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0 程顥《定性書》:天人本來就是一體,不需再講“天人合一”

在“北宋五子”裡,程顥

最受後世的尊崇,他的思想普遍被評為“純粹”,屬孔門正統,這是其他四子所不及的。

儒者們批評周敦頤的《太極圖說》雜糅佛老、貶低邵雍的易數近於京焦、說張載的《正蒙》“誠有過者”,他們多少都有些病痛在。陸九淵在談到二程時說:“伊川蔽錮深,明道卻疏通”,認為小程多少有些毛病,大程則無可挑剔。心學家們對程頤多有微詞,但少有人抨擊程顥。無論是程朱的信徒,還是陸王私淑,似乎大家都一致同意,程顥確實像顏回一樣,是他們心目中純粹的儒者。

程顥《定性書》:天人本來就是一體,不需再講“天人合一”

北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和程頤

為什麼程顥少有著作流傳?

程顥的著作在“北宋五子”裡是最少的,《二程集》中有近七成都是程頤的作品,少有程顥的著作流傳於世,這是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首先,程顥離世得太早了,他的壽命是五子中最短的,以至於沒來得及寫出系統性的著作。程頤在《行狀》中就交待說“先生進將覺斯人,退將明之書,不幸早世,皆未及也。”

其次,著書立說並非程顥的志向。他的弟子謝良佐讀書眾多、記聞甚博,還想編纂一本古今文集,程顥知道後卻批評說這是在“玩物喪志”,並非真正的學道。他告訴弟子們擅長作文章的是“文士”,喜歡談經籍的是“講師”,只有真正的知“道”者才是“儒學”。書籍與言行都不過是傳道的手段,不可拘泥於此;,作文章也只是為了“修辭以立誠”而已。

最後,根據《宋元學案》記載,在元祐黨案的時候,程頤為了避免迫害,“追毀出身以來文字”,這使得二程的許多親筆著作都失傳了。

《二程集》裡大部分內容都是弟子們記載的語錄,而非二程的原作。這些語錄大多不署名,使我們難以知曉哪些話是程顥說的,哪些又是程頤說的。因此,要弄清程顥的體系,不能從語錄入手,而要從他親寫的兩篇書信出發,這便是《定性書》和《識仁篇》。

程顥《定性書》:天人本來就是一體,不需再講“天人合一”

程顥,字伯淳,號明道先生

程顥哲學體系的邏輯起點

程顥是周敦頤的弟子,而周敦頤在《太極圖說》的末尾提出“立人極”的方法在於“定之以中正仁義”和“主靜”。認為只有使人的本性定格在中正仁義之上,並持守住“靜”,不動搖、不自暴自棄,以此來修行,才能成為立於眾人之上的“人極”,通過修身成為聖人。

《行狀》說程顥曾求學於周敦頤門下後,雖然已經慨然有求道之志,但仍“未知其要”,所以又氾濫諸家,出入釋老近十年,然後才返回六經,終有所得。宋仁宗嘉佑二年,程顥與表叔張載一同科舉中第,出任地方官員,他們彼此互通書信,交流學問。一天,張載給程顥寫了一封信,就“定性”提出了疑問,信中說:

“定性未能不動,猶累於外物,何如?”

這個問題在邏輯上承接了《太極圖說》,指出“定之以中正仁義”和“主靜”之間的矛盾。認為“性”會受到外物的干擾,恐怕任何人也做不到“靜”,多少會出現動搖。

如果有外物存在,那麼即使我們知道“中正仁義”是美好的德性,也難免要受外物的誘導,偏離正道,無法持守。對此,應怎麼看?

程顥的《定性書》主要探討了這個問題,他在裡面提出了“性無內外”的思想,並從這個邏輯起點出發,闡述人與天地的關係,認為人與天地為一,只需“物來順應”、“情順萬物而無情”,不能分天人為二,然後再去“合一”。這樣便是徹底的一元論,用同一的觀點,把人溶解入天地之中,為後來的“天理”思想奠定基礎。

什麼是理學所說的“性”?

在周敦頤的《太極圖說》中,“性”是指“中正仁義”,顯然還十分抽象。而程顥則對“性”這個範疇進行了充實,他認為凡天地所生之物皆有其各自的“”,用以區別其他的事物,例如牛有牛之性、馬有馬之性等等。萬物遵循著自己的本性而發展,就叫作“”;馬循著馬之性而生存,牛循著牛之性而發展,皆是率性而為,遵循畜生道。此所謂“天命之謂性”和“率性之謂道”。

人生活在天地之間,“與萬物同流”,但也有著自己的本性,有著相應的人道。對於人來說,有五種性是常住不移的,它們就是仁、義、禮、智和信,除此之外的愛憎、喜怒、羞赧、惻隱、貪痴等都是“情”。程顥認為“性”近於理智,“情”近於慾望;許多動物都有慾望,但唯有人才獨具理智

  • 仁這種理智使人博愛萬物,近於公;
  • 義這種理智使人權量輕重,近於宜;
  • 禮這種理智使人釐定制度,近於分;
  • 智這種理智使人明辨是非,近於知;
  • 信這種理智使人誠實守信,近於真;

如何使人保持這些五種理智,而不被外物所牽引,致使走向情慾而迷亂,便是“定性”的問題。循著這五種“性”去做人做事,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聖人之道,因此程顥說:

“道即性也。若道外尋性,性外尋道,便不是。”

假使人迷失了本性,那麼就需要通過教育來使其恢復原貌,這便是“修道之謂教”。而如果人不想迷信本性,希望能夠一直堅守住五種理智,則需要做定性的功夫。

程顥《定性書》:天人本來就是一體,不需再講“天人合一”

五種常性

程顥“天人一體”的思想

“北宋五子”裡,周敦頤、邵雍和張載都有“天人合一”的思想。周敦頤用“人極”來合“太極”;邵雍用“人道”來合“天道”;張載用“吾”來合“乾父坤母”。程顥卻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

“天人合一”本質上是二元論,先把人從天地中分割了出來,然後再機械地“合”回去。他說:

“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

“天地安有內外?言天地之外,便是不識天地也。人之在天地,如魚在水,不知有水,直待出水,方知動不得。”

人與萬物一樣,都是天地所生的,本來就是天地的一部分,並不是獨立於天地之外的存在物。當我認識“宇宙”時,我既不在於宇宙之外,也不在宇宙之內,而是屬於宇宙本身,我是宇宙的一分子,而不是獨立於宇宙的存在物。我們觀察宇宙、認識天地,並不是站在它之外的角度去看,而是作為它的一分子去認識這個整體,故曰“天人本無二”。

人們常犯的一個錯誤,就是試圖從第三者的角度去認識天地,將人置於天地之外或之內去認識,好像天地是一個與人不相干的對象。他們沒有認識到人只是天地的一部分,就像腳指頭屬於身體一樣。魚不可脫於淵,人也不可離開天地,不要妄想從“天地之內外”來認識天地,而是把自己視為天地的一分子,從這個分子去認識整體。

“天人合一”論的前提是天人有別,腳指頭與整個身體確實有別,但這種區別乃是部分與整體的區別,而不是兩個獨立事物的區別。既然是這種同一中的區別,也就沒有了“合一”的必要,因為所謂的“合一”是將兩個不同的東西合在一起,是二元論。而程顥的“天人為一”則從邏輯上消解了這種“二元論”,主張徹底的“一元論”。他說:

“須是合內外之道,一天人,齊上下,下學而上達,極高明而道中庸。”

《定性書》試圖告訴張載,要換一種思維方式來思考問題。這也是程顥哲學與張載哲學在邏輯上的顯著區別。

程顥哲學的誕生地《定性書》

張載的邏輯認為天地是我的父母,萬物是我的同胞。既然是同胞,那麼就是不同的個體,有內外之分,其他的個體可能會干擾到我的本性;而程顥的邏輯則認為天地是整個身體,人和萬物則是不同的四肢,手足雖然有別,但並不是互相分離開來的不同個體,誰都沒有離開身體而獨立存在。故而他說:

“天地為一身,而天地之間,品物萬形為四肢百體。”

手對於腳來說,難道有內外之分嗎?腳能夠作為外物來干預手的本性嗎?顯然不能,它們都是由身體來決定的。如果認為性有內外之分,然後再“有意絕外誘”,那就是沒有真正理解“性”。所以程顥認為“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真正的定性並不是對付外物的功夫,而是遵循整體的修行。“二元論”不足以理解“定性”,因此,他說:

“既以內外為二本,則又烏可遽語定哉?”

真正的定性應是使手足順從於身體,“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明白人是天地的一部分,不要妄分內外,更不要主內而自私。人之大患在於自私而用智,自私者就像自扇耳光一樣,用手來對抗身體;用智則反而助長了自私,加劇手與身體的對抗。那些二元論者自以為抵禦外物的誘惑就能夠實現定性,他們不知道,應該做的是——

“以其非外而是內,不若內外之兩忘也。兩忘,則澄然無事矣。”

把事物視為我的仇敵,然後千方百計地抵禦它,這不是明智的做法。手足都是身體的一部分,手何必要去抵禦足呢?這種手足對抗只會徒增煩惱,使修行徒勞無功。不如捐棄內外之別,使手足兩忘,各自澄然無事,“無事則定,定則明,明則尚何應物之為累哉!

程顥的定性論否定了浮屠屏蔽外物、拋妻棄子、獨坐一室、參禪悟道的做法,認為過分的主內只會陷於支離。還不如“不繫於心而繫於物”、“物來而順應”,當喜則喜,當怒則怒,理當如此即如此,而不是一味的抗拒。既然不想讓情慾干擾理智,那麼就“情順萬物而無情”,而不是妄圖屏蔽一切,非得弄成心如槁木,形如死灰不可。

在《定性書》裡,程顥的核心觀點已經初具雛形了。他掃除了內外之分,認天人為一體,並且強調“物來而順應”,這都為“天理”打下了基礎。在後來他把那個“身體”視為天理,說人與萬物都是它的一部分,理當怒則怒,理當喜則喜,順應天理便是定性。

不過,在推出“天理”之前,在邏輯上還需要中間的一環——即如何證明“天人為一”?要怎樣才能堅持住一元論而不動搖?這便是他的另一部著作《識仁篇》的內容。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