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1 作為一個弱勢的公族,韓氏是如何從晉國激烈的競爭環境中崛起的?

無忌讓賢與韓起為卿

晉悼公八年(公元前566年),在晉國發生了一件很稀鬆平常的事情,執掌晉政七年的韓厥決定要退居二線。據《左傳》記載,他原本是準備傳位給長子無忌的,但無忌卻堅決請辭不受。這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有“廢疾”,也就是身患殘疾,不適合擔任家族領袖。無忌吟誦了兩首詩——“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弗躬弗親,庶民弗信”——表明自己並不是不想擔起大任,實在是才能有所欠缺不適合擔任家族領袖。無忌並表彰自己的弟弟韓起,說他與賢者田蘇常有交往,田蘇對韓起的仁德讚不絕口,說他必定會帶領韓氏家族走向繁榮。

作為一個弱勢的公族,韓氏是如何從晉國激烈的競爭環境中崛起的?

等到韓厥攜韓起入朝覲見的時候,悼公也很為無忌讓賢的舉動感動,於是就讓無忌擔任首席公族大夫以示表彰,後人又稱其為公族穆子。不久後四軍八卿的領導人大抵也內心受到觸動,於是便不約而同地為韓起讓路,讓他擔任了上軍佐的職務,在八卿之中排名第四。

當然了,在悼公主政時期,君卿大夫謙和禮讓的故事並不是什麼稀罕事,無忌讓賢只是這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案例。正因為有悼公這樣的賢君“類能而使之”,“其卿讓於善,其大夫不失守”,晉國內部的政治風氣突然變得清朗起來,終於出現了“君明臣忠,上讓下競”的良好局面,以至於連楚國的令尹子囊聽了都連連稱歎。

可問題是,即便無忌謙讓韓起的故事是真實的,可根據史料推斷,韓起擔任上軍佐的時候還不滿三十歲,而排在其後的欒黶、士魴、魏絳等人則都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了。,如此一個初出茅廬的政壇新秀,究竟有何德何能在競爭激烈的晉國政壇脫穎而出,以至於讓這些老人們都紛紛讓賢呢?要想解開這個謎題,我們還要從“上軍佐”這個位置的特殊性說起。

上軍佐壁壘的形成

城濮之戰前,晉文公建立了三軍六卿體制,他將晉國的軍隊劃分為三個軍,每個軍設一將、一佐構成了廣義上的六卿。這其中又以中軍將為尊,又稱元帥,元帥之後分別是中軍佐、上軍將、上軍佐、下軍將、下軍佐,在整個體制中上軍佐排位第四。三軍六卿體制建立初期,卿帥的任免大都由國君直接實施,並無一定之規。但自趙盾執掌六卿之後,原本靈活的軍卿體制開始逐漸固化,到晉成公在位時期終於走向了世卿世祿制。

與此同時,在世卿世祿制落地成型之後,一個不成文的規則也開始發揮作用,這便是本文所提到的“上軍佐壁壘”。這個現象的第一次出現,是在晉景公三年(前597年)的邲之戰爆發前,由於擔任中軍將的郤缺去世,晉國對六卿地位進行了調整,郤缺之子郤克初入六卿便擔任了上軍佐的職務

夏六月,晉師救鄭。荀林父將中軍,先縠佐之。士會將上軍,郤克佐之。趙朔將下軍,欒書佐之。(宣公十二年傳)


作為一個弱勢的公族,韓氏是如何從晉國激烈的競爭環境中崛起的?

由於史料闕如,我們很難確知邲之戰後人事調整的具體細節,但根據後來的史料,我們還是大體可以推測出其中的大致過程。首先是在晉景公十一年(前589年)的鞍之戰時,《左傳》中提到:

郤克將中軍,士燮佐上軍,欒書將下軍,韓厥為司馬,以救魯、衛。(成公二年傳)

這其中指出了中軍將、上軍佐、下軍將的名單,但卻未提及中軍佐、上軍將的人選。在次年的傳中可見:

晉人歸公子谷臣與連尹襄老之屍於楚,以求知犖。於是荀首佐中軍矣,故楚人許之。(成公三年傳)

另外,鞍之戰結束後,《左傳》中又有三卿各推功於上的橋段,其中提到:

郤伯見,公曰:“子之力也夫!”對曰:“君之訓也,二三子之力也,臣何力之有焉!”範叔見,勞之如郤伯,對曰:“庚所命也,克之制也,燮何力之有焉!”(成公二年傳)

在士燮的臺詞中,他將戰勝的功勞推給了自己上司“庚”和“克”,這兩人分別指的是荀庚和郤克,由此又可推斷出上軍將是由荀庚擔任。結合以上的這些資料,我們基本上可以推定,鞍之戰爆發前後晉國六卿中排位前五的分別是:

郤克、荀首,荀庚,士燮,欒書。

作為一個弱勢的公族,韓氏是如何從晉國激烈的競爭環境中崛起的?

鞍之戰前,晉國六卿一共發生了三次微調。第一次是在晉景公四年,擔任中軍佐的先縠因勾連戎狄而受到清算,六卿之中出現了一個空缺,這個空白是由荀林父的弟弟荀首填補。晉景公七年,荀林父在滅潞之後退休,其子荀庚進入六卿,中軍將則由其下屬士會擔任。明年,因下屬郤克使齊受辱,士會決定提前退休,由其子士燮接替進入六卿。

到鞍之戰時,先後進入六卿的荀首、荀庚、士燮此時分別擔任中軍佐、上軍將、上軍佐。以此反推可見,他們進入六卿的初始位置顯然都是上軍佐,這也就使得上軍佐位置的特殊性得到了進一步的凸顯。

壁壘形成的原因

之所以會形成這樣一個獨特的現象,其中的原因實際上不難理解。

晉國的六卿在多數情況下都是終身制的,升遷的過程也大多執行循序提拔的規則。一個人進入卿列之後總要從較低的位置開始做起,假如有排在前面的人去世了,自己就可以順位升遷一步;若是一直沒有人離世,那便只能一直在這個位置上乾耗著。除非是遇到了特殊的情況,亦或者你個人的才能特別突出,否則這種規則便不會被輕易改變。

可人的壽命總是有限的,在醫學尚處於摸索階段的先秦時期更是如此,即便是你貴為六卿,能夠安然活到甲子的情況也並不多見。如果你安心地依照規程步步高昇,很有可能此生都無緣攀到中軍將的位置上,這對於一個政治人物來說是無法接受的。尤其對於那些已經掌握最高權力的人來說,若是自己手中的權勢無法順利地延續到下一代,那麼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也都失去了意義。

為了擺脫這個讓人絕望的困境,不少掌握有現時權力的人便開始尋找捷徑,在現行六卿體制中設置壁壘便成了他們縮短等待時間最直接的手段。而將上軍佐設置為這個壁壘的錨點,恐怕也是他們經過反覆博弈後,最終找到的一個最能為大眾接受的方案。

作為一個弱勢的公族,韓氏是如何從晉國激烈的競爭環境中崛起的?

如此一來,導致的結果便是將掌握晉國最高權力的六卿班子劃分為兩個集團:一個是世代輪替掌握核心權力的前四卿組成的集團,他們將真正掌握實權的中軍將牢牢地控制在手中,不允許他人染指——我們姑且將這四個家族稱之為

執政集團;另一個則是位於四卿之外的其餘家族,這些人雖然也是世卿,但只有當前四卿有人出局的時候,他們才有可能進入執政集團,因此這裡稱之為替補集團

執政集團的形成,意味著最高權力的進一步集中,進一步加速了晉國公室權力的下滑,同時也使得景公、厲公時期的政治衝突顯得尤為激烈,這些都為後來車轅之役的爆發埋下了伏筆。

凡事總有特例

當然了,作為一種不成文的規定,上軍佐壁壘也總有例外情況發生。

晉景公十三年(前587年),郤克謝幕之後,原本擔任下軍將的欒書被突然超拔為中軍將。這樣一來就帶來了一個問題,上任元帥郤克的兒子郤錡無法依照慣例從上軍佐的位置開始幹起了。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大抵有兩個,其一,是在郤克去世前,晉景公為表彰鞍之戰的功臣,突然將軍制從三軍擴充到六軍,卿位也從六個暴增至十二個,中軍將本身的權威遭到稀釋。其二,我們先來看一下郤克去世前的十二卿排名,分別是:

郤克、荀首,荀庚、士燮,欒書、趙同;韓厥、趙括,鞏朔、韓穿,荀騅、趙旃。

排在郤克之後的分別是荀首、荀庚,這兩個人一個是荀林父的弟弟,一個是荀林父的兒子。假如郤克卸位後六卿按照循序提拔慣例遞進,那麼很快整個中軍都會落入荀氏家族手中,這對於郤氏家族未來發展是極為不利的。為了平衡各方面的關係,郤克不得不尋找一個能夠代表自己家族利益的人把持住執政的位置,而在他所能見到的人選中,似乎也只有欒書更適合承擔如此重任。為此,他只能忍痛讓自己的兒子暫居後位,將原本不屬於執政集團的欒書提拔上來。

作為一個弱勢的公族,韓氏是如何從晉國激烈的競爭環境中崛起的?

事實上,欒書執政後也的確對郤錡照顧有加。在此後的幾年間,晉國發生了一場駭人聽聞的事件,也即著名的下宮之役,趙氏旁支的趙同、趙括被誅殺,整個趙氏只剩下了側室的趙旃留在卿的位置上。卿的人數減少,軍制自然也會跟著發生改變,到到晉厲公三年的麻隧之戰時,整個決策層又定型為四軍八卿體制:

晉欒書將中軍,荀庚佐之。士燮將上軍,郤錡佐之。韓厥將下軍,荀罃佐之。趙旃將新軍,郤至佐之。(成公十三年傳)

從這個名單可以看到,郤克的兒子郤錡終於如願地坐到了上軍佐的位置上;而 欒書在與荀氏集團鬥法的過程中,也成功地將其旁支智氏排擠出了執政集團,使得荀首的兒子荀罃只得到了一個下軍佐的位置。到晉厲公六年的鄢陵之戰時,晉國六卿演變為:

欒書將中軍,士燮佐之。郤錡將上軍,荀偃佐之。韓厥將下軍,郤至佐新軍,荀罃居守。郤犨如衛,遂如齊,皆乞師焉。(成公十六年傳)

作為一個弱勢的公族,韓氏是如何從晉國激烈的競爭環境中崛起的?

中軍佐荀庚去世後,其子荀偃順利接班擔任上軍佐。這也就意味著,各卿家又重新達成了平衡,欒、範、郤、中行四家組成了新的執政集團。而那些未進入執政集團的其餘卿族,特別是在鞍之戰後進入卿列的那些人,則不僅無緣執政的地位,甚至有時連他們現有的地位也無法得到保證。比如曾位列十二卿的鞏朔、韓穿、荀騅、趙旃,在他們去世之後,其原來的位置要麼會被其他家族佔據,要麼就會遭遇裁汰——而在晉悼公時期擔任執政的韓厥,早先就恰好處於這樣一個尷尬的位置。

韓厥的憂慮

韓厥最早出仕是在晉靈公時期,受趙盾的舉拔擔任了三軍司馬。然而由於各種因素作祟,他在司馬任上待了將近三十年,直到晉景公建立六軍的時候,才勉強進入卿列擔任了新中軍將,在十二卿中排位第七。此後伴隨著各種艱難的政治博弈,韓厥磕磕絆絆地向前晉升,到鄢陵之戰爆發時,才勉強升遷到了下軍將的位置。

按照一般的套路,韓厥的政治生涯很可能會止步於此,甚至更悲觀一些,他去世後所留下的位置還有可能會落入他人之手。然而生活總是會充滿各種意外車轅之役的突然爆發給韓厥提供了一個機遇,讓他意外地突破了界限,迅速躋身上軍,成了執政集團中的一員。更讓他想都不敢想的是,在悼公回國後,他又突然越過了中行偃和士匄成為晉國執政——而這一切僅僅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既然地位來之不易,韓厥自然會倍加珍惜,公族穆子讓賢的故事便是發生在這一時期。

作為一個弱勢的公族,韓氏是如何從晉國激烈的競爭環境中崛起的?

從出任三軍司馬的晉靈公六年(前615年)開始算起,到晉悼公八年(前566年)退休,韓厥參與政事的時間已接近五十年,其時年齡至少也有七十歲了。他本可以坦然地等待著有一天讓韓起接班,可他內心中從未放下的警惕和戒懼卻讓他始終無法安心。

首先是韓起的地位問題。如果按照上軍佐壁壘來安排,讓韓起直接空降為上軍佐並不會讓人感到意外,然而這個規則在悼公主政初期卻發生了變化。至於這種變化有多劇烈,我們可以從悼公回國後幾年人事調整中一窺究竟。

首先是在悼公初回國時,晉國的八卿分別是:

欒書、中行偃、士匄、韓厥、魏相、智罃、士魴、魏顆。

而到是年十一月,欒書從執政的位置退出,韓厥開始擔任中軍將,這個序列便又成了:

韓厥、中行偃、士匄、智罃、魏相、欒黶、士魴、魏顆。

悼公二年至四年左右,魏相、魏頡先後去世,趙武和魏絳替補上位,分別擔任新軍將和新軍佐:

韓厥、中行偃、士匄、智罃、欒黶、士魴、趙武、魏絳。

悼公八年十月,韓厥宣佈退休,悼公以智罃接任中軍將,韓起擔任上軍佐。八卿序列為:

智罃、士匄、中行偃、韓起、欒黶、士魴、趙武、魏絳。

作為一個弱勢的公族,韓氏是如何從晉國激烈的競爭環境中崛起的?

從以上的變動中可以看出,悼公時期的人事變動要比以往都要劇烈。有人能夠頻繁越級,也有人會遭遇降級,其中最典型的莫如智瑩和中行偃。悼公初回國時,智瑩只是下軍佐,而中行偃則高居中軍佐的位置,二人地位相差懸殊。然而到了悼公八年,兩人的位置則出現了巨大反差,智瑩連續越級直奔中軍將而去,而中行偃則被貶為上軍將。——這種種跡象無不顯示出悼公對卿大夫予取予奪的權力。

深謀遠慮

在這種情況下,韓厥想讓韓起按照先例直接空降為上軍佐雖有先例可循,但卻名不正言不順,這就讓韓起未來的地位充滿了變數。因此,年邁的韓厥當務之急便是在自己還能掌握實權的時候,將韓氏家族的位置鎖定在執政集團之內,而本文開頭所展現的那個兄友弟恭的場景,也就是韓無忌謙讓弟弟的感人敘事,便是為了達成其目的而上演的一出好戲。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人主的個人愛好無論是好是壞,都會被耳聰目明的政治家利用,這是古往今來顛補不破的真理。此時的韓厥正是看準了悼公好仁德的特點,以無忌讓賢的舉動來為自己的政治意圖造勢,以此用仁德之名堵住悠悠眾口,也讓悼公不得不接受他的安排,從而順利地將韓起推到上軍佐的位置上,這才是這個故事的真實底色所在。

也就是說,公族穆子讓賢韓宣子的故事雖然簡單,可其背後所隱藏的信息卻很富有想象空間。可以說,韓氏家族之所以能夠平地崛起,從一個弱小的公族發展為後來可以三分晉國的強卿,韓厥此次的佈局功不可沒。

作為一個弱勢的公族,韓氏是如何從晉國激烈的競爭環境中崛起的?

當然了,與那些從文公、襄公時期就已經活躍在核心決策層的老牌貴族比起來,韓厥所在的家族實在是太幼弱、太稚嫩了,僅僅依靠如此手法,並不能保證韓氏家族的長治久安。那麼接下來,他們還會採取哪些手段來穩固自己的地位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