,於是你們兩位大顯身手殺了五怪,裝作是我爹爹所為,再將島上啞僕盡數殺死,毀屍滅跡,從此更無對證。日後事發,洪七公、段皇爺等豈能不與我爹爹為難?小王爺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島後毀去你們留下的種種痕跡,是以故意放柯鎮惡逃生。這人眼睛瞎了,嘴裡舌頭卻沒爛掉。他真相瞧不見,胡言亂語卻是會說的。”

  柯鎮惡聽了這番話,不由得又是悲憤,又是羞愧。只聽歐陽鋒嘆道:“我真羨慕黃老邪生了個好女兒。諸般經過,委實曲折甚多,你卻一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親眼目睹一般。小女娃兒,你當真聰明得緊啊。”

 黃蓉幽幽的道:“歐陽伯伯贊得我可太好了。現下郭靖中你之計,和我爹爹勢不兩立。等你明兒救了我爹爹,若是你侄兒尚在,唉,當日婚姻之約,難道不能舊事重提麼?唉,真令人神傷!”歐陽鋒心中一凜:“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卻聽黃蓉說道:“傻姑,這個好兄弟待你好得很,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帶我回家去。我不愛在那個島上玩。我要回家去。”黃蓉道:“你回家幹甚麼?你家裡死過人,有鬼。”傻姑“啊”的一聲,驚道:“啊,我家裡有鬼,有鬼!我不回去啦。”黃蓉道:“那個人是誰殺的?”

  傻姑道:“我見到的,是好兄弟……”只聽叮噹兩響,兩件暗器跌落在地。黃蓉笑道: “小王爺,你讓她說下去好了,又何必用暗器傷她?”楊康怒道:“這傻子胡說八道,甚麼鬼話都說得出來。”黃蓉道:“傻姑,你說好啦,這位爺爺愛聽。”傻姑道:“不,好兄弟不許我說,我就不說。”

  楊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覺,你再開口說一個字,我叫惡鬼來吃了你。”傻姑很是害怕,連聲答應:“噢,噢。”只聽得衣服悉索之聲,她已矇頭睡倒。

  黃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說話解悶兒,我叫爺爺來領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黃蓉道:“那麼你說,好兄弟在你家裡殺人,他殺了個甚麼人?”

  眾人聽她忽問楊康殺人之事,都覺詫異。楊康卻心下怦怦亂跳,右手暗自運勁,心想這傻姑倘若當真要吐露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為,縱然惹起歐陽鋒疑心,也只得以九陰白骨爪殺手將她斃於當場,又想:“我殺歐陽克時,只穆念慈、程瑤迦、陸冠英三人見得,難道消息終於洩漏了出去?嗯,多半這傻姑當時也瞧見了,只我沒留意到她。早知如此,在桃花島上便該一併殺了她,免留禍胎。”

  這時古廟中寂靜無聲,只待傻姑開口。柯鎮惡更連大氣也不敢透上一口。過了半晌,傻姑始終不說,只聽得鼾聲漸響,她竟睡著了。楊康鬆了口氣,手心中全是冷汗,尋思: “這傻姑留著終是禍殃,必當想個甚麼法兒除了她。”斜目瞧歐陽鋒時,見他閉目而坐,月光照著他半邊臉面,顯得神情漠然,似乎對適才的對答全未留意。

  眾人都道黃蓉信口胡說,傻姑既已睡著,此事當無下文,於是或臥或倚,漸入睡鄉。正蒙朧間,忽聽傻姑大喊一聲,躍起身來,叫道:“彆扭我?好痛啊!”

  黃蓉尖聲叫道:“鬼,鬼,斷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殺了那斷腿的公子爺,他來找你討命啦!”靜夜之中,這幾句話聽來當真令人寒毛直豎。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殺的,是好兄弟殺……”一言未畢,呼、蓬、啊喲三聲連響,原來楊康突然躍起,伸手往傻姑天靈蓋上抓落,卻被黃蓉以打狗棒甩了個筋斗。

  這一動手,殿上立時大亂,沙通天等將黃蓉團團圍住。

  黃蓉只如不見,伸左手指著廟門,叫道:“斷腿的公子爺,你來,傻姑在這兒!” 傻姑向廟門望去,黑沉沉的不見甚麼,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黃蓉的袖子,急道:“別來找我討命,是好兄弟用鐵槍頭殺的,我躲在廚房門後瞧見的……斷腿鬼,你,你別找我啊!”

  歐陽鋒萬料不到愛子竟是楊康所殺,但想別人能說謊,傻姑所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大笑,橫目向楊康道:“小王爺,我侄兒當真該死,殺得好啊,殺得好!”笑聲森寒,話聲淒厲,各人耳中嗡嗡作響,似有無數細針同時在耳內鑽刺一般,忍不住身子顫抖,牙齒相擊。只聽得群鴉亂噪,呀呀啞啞,夾著滿空羽翼振撲之聲,卻是塔頂千百頭烏鴉被歐陽鋒笑聲驚醒,都飛了起來。

  楊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雙目斜睨,欲尋逃路。完顏洪烈也暗暗心驚,待鴉聲稍低,說道:“這女子瘋瘋癲癲,歐陽先生怎能信她的話?令侄是小王禮聘東來,小王父子倚重得緊,豈能無緣無故的傷他?”

  歐陽鋒腳上微一用勁,人未站直,身子已斗然躍起,盤著雙膝輕輕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的臂膀,喝道:“他幹麼要殺我侄兒?快說!”傻姑猛吃一驚,叫道:“不是我殺的,別捉我,別捉我。”她用力掙扎,但歐陽鋒手如鋼鉗,哪裡掙扎得脫,又驚又怕,不由得哭出聲來,大叫:“爹呀!”

  歐陽鋒連問數聲,只把傻姑嚇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瞪著一雙眼睛發呆。黃蓉柔聲道: “傻姑別怕,這位爺爺要給糕你吃。”這一語提醒了歐陽鋒,想到越是強加威嚇,傻姑越不敢說,從懷中掏出一個作乾糧的冷饅頭,塞在她手裡,左手又鬆開了她手臂,笑道:“是啊!給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饅頭,兀自驚懼,說道:“爺爺,你抓得我好痛啊,你別抓我。”歐陽鋒溫言道:“傻姑乖,傻姑聽話,爺爺不抓你了。”

  黃蓉道:“那天斷了腿的公子爺抱著一個姑娘,你說她長得標緻麼?”傻姑道: “標緻得很啊,她到哪裡去啦?”黃蓉道:“你知她是誰?你不知道的,是不是?”傻姑甚是得意,拍手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好兄弟的老婆!”

  此言一出,歐陽鋒更無半點疑心,他素知自己的私生子生性風流,必因調戲穆念慈起禍,但歐陽克武功高強,雖然雙腿受傷,楊康也遠不是他敵手,不知如何加害,轉頭向楊康道:“我侄兒不知好歹,冒犯了小王妃,真正罪該萬死了。”楊康道:“不……不……不是我殺的。”歐陽鋒厲聲喝問:“是誰殺的?”楊康只嚇得手腳麻軟,額頭全是冷汗,平時的聰明機變突然消失,竟說不出半句話來。

  歐陽鋒道:“桃花島的總圖,本來在我侄兒身上,後來到了你手裡,我問你原因,你說因和我侄兒交好,借了來想學五行八卦的變化。我當時還有些不信,原來你殺了他之後,據為己有,是不是?”楊康不住發抖,不敢回答。

  黃蓉嘆道:“歐陽伯伯,你不須怪小王爺狠心,也不須怪你侄兒風流,只怪你自己本領太高。”歐陽鋒奇道:“為甚麼?”黃蓉道:“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只是我在牛家村時,曾聽得一男一女在隔壁說話,好生不解。”

  歐陽鋒聽了這幾句渾沒來由的話,如墮五里霧中,連問:“甚麼話?”

  黃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說給你聽,決不增減一字,請你解給我聽。我沒見兩人的面,不知那男的是誰,也不知女的是誰。只聽得那男的說道:‘我殺了歐陽克之事,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遠走高飛,他也未必能找得著,而且他壓根兒不知是你下的手。’”

  歐陽鋒聽黃蓉說到這裡便住了口,接著道:“這女子說得不錯啊,那男的又怎麼說?”

  他們二人一問一答,只把楊康聽得更加驚懼。這時月光從廟門中斜射進來,照在神像之前,楊康避開月光,悄悄走到黃蓉背後,但聽她道:“那男的說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我早有此意,只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黃蓉雖未說出那說話之人是誰,但語言音調,將楊康的口吻學得維妙維肖。楊康自幼長於中都大興府,母親包惜弱卻是臨安府人氏,是以語言兼混南北,黃蓉這麼一學,無人不知那人便是楊康。

  歐陽鋒嘿嘿冷笑,一轉頭不見了楊康所在,忽聽啪的一響,又是“啊喲”一聲驚呼,只見楊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鮮血淋漓,臉色慘白。

  原來楊康聽黃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躍起,伸手爪疾往她頭頂抓下。黃蓉學著他腔調說話之時,料知他必來暗算,早有提防,她武功遠比楊康為高,聽得風聲,當即向右側避,這一抓便落在她左肩。楊康這一下“九陰白骨爪”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軟蝟甲的刺上,十指連心,痛得他險些立時昏暈。

  旁人在黑暗中沒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黃蓉還是歐陽鋒所為。眾人忌憚歐陽鋒了得,誰也不敢出聲。

  完顏洪烈上前扶住,問道:“康兒,怎麼啦?哪裡受了傷?”隨手拔出腰刀,遞在他的手裡,料想歐陽鋒決不能善罷,只盼仗著人多勢眾,父子倆今晚能逃得性命。楊康忍痛道:“沒甚麼。”剛接過腰刀,突然手麻無力,嗆啷一響,腰刀跌落,忙彎腰去拾,說也奇怪,手臂僵直,已是不聽使喚。這一驚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手背上用力一捏,竟絲毫沒知覺。他抬頭望著黃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針傷我。”

  彭連虎等雖礙著歐陽鋒,但想完顏洪烈是金國王爺,歐陽克的仇怨總能設法化解,見楊康神色惶急,當下或搶上慰問,或奔至黃蓉眼前,連叫:“快取解藥來救治小王爺。” 卻都儘量離得歐陽鋒遠遠地。

  黃蓉淡淡的道:“我軟蝟甲不喂毒,不必庸人自擾。這裡自有殺他之人,我又何必傷他?”

  卻聽得楊康慘然大叫:“我……我……我動不來啦!”但見他雙膝彎曲,身子慢慢垂下,口中發出似人似獸的荷荷之聲。

  黃蓉好生奇怪,回頭見歐陽鋒也大有驚訝之色,再瞧楊康時,卻見他滿面堆歡,咧嘴嘻笑,銀白色的月光映照之下,更顯得詭異無倫,心念忽動,說道:“原來是歐陽伯伯下的毒手。”

  歐陽鋒奇道:“瞧他模樣,確是中了我怪蛇之毒,我原是要他嚐嚐這個滋味,小丫頭給我代勞,妙極,妙極。只是這怪蛇天下唯我獨有,小丫頭又從何處得來?”黃蓉道:“我哪有怪蛇?這原是你下的毒,說不定你自己也還不知。”歐陽鋒道:“這倒奇了。”

  黃蓉道:“歐陽伯伯,我記得你曾跟老頑童打過一次賭。你將怪蛇的毒液給一條鯊魚吃了,這魚中毒死後,第二條鯊魚吃它的肉,又會中毒,如此傳佈,可說得上流毒無窮,是也不是?”歐陽鋒笑道:“我的毒物若無特異之處,那‘西毒’二字豈非浪得虛名?”黃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條鯊魚。”

  這時楊康勢如發瘋,不住在地下打滾。樑子翁想抱住他,又怎能近身?

  歐陽鋒皺眉思索,仍是不解,說道:“請你說得明白些。”

  黃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島上與他相遇,給他打了一拳。這拳打在我的左肩,軟蝟甲的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這軟蝟甲便是第二條鯊魚。適才小王爺出掌抓我,天網恢恢,正好抓在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毒血刺進了他的血中。嘿嘿,他是第三條鯊魚。”

  眾人聽了這幾句話,心想歐陽鋒的怪蛇原來如此厲害,又想楊康設毒計害死江南五怪,到頭來卻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當真報應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陣寒意。

  完顏洪烈走到歐陽鋒面前,突然雙膝跪地,叫道:“歐陽先生,你救小兒一命,小王永感大德。”完顏洪烈雖知楊康不是他親兒,但楊康一出世便叫他“爹爹”,自幼由他撫養長大,他鐘愛包惜弱,愛屋及烏,對楊康一直如親兒無異。

  歐陽鋒哈哈大笑,說道:“你兒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兒的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連虎等人臉上緩緩橫掃過去,陰沉沉的道:“哪一位英雄不服,請站出來說話!”

  眾人不由得同時後退,哪敢開口?

  楊康忽從地上躍起,砰的一聲,發拳將樑子翁打了一個筋斗。完顏洪烈站起身來,叫道:“快扶小王爺去臨安,咱們趕請名醫給他治傷。”歐陽鋒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哪一個名醫治得?又有哪一個名醫不要性命,敢來壞我的事?”

  完顏洪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將武師喝道:“還不快扶小王爺?”

  楊康突然高高躍起,頭頂險些撞著橫樑,指著完顏洪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媽,又想來害我!”完顏洪烈急退幾步,腳下一個踉蹌。

  沙通天道:“小王爺,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雙臂,哪知楊康右手反勾,拿住他左手手腕,伸手在他左臂上狠狠抓了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脫,呆了一呆,只覺左臂微微麻癢,不禁心膽俱裂。黃蓉冷冷的道:“第四條鯊魚。”

  彭連虎與沙通天素來交好,他又善使毒藥,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颼的一聲,將沙通天左臂半條臂膀砍了下來。侯通海還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連虎,你敢傷我師哥?”和身撲上,要和他拚命。沙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站住!彭大哥是為我好!”

  此時楊康神智更加胡塗了,指東打西,亂踢亂咬。眾人見了沙通天的情景,哪裡還敢逗留,齊聲發喊,一擁出廟。這一陣大亂,又將塔上群鴉驚起,月光下只見廟前空地上鴉影飛舞,啞啞聲中混雜著楊康的嘶叫。

  完顏洪烈跨出廟門,回過頭來,叫道:“康兒,康兒!”楊康眼中流淚,叫道: “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顏洪烈大喜,伸出手臂,將他抱在懷裡,說道:“孩子,你好些了?”月光下猛見楊康面目突變,張開了口,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咬將過來,完顏洪烈大駭,左手使勁推出。楊康力道全失,仰天摔倒,再也爬不起來。完顏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廟,飛身上馬,眾家將前後簇擁,剎時間逃得影蹤不見。

  歐陽鋒與黃蓉瞧著楊康在地下打滾,各自轉著念頭,都不說話。過了一會,楊康全身一陣扭曲,就此不動。

  歐陽鋒冷冷的道:“鬧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們瞧瞧你爹去。”黃蓉道: “這會兒爹爹已回桃花島了罷,有甚麼好瞧的?”

  歐陽鋒一怔,冷笑道:“原來小丫頭這番言語全是騙人。”黃蓉道:“起初那些話自然是騙你。我爹爹是何等樣人,豈能給全真教的臭道士們困住了?我若不說《九陰真經》甚麼的,諒你也不容我盤問傻姑。”

  此時柯鎮惡對黃蓉又佩服,又憐惜,只盼她快些使個甚麼妙計,脫身逃走,卻聽歐陽鋒道:“你的謊話中夾著三分真話,否則老毒物也不能輕易上當。好罷,你將你爹爹的譯文從頭至尾說給我聽,不許漏了半句。”黃蓉道:“要是我記不得呢?”歐陽鋒道:“最好你能記得。否則你這般美貌伶俐的一個小丫頭給我怪蛇咬上幾口,可就大煞風景了。”

  黃蓉從神像後躍出之時,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這時親見楊康臨死的慘狀,不禁心驚膽戰,尋思:“即使我將一燈大師所授的經文說與他知曉,他仍是不能放過我,怎生想個法兒得脫此難?”一時彷徨無計,心想只有先跟他敷衍一陣再作打算,說道:“我見了原來的經文,或能譯解得出。你且一句句背來,讓我試試。”

  歐陽鋒道:“這些嘰哩咕嚕的話,誰又背得了?你不用跟我胡混。”黃蓉聽他背誦不出,靈機一動,已有了計較,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將經文當作性命。”當即說道: “好罷,你取出來讀。”歐陽鋒一意要聽她譯解,當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連接打開三層,這才取出郭靖所默寫的經文。黃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寫一氣,這老毒物竟然當作至寶。”歐陽鋒晃亮火折,在神臺上尋到半截殘燭點著了,照著經文念道:“忽不爾,肯星多得,斯根六補。”黃蓉道:“善用觀相,運作十二種息。”歐陽鋒大喜,又念:“吉爾文花思,哈虎。”黃蓉道:“能愈諸患,漸入神通。”歐陽鋒道:“取達別思吐,恩尼區。” 黃蓉沉吟片刻,搖頭道:“錯了,你讀錯啦!”歐陽鋒道:“沒錯,確是這麼寫的。”黃蓉道:“那卻奇了,這句渾不可解。”左手支頤,假裝苦苦思索。歐陽鋒甚是焦急,凝視著她,只盼她快些想通。過了片刻,黃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這傻小子寫錯了,給我瞧瞧。”歐陽鋒不虞有他,將經文遞了過去。黃蓉伸右手接著,左手拿過燭臺,似是細看經文,驀地裡雙足急登,向後躍開丈餘,將那幾張紙放在離燭火半尺之處,叫道:“歐陽伯伯,這經文是假的,我燒去了罷。”

  歐陽鋒大駭,忙道:“喂,喂,你幹甚麼?快還我。”黃蓉笑道:“你要經文呢,還是要我性命?”歐陽鋒道:“要你性命作甚?快還我!”語音急迫,大異常時,作勢撲上搶奪。黃蓉將經文又移近燭火兩寸,說道:“站住了!你一動我就燒,只要燒去一個字,就要你終身懊悔。”歐陽鋒心想不錯,哼了一聲,說道:“我鬥不過你這鬼靈精,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罷!”

  黃蓉道:“你是當代宗師,可不能食言。”歐陽鋒沉著臉道:“我說快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黃蓉知他是大有身分之人,雖然生性歹毒,卻不失信於人,當下將經文與燭臺都放在地下,笑道:“歐陽伯伯,對不住啦。”提著打狗棒轉身便走。

  歐陽鋒竟不回頭,斗然躍起,反手出掌,蓬的一聲巨響,已將鐵槍王彥章的神像打去了半邊,喝道:“柯瞎子,滾出來。”

  黃蓉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只見柯鎮惡已從神像身後躍出,舞槍桿護住身前。黃蓉登時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領,柯大爺躲在神像背後,豈能瞞得了他?想來呼吸之聲早給他聽見了。只是他沒將柯大爺放在眼裡,是以一直隱忍不發。”當即縱身上前,竹棒微探,幫同守禦,向歐陽鋒道:“歐陽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

  柯鎮惡道:“不,蓉兒你走,你去找靖兒,叫他給我們六兄弟報仇。”黃蓉悽然道: “他若肯相信我的話,早就信了。柯大爺,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終難得明。你對郭靖說,我並不怪他,叫他別難過。”柯鎮惡怎肯讓她捨命相救自己,兩人爭持不已。

  歐陽鋒焦躁起來,罵道:“小丫頭,我答應放你走,你又囉唣甚麼?”黃蓉道:“我卻不愛走啦。歐陽伯伯,你把這惹厭的瞎子趕走,我好好陪你說話兒解悶。可別傷了他。”

  歐陽鋒心想:“你不走最好,這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甚相干?”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鎮惡胸口抓去。柯鎮惡橫過槍桿,擋在胸前。歐陽鋒振臂一格,柯鎮惡雙臂發麻,胸口震得隱隱作痛,嗆啷一聲,鐵槍桿直飛起來,戳破屋瓦,穿頂而出。

  柯鎮惡急忙後躍,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領口一緊,身子已被歐陽鋒提了起來。他久經大敵,雖處危境,心神不亂,左手微揚,兩枚毒菱往敵人面門釘去。歐陽鋒料不到他竟有這門敗中求勝的險招,相距既近,來勢又急,實是難以閃避,當即身子後仰,乘勢一甩,將柯鎮惡的身子從頭頂揮了出去。

  柯鎮惡從神像身後躍出時,面向廟門,被歐陽鋒這麼一拋,不由自主的穿門而出。這一擲勁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搶在毒菱之前,兩枚毒菱飛過歐陽鋒頭頂,緊跟著要釘在柯鎮惡自己身上。黃蓉叫聲:“啊喲!”卻見柯鎮惡在空中身子稍側,伸右手將兩枚毒菱輕輕巧巧的接了過去,他這聽風辨形之術實已練至化境,竟似比有目之人還更看得清楚。

  歐陽鋒喝了聲彩,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饒你去罷。”柯鎮惡落下地來,猶是遲疑。黃蓉笑道:“柯大爺,歐陽伯伯要拜我為師,學練《九陰真經》。你還不走,也想拜我為師麼?”柯鎮惡知她雖然說得輕鬆自在,其實處境險惡之極,站著只不肯走。

  歐陽鋒抬頭望天,說道:“天已大明瞭,走罷!”拉著黃蓉的手,快步出門。黃蓉叫道:“柯大爺,記著我在你手掌裡寫的字。”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人已在數丈之外。

  柯鎮惡呆了良久,耳聽得烏鴉一群群的撲入古廟啄食屍身,躍上屋頂,摸到了鐵槍。拄槍在廟頂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這瞎子更到何處去安身?忽聽得群鴉悲鳴,撲落落的不住從半空跌落,原來群鴉食了楊康屍身之肉,相繼中毒而死,不由得嘆了一口長氣,縱下地來,綽槍北行。

  走到第三日上,忽聽空中雕唳,心想雙鵰既然在此,只怕靖兒亦在左近,當下在曠野中縱聲大呼:“靖兒,靖兒!”過不多時,果聽馬蹄聲響,郭靖騎了小紅馬奔來。他與柯鎮惡在混戰中失散,此時見師父無恙,欣喜不已,不等馬停,便急躍下馬,奔上來抱住,連叫:“大師父!”

  柯鎮惡左右開弓,打了他兩記耳光。郭靖不敢閃避,愕然放開了手。柯鎮惡左手繼續撲打郭靖,右手卻連打自己耳光。這一來郭靖更加驚訝,叫道:“大師父,你怎麼了?”柯鎮惡罵道:“你是小胡塗,我是老胡塗!”他連打了十幾下,這才住手,兩人面頰都已紅腫。柯鎮惡破口將郭靖與自己痛罵半天,才將古廟中的經歷一一說了出來。

  這中間原委曲折甚多,郭靖思索半天,這才從頭至尾的明白了,不由得又驚又喜,又心疼又慚愧,又是悲傷,心想:“原來真相如此,我當真是錯怪蓉兒了。”柯鎮惡喝道: “你說咱倆該不該死?”郭靖連聲稱是,又道:“是弟子該死。大師父眼睛不便,可怪不得你。” 柯鎮惡怒道:“他媽的,我也該死!我眼睛瞎了,難道心裡也瞎了?”郭靖道:“咱們得趕緊想法子搭救蓉兒。”柯鎮惡道:“她爹呢?”郭靖道:“黃島主護送洪恩師到桃花島養傷去了。大師父,你說歐陽鋒把蓉兒帶去了哪裡?”

  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一陣方道:“蓉兒給他捉了去,就算不死,也不知給他折磨成甚麼樣子。靖兒,你快去救她,我是要自殺謝她的了。”郭靖驚叫:“不行!你千萬別這麼想。” 只是他素知師父性情剛愎,不聽人言,說死就死,義無反顧,說道:“大師父,請你快到桃花島報訊,請黃島主急速來援,弟子決不是歐陽鋒的對手。”

  柯鎮惡一想不錯,持槍便行。郭靖戀戀不捨,跟在後面。柯鎮惡橫槍打去,罵道: “還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兒好好救回,我要了你的小命。”

  郭靖只得止步,眼望著師父的背影在東邊桑樹叢中消失,實不知到哪裡去找黃蓉,思索良久,策馬攜雕,尋路到鐵槍廟來。只見廟前廟後盡是死鴉,殿上只餘一攤白骨殘屍。


節選:楊康之死

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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