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5 一盞燈,一輩子

夜,漸漸降臨,遠山在暮色中染上一層朦朧的黛影,兩行柏樹沉入夜色,在昏暗的星光下輕輕搖曳,灑下片片樹影,斑斕了那條鐵軌,為那份黑沉沉的堅毅綴上了一點靜謐的美。夜,深了。

忽的,一抹光從遠方閃過,“鐺——”清脆的敲擊聲傳來,在這空曠的大地上回響,那麼悠長。“鐺——鐺——”近了,那抹光近了,那不停歇的敲擊聲也近了。

手電筒發出的光掃過沉靜的夜空,馬甲上兩條熒光帶隨著那蹣跚而來的人搖擺著,手中的鐵錘與鐵軌不斷撞擊,為這夜添了一分生氣,應和著那人略有些粗重的喘息,與不時響起的聲聲蟲鳴交織,繚繞。

一盞燈,一輩子

他叫老王,四十多歲的他已和這悠長的敲擊聲相伴了二十多年的時光。每個夜晚,他總會這樣,一盞燈、一柄錘,聽著鐵軌的聲響,踩著一根一根軌枕走下去。在他聽來,呦呦蟲鳴是在向他問好,軌道聲聲的脆響是它歡快的笑聲。那根根鐵軌啊,就像他的孩子一樣。只有歡笑著的孩子,才是健康的,這樣,每一趟呼嘯而過的列車才是安全的。

“鐺——”聽著熟悉的聲響,老王的內心卻並不平靜,往日的歡笑不復存在,那聲聲敲擊的脆響是句句不捨的道別和孩童怯懦的哀泣。“咔!”老王關了電筒,在鐵軌上緩緩坐下,從口袋中掏出一團皺巴巴的東西,又在另一邊口袋中摸索著,不一會,他抽出手,湊到嘴邊,“啪——”一簇紅芒從他手中躥起,把剛沉寂下去的夜點亮,映出了那張寫滿滄桑的臉和一雙閃著火光的眼。熟練的吸氣,一點紅芒亮起,他點燃了一支菸,今晚第一支菸。

一盞燈,一輩子

這條線就要停運了。老王粗糙的手摩挲著冰冷的鐵軌,他的心,也一點點涼下去了。

這條線就要停運了。老王呼出一口煙,渾濁的霧團在空中飄蕩,久久不肯散去。

這條線就要停運了,老王的眼凝望著遠方,或許是明天,也或者是後天。已經有好久沒有列車在這片狂野上飛馳了。這條線,就要停運了。也是,老舊的鐵輪又怎比得上那新興的電氣鐵路呢!就像……就像他自己一樣……

一支菸燃盡,老王把菸頭擰滅,把菸頭塞回了口袋。他還是那樣,那樣嚴謹,那樣疼愛他的“孩子”。手電筒再次亮起,正欲起身的老王忽的瞪圓了雙眼,他的嘴唇顫了顫,說道:“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聲音因為長久的沉默和剛才的驚訝而略顯沙啞。

那人彷彿絲毫不受手中手電筒燈光的影響,微笑著,明亮的雙眸閃著惑人的光,讓人看不真切。他用一種很溫和的聲音說道:“我是一個尋找故事的人,我來這裡尋找一個故事!”“故事……”老王心中一顫,嗓子眼兒瞬間被無數無法明說的東西塞滿了,以至於他只來得及發出兩個字,兩個細若蚊吟的字。但那人卻聽到了,他的聲音是那樣如真、如幻!

一盞燈,一輩子

老王顫抖的雙唇緩緩閉合,又堅定的張開:“記得剛來到這的時候,那月臺上熱浪滔天,一列列綠皮火車在汽笛聲中漸遠,只留下一簇白氣在空中飄散。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被領導分配到了‘老頭’的班組裡。‘老頭’姓李,因為長得老氣,資歷又老,還是班組的頭兒,站裡的人喚他老李頭,我們班組的人呢,為了顯得親切喊他老頭。”

老王停頓了一下,又從口袋中摸出一支菸燃起,繼而說道:“說起‘老頭’啊,就不得不說他那堪比倔牛的認真勁,記得我第一次參與推行軌檢儀線路檢查時, 檢查人員在一處鐵軌發現左股接頭螺栓由於線路出現變化導致有兩顆接頭螺栓折斷,還有幾顆是鬆動的。記錄人員記錄了下來,本來想按程序等到回到工區統一上報資料。這時被他發現了,我們都被他狠狠的罵了一頓:‘為什麼不通知工區及時來處理,到時候出現問題怎麼辦’。邊說著就打通了線路工區的電話,說清具體是什麼情況,要求馬上來處理掉, 他就叫我們先暫停下道在那等著,等候工區來處理。不一會工區人員及時趕到換上接頭螺栓、擰緊松的螺栓,這才放心的繼續向前檢查。唉,老頭啊,他可真能稱得上是個榜樣呦!”

語畢,老王斜望著天,菸頭夾在嘴角也不吸,就那麼安靜的看著夜空,直到菸頭再也撐不住長長的灰燼,落下的菸灰燙到手背才驚醒過來,尋找故事的那人還是那樣微笑著,就那樣安靜的看著他。老王尷尬的衝那人一笑,抬手去取嘴邊的菸頭,發現煙早已燃盡了。

老王有些懊惱的扔掉菸頭,又點了一支,衝那找故事的人說道:“後來啊,我成了班組的頭,接了‘老頭’的班,帶著新人,直到他們開始叫我‘老頭’。那時候,京九線開始做電氣化改造了,京九線那可是個大工程啊,是僅次於長江三峽的大工程,全國同時動工,一次性建成雙線線路,那是真的牛啊!但也是這條線路,一個電氣化改造讓我苦不堪言。那段時間讓我又想起了老頭,讓我想回到過去做一個新人,由老人帶著,那多爽。”

老王咂吧著嘴角的煙,昏暗中眼底似閃過一抹猶豫,還帶著一絲絲的痛苦,他眯了眯眼,狠狠的吸了一口煙,繼而說到:“京九線及聯絡線的電氣化改造工程,包括相關樞紐地區電氣化改造配套工程以及雙層集裝箱工程。這兩樣工程一開動,我就傻了眼,好多東西我不懂,下面的人更不懂,只能聽著技術人員的話摸索著做。那時候是初春,乍暖還寒,尤其是吹來陣陣的海風,吹紅了每個人的臉頰,也吹透了工人們佈滿油汙的工作服。但令我欣慰的是,天再冷,也擋不住他們的熱情,風再大,也阻擋不了他們的腳步。那些孩子們堅定的眼神,誠摯而樸實的笑臉我是至今不敢忘啊!”

說著話,老王的煙從嘴角掉落他都渾然不覺,他的聲音忽的高昂起來:“我怎麼敢忘啊!因為我的一時疏忽,接觸網意外送電,小慶被電擊導致起火時的樣子!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嚎,一張張痛苦的臉……那是惡夢,一場伴隨我一生的惡夢。”老王低下了頭,全身都在戰慄,抖如篩糠。

“這件事後,我被撤了職,這柄‘老傢伙’成了我的夥伴,我沒日沒夜的在這條線路上檢查,修整,我用每一步,每一聲敲擊來償還那一條生命,當一列列火車安全通過,那灼熱的空氣像是對我的洗滌一樣,我的心,才能求得一時安寧……”

“我來的時候,這裡人山人海,汽動力車已成為歷史,一輛輛電機車反射著陽光,在呼嘯聲中遠去。於是我以為我能償還我的過錯,但上天還是不讓我如願,這趟線就要停運了!”老王軟軟的躺倒在鐵軌上,掉落在地上的煙漸漸燃盡,那是他今天最後一支菸。手電筒從手中滑落,滾到了遠處,連帶著尋找故事的人也跑遠了。

一週後,老王穿著一身乾淨筆挺的中山裝,來到這裡,看著石礫中靜靜躺著的手電筒,他沒有去撿,他只是拾走他丟的菸頭,便向外走去,那手電筒中裝著太多東西,老王怕拿起它,自己就走不動了。

來到街上,看著那斑駁的大門上貼了一張白的刺目的封條,一幕幕畫面在眼前翻轉,良久,老王重重嘆出一口氣。轉身,向著遠方走去,那一步跨出的寂寞,涼了一整個夏,那佈滿鐵鏽的大門,也終於在時光的腐蝕中一點點坍塌。只那麼一點點。

老王走了,永遠的離開了這裡,去向更好的地方,從一個鋼軌養路人,到一個無砟軌道養路人,他還是那個他,用每一步來丈量生命的他,每一聲敲擊都是一個代表安全的記號。那條路不長,但老王卻要走一生,他說:“生命不止,永不停歇!”

很多年後,一箇中年男人領著一個少年來到了這裡,他們站立在及膝的雜草中,看著眼前的曠野,靜默。良久,男人指著草叢中綽約隱現的一根鋼軌說道:“孩子,這就是你爺爺一直養護的那條鐵路,他將自己二十幾年的生命傾注在這裡,一步一步的給每一段鋼軌烙上安全的印記。他是一個值得銘記的人!那時候啊……”少年聽著男人講述那久遠的故事,純真的眼中倒影著兩條黑沉沉的鐵路,那黝黑的鋼軌上泛著堅定的光。

風起,捲過萋萋芳草,天上的雲聚散離合,那個尋找故事的人在雲中閃過,似真似幻的眼給這個平凡卻令人敬仰的人,這個由一盞燈開始的故事畫上了一個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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