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7 她為他奪天下,守天下,卻求不來一世相守。

【楔子】

上官苓死的那天,正是新帝白朮大婚前夕。她把自己鎖在雁門關的城樓內,然後放了一把火。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像是一場孤獨的狂歡。草木天地皆被焚盡,而她和白朮之間的情分,也就如散落於枯草之間的吉光片羽,就這麼一點點、一點點地被付之一炬了。

他們的相遇終究不過是笑話一場,其中最為可笑的,莫過於你以為我刀槍不入,我以為你百毒不侵。

據說滄峫歷史上最為著名的那段亂世,起源只是一場葬禮。

北荒九年,燕國將軍府上一名姬妾逝世,皇室出於禮儀,派三皇子白朮登門弔唁。

喪禮才進行到一半,忽然內院裡傳來消息,說將軍的正室懷胎十月,竟在今天臨盆了!

全場譁然,將軍正室的地位遠非這樣一個不受寵的姬妾可比,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將軍根本沒有在他妾室的喪禮上露面,而各家派來追悼的也只是邊緣旁支。卻不想碰上將軍喜添麟兒這樣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所有人爭先恐後地往外跑,指望能借著這個喜氣在將軍面前討好。

在兵荒馬亂裡,死者的靈位被撞在地上都無人理會。等人散盡之後,只有白朮站在原地,撿起那個女人的靈位,嘆道:真是可憐啊!

他自己也只是皇室最無足輕重的一枚小卒罷了,這話也不知道是在嘆自己還是在嘆這個妾室。

院外早已噼裡啪啦地放起了慶生鞭炮,聽起來像是某種諷刺。

白朮將靈位擦拭乾淨,端正放好,他做這一切時彷彿並沒有注意到,有個披麻戴孝的小女孩一直站在閣樓上,默然看著他的舉動。

白朮後來一直以為,他和上官苓是在皇宮中初識的,其實不是。

是從他親手拾起上官苓孃親的靈位時,她便記住了他。

上官苓後來才知道,那天來參加葬禮的便是三皇子白朮。據說這位皇子出生即剋死生母,老皇帝並不待見他,連夫子也沒有安排一個,直到太子即將出閣讀書,他才沾了太子的光,一併入了學。

太子和三皇子同時甄選伴讀,所有人削尖腦袋都想往太子那裡擠。輪到白朮時,只有角落中的上官苓跪了下來,說我願意去。

她就這樣一步一步走進了白朮的冷宮,一住便是三年。所有人都嘲笑她的選擇,只有上官苓自己死心塌地。

她覺得白朮值得。

她還記得初見白朮的那一天,偌大的宮殿,竟然清清冷冷空無一人。白朮一邊自嘲一邊為她燒水烹茶,她有些瑟縮地自報家門,說自己是上官家的女兒。白朮哦了一聲,竟然還記得幾天前的事:我是不是曾經弔唁過你的孃親?

上官苓自幼受族人歧視,她母親病重而逝時,所有人都想看她的笑話,想看她哭哭啼啼柔弱可欺的模樣,她從來都是在心裡默默地告誡自己,硬撐著絕不哭給那些人看。然而此刻白朮柔聲相問,她的眼睛竟然莫名便紅了。

他說你失去了孃親,我也年少喪母,所以有一個詞天生就是給我們造下的。

白朮握著她的手,在紙上寫下相依為命四個字,彼時暮春三月,雜花生樹,草長鶯飛,那少年溫柔拂去她肩上的花瓣。

她一世孽緣,即源於此。

平心而論,白朮待上官苓極好。冬天時,他這裡的炭火被剋扣得厲害,去找太監理論又只是徒勞被羞辱。白朮回頭看了看裹著舊衣、一臉期盼地看著他的上官苓,決定回去把自己那張床劈了當柴燒。

他拿起斧頭的時候上官苓還以為他在開玩笑,然而白朮晚上真的蜷縮睡在了地上。上官苓咬著嘴唇,險些要哭。她想說其實她在家裡也經常受凍,可從來沒有人會像白朮這樣待她。

她在暖和的被衾裡翻來覆去到子夜,最終躡手躡腳地走下床來,把火爐搬去了白朮的房間。

那晚下了厚厚的霜,白朮倒是一夜好眠,然而他第二天起來,卻發現上官苓病倒了。

她受了風寒,高燒的時候一口水也灌不進去,白朮便默默守在她身邊;夜裡發冷的時候上官苓嘴唇青紫,白朮不得不緊緊抱著她為她取暖。

等她稍微好一點以後,上官將軍親自來探望這個女兒,那天白朮出門去見上官將軍,不知道是誰逮住這個機會,往他的宮裡送了一盤桂花糕,白朮獲得消息急忙趕回宮中,卻已經晚了。

上官苓中毒昏迷,她手邊是一盤散落的糕點。

上官將軍緊跟著白朮回來,見狀整個人都怔住了,半晌才澀聲道:苓兒不過是個孩子罷了,什麼人這樣狠毒,非要置她於死地不可?

苓兒她再怎麼樣,也是你上官氏的血脈,她站在我這一邊,難免令一些人寢食難安。白朮輕聲說,她若是死在我宮裡,我就徹底失去了將軍家的支持說到底,她受這些傷,都是因我而起的罷了。

這時御醫已經緊急施針,想逼上官苓將毒藥吐出來。上官苓久病之下身體虛弱,這一口毒血竟然嗆在口中,眼看著一口氣再無法續上,情況危急之下白朮突然搶上前一步,托住上官苓的後腦,以唇將那口毒血吮了出來,吐在盂中。

上官苓的呼吸終於重歸平穩,她眼角隱隱有淚滑下。上官將軍站在一旁,恍惚覺得這個少年對自己女兒是一片真心。

第二天,他親自上了一封奏摺,請求皇上允許三皇子從軍立功,守衛我燕國大好河山。

太子黨頓時譁然,軍權乃是一國之本,怎麼能讓白朮捷足先登?在吵了三個月之後,白朮首先表態,做出讓步,他不欲染指軍權,卻將上官苓推薦到了軍中。

從軍別離的那天,上官苓跪在白朮的腳下,白朮抬起她的臉來,直視她的眼睛,問她:你信不信我?

上官苓看著他,極緩慢地點了點頭:我信。

白朮第一次說這句話,是在上官苓解毒之後。她剛從昏迷中醒來,就聽見白朮對她說,這宮中處處危機,除了我,你不要再相信任何人。

那時上官苓也是這樣,一字一頓地說:我信你。

她為他奪天下,守天下,卻求不來一世相守。

邊關苦寒,那又如何?

反正上官苓的心始終停留在那個暮春三月,停留在白朮如醉春風的微笑裡。她記得白朮曾說過,他不想再眼睜睜地看著身邊人受傷自己卻無能為力,他再不要受人欺凌,再不甘被太子踩在腳下。既然白朮想要這個天下,那她就爭來給他。

有一次上官苓帶領幾名親兵追擊敵人,反而中了人家的埋伏,她身中數箭,竟然還能硬從千萬人中殺出重圍,等回到營裡,她屏退眾人處理傷口,別人只看到十七八支箭頭從她的帳篷裡被送出來。行軍十年,她身上密密麻麻都是陳年的傷疤。然而只要白朮一句話,上官苓就能再強撐一口氣,從死人堆裡爬起來,繼續出生入死。

她一手打造了聞名天下的玄甲兵,幾場征戰之後,滄峫便有民謠流傳曰名師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黑袍。上官將軍再怎麼不願意,也只能將自己手中的虎符,傳給了上官苓。

拿到虎符的那天,沙場中的風中夾裹著血和沙,一下子灌進上官苓的喉嚨,她咳嗽著,險些連眼淚都咳出來。

她終是可以回京見他了。

此時朝中的奪權正到了最要緊的關頭,老皇帝奄奄一息,偏偏又傳來上官苓要進京的消息,太子一黨徹底慌了。一群文官商量了半天,最後想出了個餿主意--集合手下兵力,逼宮傳位。

然而上官苓一箱珠寶買通內賊,接著玄甲兵打著清君側的名義,血洗朝綱。

老皇帝驚怒交加,猝然崩殂。白朮就這樣在舉國哀聲中登基為帝,論功行賞時,他看著上官苓跪在臺階下,面孔在一地血色中晦暗不明。

白朮忽然就很想知道上官苓現在的表情--當她率兵衝入紫禁城,卻愕然發現興兵逼宮的將領正是她自己的老父時。

上官家百年世家,精忠死節,沒有你這樣的女兒!老將軍手腕被鎖,猶自怒吼道,你知不知道白朮是什麼人?他是弒兄登基的小人!先帝早就立了太子,我把上官家的虎符傳給你,不是讓你拿來助紂為虐!

是了,上官家歷來忠於先皇,自然也忠於先皇一手冊立的太子。上官苓一心想著為白朮爭這個天下,卻忘了自己的生父已經和她隔江對壘,兵刃相向。

陛下,丹墀之下,上官苓顫聲說,臣帶兵擁立陛下為帝,平息戰亂。只求拿這份功勞,與陛下討一個人情。

她頭一次向他求情,瘦削的雙肩襯得更加卑微:臣懇求陛下,放臣老父一馬。

白朮似乎有些憐憫地看著她:苓兒,你這次的戰功,只能用來和我提一個要求,你可是想好了?

上官苓臉色倏地慘白。

想回到我的身邊,抑或是救你的父親,你只能選擇一個。

上官苓知道白朮暗指的是什麼。

本朝丞相原本是太子一黨,這次為了逃過白朮的清算,向白朮獻上了自己的愛女雲綺。

其實我很早之前便見過雲綺,只是她不記得罷了。初入京師那日,白朮便對上官苓說了,她當時和太子在一起,那麼光芒萬丈,我卻低到了塵埃裡。雲綺瞧見了我,麴院風荷裡她回頭對我一笑,我想就是那時起,我喜歡上了她。

白朮想,大抵是他從小活在無人關注的陰影之中,所以他才會對那樣的光芒,渴慕如狂。

而上官苓則是他扳倒太子的唯一希望。對於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來說,當時他身邊除了上官苓,再沒有別人了。

如今那個明光如月的姑娘終於被他攬入懷中,這對白朮來說就足夠了。至於上官苓會有什麼反應,他從不關心這個。

而上官苓想起的卻是當年冷宮之中,連普通炭火供應也無,隆冬大雪壓枝,她和白朮只能彼此依偎著取暖;想起宮女有意怠慢,送給他們的都是冷餿了的飯食,那時白朮去偷荷花池的蓮子,你分一半我分一半;還有她中毒之時那一個吻。

於是她笑了,笑容裡有一種決絕的慘淡:我成全了陛下這麼多年對雲綺姑娘的痴心,不知道陛下願不願意成全我這十年來的妄想?

金戈鐵馬非我所願,我只想最後能待在你身邊,再卑微都可以。

她說這話時倔強地仰起臉來,盯著白朮,身上血跡斑駁,她明明在戰亂中受了重傷,可還強撐出一副冰冷強勢的模樣。

而白朮看到上官苓的手按在劍柄上,殿外數萬玄甲兵,像是某種沉默的威脅,容不得他說個不字。

白朮的眼神逐漸冷了下來:原來不知不覺之間,上官苓的勢力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所以今天他特地派上官苓去檢閱戰俘,上官將軍命在旦夕,而白朮將這兩個選擇擺在上官苓的面前,告訴她,你只能選一個。

白朮太瞭解上官苓了,這是他親手養大的女孩兒。在他眼皮子底下時,上官苓甚至連穿衣打扮都是白朮說了算。哪怕到最後上官苓遠赴邊疆,那十年他們的書信也未曾斷過哪怕一日。

他知道上官苓會做什麼決定。

半晌,上官苓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在經過戰俘身邊時,她拔出長劍,揮劍砍斷了老將軍的手銬。隨即那長劍被她隨手一拋,咣的一聲墜在了白朮腳下。

白朮忽地有些不忍: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家人,你信不信我?

上官苓極緩慢地轉頭看了他一眼,低聲道:我信。

她為他奪天下,守天下,卻求不來一世相守。

白朮新帝登基,根基不穩。那段時間上官苓簡直疲於奔命,一邊要應付虎視眈眈的北荒諸國,冬令時蠻族鐵騎又悍然進犯燕國邊疆。

蠻族嗜血勇武之名響徹滄峫,以往從來沒有哪支兵種能正面抵抗蠻族。上官苓硬著頭皮親自披掛上陣,這一戰打了一年有餘。蠻族原本是出來打劫,卻沒想碰上了上官苓這個硬釘子,眼看著軍糧捉襟見肘,兩方僵持不下,只好和談。

北荒諸國還在對燕國蠢蠢欲動,然而京師為了迎接蠻族使者,卻已經開始歌舞昇平。

和談宴席上,以往冷淡的上官苓卻破天荒地為了助興,跳了一支劍舞。琵琶急促的節奏聲裡,她胡旋如飛,不盈一握的腰肢折成一個柔韌的弧度,宛若倒映在菱花鏡中的葳蕤紅裝。

下場時白朮笑著拉住她的手,對蠻族來使介紹道:燕國能得苓兒為將,是國之大幸。她從小就在朕身邊長大,論感情是再深厚不過的了。

以往白朮這樣對她示好,上官苓簡直都要受寵若驚,然而今天她卻無動於衷,任由白朮在那裡自說自話。

然而白朮下一句話,卻打破了她冷漠的神情。

你的父兄,朕都代你照顧著。白朮微笑著遞過來一杯酒,苓兒,我們好歹也認識了十三年了,你還信不信我?

上官苓仔細看了他一會兒,點頭:好,我信你。

她喝下那杯酒,隨後轉身而去,再不回頭。

第二天京師送別蠻族使者,白朮率眾臣送別,群臣之中,卻唯獨沒有上官苓的身影。反倒是蠻族的隊伍中忽然多了一輛香車,車內燃著暖香,隱約透出女子纖細一握的腰肢。

蠻族首領,原本就是個好美色的。白朮目送著那輛車遠去,像是在自言自語:他在戰場上瞧上了一個美人,願用五車珠寶、數千牛羊,並五十年邊疆和平來跟我換她。

這件事,上官苓是知道的。

她當時就跪在白朮座下,問白朮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臨國已然大軍壓境,而上官苓的玄甲兵還被蠻族拖在西北戰線上,遠水解不了近渴,白朮他迫切需要蠻族這一支助力。

他說苓兒,我一定會接你回家,你信不信我?

她說我信。

她只能信他,信到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和談那天白朮賜給上官苓一件舞服,而上官苓亦識趣地在宴席上跳了一支舞。蠻族首領的眼睛一直黏在她身上不肯離開,白朮又故意說自己與上官苓感情深厚,首領唯恐他不肯割愛,當場在禮物數量上又加了兩成。

這本該是白朮上位以來最成功的一樁生意。他從小便知道無權無勢的艱難,也因此養成了鐵血冷酷的君王手段。除了在幼時一見鍾情的雲綺,再沒有別的什麼感情能走進他心裡。

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若是當時上官苓拒絕,他還會送她走嗎?

蠻族首領為了留下上官苓,確實下了血本。不但將戰馬良種傾囊相送,甚至還派兵幫白朮擊敗了臨國軍隊。

這份人情委實還不起,那便不要還了吧。

白朮這樣想著,然後在第二年悍然撕毀了與蠻族的合約,燕國玄甲兵的鐵騎踏破蠻族龍城,血流漂杵。

捷報傳來時,雲綺正在他懷裡撒嬌,問他為什麼在這件事上一意孤行,蠻族對燕國明明助益良多。

白朮在那一刻竟然無言以對,他明明說過自己除了雲綺不會再愛任何人。這次大動干戈,大概只是因為,他答應過一個人,一定會接她回家。

白朮這一輩子辜負過上官苓許多次,等他終於有一次傾盡舉國之力去實現自己對她的承諾時,可惜上官苓卻永遠不會知道了。

不要說旁人,就連與她朝夕相處十載的玄甲兵都認不出,龍城暖帳中這個瑟縮痴傻的姑娘,竟是當年劈風斬雪的上官苓。

她臉上烙著蠻族的刺金,一雙眼睛空洞無神,腰上和手上鎖著精細的金鈴。據說那蠻族首領最喜歡看上官苓跳舞,命人給她套上了三寸金蓮。她穿著窄小的舞鞋在一尺見方的金蓮臺上,一舞便是整夜,直到雙足血肉模糊。

白朮去看她時,只見上官苓咬著手指,正在數窗臺上的螞蟻。她對於旁人的碰觸毫無察覺,唯有在白朮進門時,她瘋了一樣拼命地往角落躲,手邊有任何東西,都一股腦地向他砸了過去。

白朮被一硯墨汁潑了個正著,卻沒法對一個瘋子發火。太監急忙將他的龍袍換下來,另取了便裝給白朮換上。他收拾時偶一抬頭,卻發現上官苓已經安靜下來,孩子氣地看著他。

他心裡一動,命旁人再將那件龍袍拿來,果然上官苓立刻奓了毛,她一邊掙扎,一邊又像是畏懼那件龍袍一樣,哭得簡直要昏厥過去。

白朮驀然便懂了。

她怕的不是白朮,不是當年的那個冷宮皇子;而是現如今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皇帝陛下。

眼見白朮穿著便服湊過來了,上官苓沒有任何牴觸,只顧著玩自己的,她身上全是斑駁的鞭痕,方才一掙扎,大片的肌膚便露了出來,別人都在偷看她,她也毫無察覺。

那原本是再堅韌冷靜不過的一個姑娘,白朮都不敢細想,她到底在龍城經歷了什麼,才會失心瘋成這樣。

白朮從太醫手中取過藥,在心裡安慰自己,總算上官苓這次又回到了他身邊,她會慢慢抹平過去的傷痛,說不定他們可以重新開始。

他想給上官苓上藥,可是衣服揭開時,白朮只看到她瘦削的背上,刺著大片大片紅得妖嬈的天女葵,一直蔓延到更深處。

天女葵是蠻族的徽記,刺青針針深入血肉,就像是一生的恥辱。

白朮像是被扇了一記耳光,那是再也抹不去的曾經,他怎麼敢隨隨便便就說重新開始?

上官苓看到白朮沒有動靜了,立即如獲釋放般地從他手下爬出來,然後回頭又看了白朮一眼,覺得這個男人臉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她想了想,終於捨不得般地從自己懷裡拿出一塊糕點,放在白朮手心。

然後她無憂無慮地笑了,毫無陰霾,像是不曾受過傷害。

白朮看著手心的那塊被壓扁的糕點,終於明白,自己當初把上官苓送走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他們之間從此再無歲月可以回首。

她為他奪天下,守天下,卻求不來一世相守。

御醫曾啟奏過白朮,上官苓這瘋病並非無藥可救。她或許是不堪忍受蠻族的折磨,下意識自我逃避。若是能給她一個刺激,說不定她便會清醒過來。他還建議不妨用金針針灸一試,可白朮想,上官苓瘋了也沒有什麼,反正燕國再怎麼窮,還是容得下一個傻子的。

然而上官家族卻容不下。

上官將軍得知上官苓的事情以後,平靜地召集了上官家的舊部,連玄甲兵中也有不少人跟隨他。然後燕國的皇宮,在短短的一年內,迎來了第二次逼宮。

逼宮那日白朮叮嚀宮人看牢上官苓,不要讓她到處亂跑。但那天雲綺恰好留宿宮中,大部分人手被抽調過去保護她。上官苓懵懵懂懂的,只見外面喊殺熱鬧,便偷溜出了宮門。

然後她看到了自己此生再難忘卻的一幕。

她看到那個花甲之年的老人被鋒利的羽箭當胸射中,落下馬來。那一刻她甚至來不及反應,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悲傷便如針般刺入了她的腦海,上官苓只覺得自己周身的混沌瞬間被刀槍箭雨一把撕碎,露出下面冷得叫她發抖的現實來。

她想拔腿跑過去,可是雙腿卻是軟的,只有發顫的嘴唇中吐出一個字來:爹?

當一個傻子固然是很幸福的,上官苓曾經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躲在她的蝸牛殼裡。可現在她的蝸牛殼被擊碎了,她艱難地在一地血色中跋涉,終於明白有的人天生是沒有逃避的資格的。

她只恨自己清醒得太晚了。

上官將軍已然奄奄一息,但是他看到上官苓時,卻露出一個真實的微笑來。

苓兒,他伸出鮮血淋漓的寬大手掌,像是想要安撫自己的女兒:這些年來,爹爹庇護了你這麼久,終究是無法再繼續下去了。

上官將軍一直沒有說過,在他眾多的兒女裡,他最寵愛的,是這個小女兒。

他與上官苓的孃親少時相愛,但是後來他娶了門當戶對的世家女子,便不敢再輕易將自己的軟肋暴露在人前。哪怕後來上官苓的孃親逝世,他都只能暗地裡去看上一眼,權當送別。

我這一生造的殺孽頗多,只願你不要步我的後塵,牽扯進朝堂紛爭之中安然一生,是一個姑娘家至上的福分。

可是這樣的福分,上官苓偏偏得不到。

那天白朮撿起靈位的舉動,讓上官將軍心裡一動。後來上官苓中毒一事,又讓他誤以為這個少年會待上官苓好。

所以他一力保舉白朮,然而縱使他將虎符都傳給了上官苓,終是不能護她一世安寧。

上官將軍看著女兒臉上代表恥辱的刺金,這個鐵血了一輩子的將軍,那一刻老淚縱橫。

他不想讓上官苓繼續待在白朮身邊,這才起兵逼宮。作為一個父親他只想要回自己的女兒,然後看她得嫁良人。

可惜爹爹沒有這個福氣

他的手倏然垂落,唯有唇邊帶著一點笑意,像是終究可以魂歸黃泉,與他愛的那個女子重逢。

那笑意此後經常出現在上官苓血色氤氳的夢裡,讓她永生都墮入永無輪迴的地獄。

上官苓滿手都是溫熱的鮮血,心中卻是徹骨的冰涼。她搖搖晃晃地撐起自己父親的屍體,想去找御醫,然而她站起來之後才發覺這地上橫屍遍野,到處都是過去與她出生入死的玄甲兵的首級。

白朮趕到時,便看到上官苓揹著屍體,卻一腳摔在泥濘裡,他想過去扶起她,卻看到上官苓重新倔強地站了起來,側頭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說不出的穠豔,也說不出的冷淡,白朮的一顆心瞬間便沉了下去。

白朮,她開口說話,悲喜皆無,不沾一點人氣,當年你拾起我孃的靈位,是不是因為察覺到我爹在暗地裡看著?

白朮說不出話來,然而上官苓已經懂了。她點點頭,問道:那天我爹來冷宮探望我,我卻誤食了一塊有毒的桂花糕,這件事也是你一手謀劃好的吧?

不然以白朮那樣縝密的心思,那盤桂花糕怎麼會一路平安地被送到上官苓面前呢?

白朮張了張嘴,最終只能低聲說:我當時真的並無害你之心。包括這一次,我只是吩咐讓御林軍擒獲老將軍,並沒有讓人殺他。不知道是誰假傳了我的旨意你信不信我?

我當然信你,出乎意料,上官苓竟然笑了,因為現在我除了信你,別無所有了。

上官將軍逼宮一案,震驚全國。

他本身只是一名失勢的老將,可他的背後,是上官苓。

是一手打造了玄甲兵,並且戎馬十載未嘗一敗的上官苓。

白朮幾乎焦頭爛額,然而上官苓那邊卻已經查出了線索。那天雲綺在宮中留宿,外面的兵馬驚嚇到了這位未來皇后,丞相大人心疼自家女兒,便命人將外面的亂臣賊子殺無赦。

玄甲兵本身並無造反之意,卻對上了披堅執銳的御林軍,至此便成血案。

白朮一聽到這消息便知道糟糕,他快馬加鞭趕到丞相府上,險些就要來晚一步。

彼時上官苓麻衣如雪,唯有手中執著一柄長劍,就那麼孤身一人闖去了丞相府。

白朮趕到時,正撞見丞相府家丁們手持刀劍,丞相見到白朮趕到,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瑟瑟發抖道:陛下!求陛下給老臣做主!

雲綺泣不成聲,跪在白朮面前,她說陛下,我現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你了。

雲綺現在只能一賭,賭白朮對她尚有舊情。她家原為太子舊黨,整個家族的命運都系在她身上,她不得不竭盡全力爭奪白朮那一點天子寵愛。

或許上官苓愛的是白朮,她愛的卻是皇上。

白朮是一個標準的帝王,他心裡是容不下私情這些東西的,雲綺不由得慶幸,慶幸自己是在白朮尚且幼稚的時候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白朮竭力按下自己心中的火氣,耐心道:苓兒,你胡鬧總該有個限度!如果不是你求情,早在一年前太子伏誅的時候,你父親就該

上官苓打斷他的話:可是你當時說,你會照顧好他們。

而她當時的回答是:我信你。

可是現在,我要殺雲綺的父親,你就這樣急匆匆地出來阻攔;我自己的父親死了,你卻不聞不問。

他是皇后的父親!

對,他是皇后的父親。那我的父親呢?上官苓冷冷一笑,她現在到處都是傷口,衣料碎裂處,妖嬈的天女葵暴露在眾人面前,一個婊子的父親?

她漠然地想,原來父親這個職業也分高低貴賤啊!

這件案子已收歸刑部所管,白朮終是失去了最後的耐性,你若信我,我自然會給你一個公道。

上官苓看著他背後哭得梨花帶雨的雲綺,又低頭瞧了瞧自己滿身的傷口和血,忽然覺得自己滑稽得就像戲臺上的丑角,她疲憊道:白朮,你不過就是仗著我還愛你罷了。

所以明知道這只是白朮一句推托之詞,上官苓卻還是扔下了手中的長劍,踉蹌著走出了丞相府。

誰想次日邊關八百里急報,這次蠻族終於再次聚集起兵力,對燕國發動了復仇。

白朮命她領兵出關,然而玄甲兵只有不到萬名。這擺明是一條讓她送死的旨意,上官苓想,原來這就是你允諾給我的公道。

離別時白朮對她說,燕國一時兵力不足,你先撐上幾日,我必然派兵去支援你。

真的嗎?

她信了他一次又一次,這次,她真的沒有力氣再信了。

她從未對白朮提起過她在蠻族度過的一年時光,那一年裡她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在龍城暖帳中,她永遠只能跪下匍匐著,被迫陷進一場黑白顛倒,永無止境的荒唐。蠻族寒冷的天氣讓她的膝蓋落下了宿疾,行伍時的舊傷悉數發作,藥石再難以挽回。

可是說了又有什麼用呢?縱然能乞討來你一時的憐憫,再來一次,你還是會選擇送我走。

上官苓默然不語,而白朮以為她還在為上官將軍之死而賭氣,他疲倦道:就算丞相死了,上官將軍也不會活過來了。苓兒,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我想要很多年前那個還會愛還會恨的上官苓,你能把她還給我嗎?

然而上官苓終究沒有說出口,她只是對身後的禮官,公事公辦地交代了一句:若我有幸,屍體能被送回故里的話,我希望你們能火化了我。

我覺得火是乾淨的。她這樣想著,然後飛身上馬,揚鞭挽轡。彼時雁門關萬里烽火,龍城鳴弓正急。

她為他奪天下,守天下,卻求不來一世相守。

雁門關之戰堪稱滄峫歷史上最為慘烈的戰事之一。

上官苓以不到一萬人的軍隊,窮盡各種人力計謀,將蠻族拒之於外。一開始是各種投石,機關;再然後一切可利用的資源耗盡,便只剩下了純粹的肉搏。關外的荒原上,人與人之間的生死搏鬥甚至連牙齒指甲都用上,拼上性命直到彼此流盡最後一點鮮血。

蠻族在關外逡巡十天,竟不得而入。

上官苓戴著猙獰的面具,遮住了她臉上那個恥辱的蠻族刺青。這一戰,鬼面將軍上官苓之名,被永久地記錄在史冊之中。

第十四天,上官苓緊閉城門,蠻族高掛免戰牌,雙方不約而同地停戰休整。

這一天上官苓終於下了決心,她要將僅剩的這數千玄甲兵,平安送離戰場。

從十一年前她親手訓練出這支兵種開始,他們就跟著她出生入死。這場戰爭,與其說他們是為了白氏皇族而打,不如說他們是為了上官苓而戰。

這一次玄甲兵拼盡全力,強撐十四天,然而現在雁門關徹底孤立無援。白朮的援軍,始終沒有來。

至此她終於絕了最後一點希望,也許白朮只是想把她拖死在這個戰場上,免得她回去找雲綺的麻煩。

上官苓波瀾不興地想,其實只要你一句話,上官苓是可以死的,又何必這樣麻煩呢?

然而這數千玄甲兵,她不忍心讓他們跟她一起殉葬。

上官苓連發十三道軍令,強行將這些殘兵剩將趕走。至此,蒼茫邊關,只剩她一人。

然後,她把自己鎖在雁門關的城樓內,放了一把火。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那時蠻族被火勢逼得不能上前一步,他們後來都說自己看見有女人在火中舞劍,她獨自一人,孤獨而強大。

最後一天之際,白朮的援軍才姍姍來遲。

白朮以為上官苓一定能等到援兵前來,那是他帶在身邊養大的女孩。以她的智謀,拼著玄甲兵死傷殆盡,確實能等來他的援軍。

他沒想到,唯獨這一次,上官苓對他失約了。

她已經不想再信他了。

雁門關火勢最盛那夜,縱使是相隔千里的京城都能看到天際隱隱的火光。那天正是白朮迎娶雲綺之日,沒有人知道那火光意味著什麼,只有禮官湊趣說這是祥雲東來,是天大的吉兆。

京城響起了熱鬧的鞭炮聲,到處都是祥和安樂,紫禁城內紅燭燃盡,沒有人知道,後世歷史上被譽為亂世第一將的鬼面將軍上官苓,就在這樣的吉兆裡,孤獨地,寧靜地,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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