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提到北齊，你會想到什麼？

• 那個暴君出現頻率、殘暴程度都登峰造極的“禽獸王朝”？
• 深謀妙算的亂世梟雄高歡？
• 踏著破陣曲、帶著面具馳騁而來的蘭陵王？
• 明月照長安的落雕都督斛律光？
• 北朝五朝中唯一漢人建立的政權？
• 還是課本中的評價：“除《北齊律》外，乏善可陳”？

於我而言，想到北齊，我卻有一絲感傷，一絲溫暖。因為，我想到的是，相比那些耀眼而紛亂的皇族和三大名將來說，光芒黯淡許多的一個人。

他就是楊愔（yīn）。

楊愔的悲喜人生，從我第一次讀到，便被深深打動。今天，我想分享給你。

含著金匙出生的小帥哥

公元511年，楊愔出生。

若給歷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世族大家排序，弘農楊氏絕對名列前茅。而在南北朝這個將血統視為神聖的時期，出生在弘農楊氏的楊愔，絕對更加幸運。

小楊愔幼年喪母，但因為家境的關係，還是享受到了頂級的教育。楊愔自己也很爭氣，不僅相貌英俊，史稱“風神俊悟，容止可觀”，而且能說會唱，“能清言，美音制”，更愛讀書：

李百藥《北齊書·楊愔列傳》：“愔兒童時，口若不能言，而風度深敏，出入門閭，未嘗戲弄。六歲學史書，十一受《詩》、《易》，好《左氏春秋》。”

楊愔的家境讓他贏在起跑線上。除了出身大族以外，父親楊津，北魏時官至司空侍中；舅舅源子恭，也是北魏名將，曾帶兵平息羌亂。而舅舅源子恭顯然對幼年喪母的外甥疼愛有加，以致史書中將舅甥的一段往事，不厭其煩地記載下來。

李百藥《北齊書·楊愔傳》：“幼喪母，曾詣舅源子恭，子恭與之飲，問讀何書，曰：‘誦《詩》’。子恭曰：‘誦至《渭陽》未邪？’愔便號泣感噎，子恭亦對之歔欷，遂為之罷酒。”

《渭陽》是《詩經》中描寫舅甥感情的詩，“我送舅氏，曰至渭陽。何以贈之？路車乘黃。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贈之？瓊瑰玉佩。

”源子恭提到這裡，小外甥就痛哭而無法自已。楊愔的重情、敏感，由此可見一斑。

日後，楊愔的飽含真情與魅力的特點，會被多次發揮出來。

楊愔的17歲——坎坷的開始

一切順遂，從楊愔17歲開始起了變化。

被杜洛周俘獲：公元528年，杜洛周領導的起義軍貢獻了定州（楊愔父親楊津當時擔任定州刺史），楊愔全家被俘虜；

棲身葛榮：同年，杜洛周被更強悍的起義軍領袖葛榮擊敗，楊愔全家又苟活於葛榮軍。可能是能力魅力過於突出，楊愔竟然神奇地得到了葛榮的青睞，葛榮希望嫁女給他（大人物嫁女給楊愔，這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後一次）。楊愔看出葛榮不成事，於是以一種神奇的方式稱病躲開了——口含牛血然後吐出來，逃過一場桃花劫。

李百藥《北齊書·楊愔傳》：“榮欲以女妻之，又逼以偽職。 愔乃託疾，密含牛血數合，於眾中吐之，仍佯喑不語。榮以為信然，乃止。”

迴歸洛陽：還是那一年，那個時代的最強者爾朱榮，擊敗葛榮，楊愔終於回到洛陽，官拜通直散騎侍郎。

原生家庭的崩塌·楊氏滅門

你會發現，“好景不長”這四個字，對於楊愔的一生都適用。

一個政權的沒落，一定始於內鬥。北魏亦如是。

河陰之變：公元528年，具有超一流軍事才華的爾朱榮，一路打著“匡扶帝室”之名來到都城洛陽東北，將北魏胡太后、3歲的小皇帝元釗投入滾滾黃河，又設下圈套，盡殺元氏權貴、朝臣等2000餘人，這就是空前絕後的“河陰之變”。

爾朱榮之死：公元530年，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登上人生巔峰的爾朱榮，陰溝翻船，他所立的傀儡皇帝元子攸，在楊愔堂兄楊侃等人的協助下，以後世康熙滅鰲拜的方式，設下陷阱，親自手刃了爾朱榮。

楊愔逃跑：公元530年，爾朱榮堂侄爾朱兆反叛，攻陷洛陽，皇帝元子攸被殺。楊愔之前隨父在幷州任職，在趕回洛陽的途中被抓。他再一次展現了他的情商與魅力，成功策反了押解他回都城的鞏榮貴，與他一同逃跑了。

李百藥《北齊書·楊愔傳》：“至安陽亭，愔謂榮貴曰：“僕家世忠臣，輸誠魏室，家亡國破，一至於此。雖曰囚虜，復何面目見君父之仇！得自縊於一繩，傳首而去，君之惠也。”榮貴深相憐感，遂與俱逃。”

楊氏滅門：公元531年，曾經讓楊愔引以為豪的原生家庭徹底崩塌。包括楊津、楊椿（楊愔伯父）、楊侃等在內的楊氏宗族，盡數被爾朱氏滅族，只留下楊愔和他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倖存。

是年，楊愔20歲。這一慘案，給楊愔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陰影，但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仁者必勇，楊門自今一肩扛

遭遇命運重創的楊愔，投奔高歡，他將希望都寄託在了這個繼爾朱榮死後，最有“梟雄相”的人身上，大談興衰運勢，更言辭悲壯地訴說家庭遭遇，讓高歡為之動容。

李百藥《北齊書·楊愔傳》：“既潛竄累載，屬神武至信都，遂投刺轅門。便蒙引見，讚揚興運，陳訴家禍，言辭哀壯，涕泗橫集，神武（高歡）為之改容。”

自此，倖存的楊愔，一個養尊處優、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卻將弘農楊氏的復興扛在肩上。

投奔高歡後，楊愔先擔任行臺郎中。公元532年，久攻不下鄴城的高歡，命令楊愔起草祭天地文，結果也許是老天垂青，祭文剛剛焚燒完畢，鄴城就被攻下了。楊愔也被任命為大行臺右丞，負責為高歡處理檄文教令等工作。在此期間，因家族大仇未報，楊愔始終以喪禮自居，只吃鹽米，形容枯槁。

李百藥《北齊書·楊愔傳》：“遭離家難，以喪禮自居，所食唯鹽米而已，哀毀骨立。神武（高歡）愍之，恆相開慰。”

532年2月，新貴高歡與爾朱氏在韓凌決戰，仇人在前，楊愔以一介書生之軀，“每陣先登”，朋友都讚歎：“楊氏儒生，今遂為武士，仁者必勇，定非虛論。”

4月，高歡攻佔洛陽，爾朱集團徹底覆滅。楊愔大仇得報，朝廷（由高歡控制）下旨徹底為楊家平反昭雪，

“一門之內，贈太師、太傅、丞相、大將軍者二人，太尉、錄尚書及中書令者三人，僕射、尚書者五人，刺史、太守者二十餘人。追榮之盛，古今未之有也。”

出殯那天，風雪交加，曾經的那位重情、敏感的少年，“跣步號哭，見者無不哀之”！

我跌跌撞撞奔向你——追隨高氏

自落難後跌跌撞撞投奔高歡起，楊愔的職業生涯開啟了嶄新一頁。

但是，也許是早年家門不幸造成的陰影，楊愔內心是缺乏安全感的。後來楊愔生病療養，同僚郭秀一直嫉妒他的才能，就謊稱高歡要治他的罪。楊愔信以為真，如同之前逃避葛榮許女一樣，再次偽裝，把衣服仍在河邊造成投水而死的假象，改名“劉士安”，先後在嵩山、田橫島躲藏，在田橫島期間甚至因為教書而受到當地人尊敬，被稱為“劉先生”。

公元535年，以為楊愔已死的高歡，得知他的下落，趕緊派人帶自己的親筆信接他回來。迴歸後，楊愔擔任了太原公的司馬。太原公就是後來北齊的開國皇帝，高歡的次子高洋。誰都沒有想到，楊愔的這段“太原公司馬”的經歷，會為後世帶來一段精彩的“暴君+賢相”的故事。

此後，楊愔先後擔任大行臺右丞、黃門侍郎，受封華陰縣侯。高歡將自己庶出的女兒嫁給楊愔（葛榮以後第二次），楊愔又擔任掌握朝廷人事大權的禮部尚書，位高權重，成為高歡倚重的重臣。

緣分天註定——高澄之死與高洋登基

如果楊愔的故事到此結束，大概他會與荀彧、張賓、王猛別無二致，成為是梟雄的倚靠。

然而，楊愔精彩而跌宕起伏的一生，才剛剛開頭。

公元547年，南北朝時期最傑出的謀略家之一——高歡，在與韋孝寬鏖戰50日未果的落寞中，黯然離世。長子高澄繼任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他發展經濟、整頓政治，又借侯景之亂兼併兩淮地區，取得了統一天下的先機。

然而，公元549年8月，堪與曹操、司馬昭、劉裕權勢比肩的高澄，與楊愔、陳元康、崔季舒等人密謀取代元魏登基，卻突遭斬首行動。高府上的廚師蘭京（南梁名將蘭欽之子）與同黨刺殺了高澄。高澄以這種奇特方式離開，年僅29歲。

此時，楊愔與陳元康、崔季舒都在當場，陳元康最為英勇，以身護高澄，被刺成重傷；崔季舒躲到廁所裡。而楊愔則首先逃跑，留下靴子一枚。

高澄雖然以這種出人意料的方式死於登基之前，但這絲毫沒有影響高氏代元的進程。高澄被刺後，楊愔被高澄之弟，太原公高洋命令留守鄴城。公元550年，高洋即位，北齊正式建立。

這位開國皇帝高洋，就是歷史上以玩出天際的暴虐著稱的“北齊文宣帝”。楊愔自早年任太原公司馬時，就與他結下不解之緣，因此高洋稱帝后不久，楊愔就被任命為宰相，開啟了他近十年的“一暴之下，萬人之上”的時代。

你好暴君，你好賢相

楊愔大概有特殊的魅力，葛榮、高歡都要把女兒嫁給他，而高洋做的更絕，公元552年，他把自己的妹妹“孝靜皇后”。對，沒錯，這位孝靜皇后是高歡嫡女、高洋的親妹妹，更是之前東魏孝靜帝（元善見）的皇后。

能迎娶前朝皇后、本朝開國之君的親妹妹（而且之前還有一位高歡的庶女），楊愔的得寵，一時無二。

高洋在建國初期，沿襲了父、兄創立的良好局面，尚能勵精圖治、南征北伐，北齊的疆域得到擴展、國力增強。但是隨著四方安定，高洋便迅速墮落，而且墮落的非常徹底，演繹了一出出荒淫、殘暴的鬧劇，成為歷史上“瘋癲暴君”的代名詞。

高洋晚年生命不息、折騰不止，動輒虐殺大臣。即便是論公論私都非常倚重的楊愔，也幾次遇險：

楊愔肥胖，高洋戲稱他為“楊大肚”，甚至有時讓他遞廁籌，還用馬鞭把他抽得滿身是血；有一次，高洋想用小刀豁楊愔的肚子，幸虧崔季舒（就是在高澄被殺時同時逃過一劫的那位）一邊打岔，一邊拿走刀子；還有一次，高洋把楊愔扔到棺材裡，要用釘子將棺材釘死，但最終放棄了。

李延壽·《北史·文宣帝本紀》：“雖以楊愔為宰輔，使進廁籌。以其體肥，呼為楊大肚。馬鞭鞭其背，流血浹袍。以刀子剺其腹藁。崔季舒託俳言曰："老小公子惡戲？"因掣刀子而去之。又置愔於棺中，載以轜車，幾下釘者數四。”

然而，就在這樣惡劣到誇張的環境下，楊愔卻創造了一個奇蹟：

• 他充分發揮聰明才智與多年曆練出的謹慎周詳，將千頭萬緒的政務處理的井井有條；
• 他面對暴君造成的官員惶惶不可終日的局面，他也盡力周旋。當時有人勸諫高洋，高洋大怒，對楊愔道：“此愚人，何敢如是？”楊愔則回答說：“
  他就是想讓陛下殺了他，才能成名於後世”，巧妙地利用了高洋的心理，保全了忠諍之臣；
• 他以身作則，身居高位而不私交、不貪財。得到的賞賜全部散盡，只留書籍。“自居大位，門絕私交。輕貨財，重仁義，前後賞賜，積累鉅萬，散之九族，架篋之中，唯有書數千卷。”

正因為有了宰輔楊愔的勉力維持，剛開國即遇千古難逢的暴君的北齊，得以繼續發展。

史稱楊愔為政，“主昏於上，政清於下”。

值得一提的是，暴君高洋最終將自己折騰死，於公元559年11月暴死，年僅34歲。當時，已被折磨的精疲力盡的群臣雖然做痛哭狀，卻是乾打雷不下雨，唯有楊愔淚如雨下，難以自持。

李百藥《北齊書·楊愔傳》：“文宣之崩，百僚莫有下淚，愔悲不自勝。”

赤心奉國，何罪之有——楊郎之死

高洋死後，太子（嫡長子）高殷即位，楊愔理所當然位列輔政四大臣之首。高洋同母弟弟高演、高湛獲太后婁昭君的支持，對高殷的皇位產生巨大威脅。於是，楊愔等人請求高殷封高演、高湛以高位虛職，奪其實權。

權力面前，無人能退。高演、高湛先下手為強，於公元560年設宴，邀請楊愔等百官出席。當時，有人提醒楊愔“事不可測，勿要輕舉”，而楊愔卻認為“我等至誠奉國”，不能不去，便不設防的前來。於是，一場北齊的“鴻門宴”展開，楊愔等被高演、高湛等捉住。

高演等面見太皇太后婁昭君、皇帝高殷，稱楊愔等想專擅朝政，謀害高家骨肉，於是將他等捉拿。此時皇帝高殷不發一言，“帝時默然”，太皇太后則讓企圖上前衛護的領軍退下，然後問：“楊郎何在”。

此時的楊愔，已被挖去一眼，追隨高演的賀拔仁說：“一目已出”。

婁昭君此時的表現頗令人玩味，她先愴然說道：“楊郎何所能，留使不好耶！”然而，馬上又責怪高殷：“此等懷逆，欲殺我二兒，次及我，爾何縱之？”，讓高殷去安慰叔叔們。

此時的高殷，能保住自己的皇位已屬僥倖，哪裡還顧得上楊愔。他苦求說，我作為天子都不敢讓叔叔們可憐，怎麼可能楊愔這等漢人？楊愔之輩，叔叔們自己處理就好。

在你死我活的權力鬥爭面前，楊郎只有一死。

李百藥《北齊書·楊愔傳》：“‘天子亦不敢與叔惜，豈敢惜此漢輩？但願乞兒性命，兒自下殿去，此等任叔父處分。’遂皆斬之。”

這便是楊愔的結局。

楊愔死了，太皇太后的表演還沒有結束。在女婿的葬禮上，婁昭君親自出席，哭道：“

楊郎忠而獲罪”，她又賜給楊愔一個黃金眼，以遮擋被挖去的一目。

楊愔死了，幾個月後，高殷被廢，高演即位成為北齊第三位皇帝，他死後高湛即位。北齊的暴君猶在，卻永不再“政清於下”了。

燕過評

每提到北齊，我都會想到楊愔。

每想到楊愔，我都會為之動容。

楊愔，毫無疑問是個悲劇人物，他所處的時代，是中華歷史上少有的大變動的時代，世族與寒族、兵農與權貴、胡與漢、南與北、田與馬、文明與鐵血，無一不在碰撞、衝突。在他的一生中也是這種大沖突的體現，他經歷了北魏末期的動盪、目睹了鼎盛一時的家族的覆滅、見證了高歡的崛起與榮耀、又最終在皇族內亂中成為分量最重的祭品。

然而，楊愔又是值得被銘記的。

我們看慣了雄主配賢臣的組合，劉邦與蕭何、曹操與荀彧、劉備與諸葛亮、苻堅與王猛、朱元璋與李善長……但是，暴君配賢臣的組合，楊愔絕對是獨一份。

“主昏於上，政清於下”，短短八個字的評價，要多高的才華、多重的辛酸，才能配得起？

我更感動於楊愔的魅力與深情。在他身上，能夠看到詩書傳萬代的世族大家滲透進骨子裡的高貴與尊嚴，更能發現後世文臣難得一見的真摯深情。

亂世賢相，不能忘楊郎，

他是那個早年喪母，對舅痛哭的好孩子；

他是那個遭遇大禍，跌跌撞撞奔向梟雄，哭訴悽楚的孤獨少年；

他是那個“仁者必勇”，把家族復興扛在肩頭的楊家子；

他是那個三次逃避、敏感而沒有安全感的靈魂；

他是那個撰文理政、苦心經營，免去高歡後顧之憂的放心人；

他是那個讓葛榮、高歡、高洋都想嫁女（妹）於他的男人；

他是“主昏於上，政清於下”的締造者；

他也是暴君死後，痛哭流涕的性情中人；

他還是那個“至誠奉國”，光明磊落赴宴的漢子。

楊郎，誰讓你心痛，誰為你感動，誰能又在乎你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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