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7 小兒神外故事多,我們經歷的遠比電視劇裡的更豐富

策劃:池楊 安楊

攝影:王秋月

採訪:安楊

嘉賓:首都兒科研究所 張冰克 李延濱

今年夏天,兒研所一位護士長在朋友圈裡分享了一個小患者的照片,很難用言辭形容看到這張照片的感受,它觸動了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小兒神外故事多,我們經歷的遠比電視劇裡的更豐富

攝影/楊淑霞

這個孩子不到四歲,今天夏天,他經歷了生死考驗,而孩子和家長在這過程中還有一個讓我們非常感動的舉動。不忍心把小患者請到錄音間,所以我們請來了他的主治醫生——來自兒研所神經外科的張冰克主任(簡稱張)和李延濱大夫(簡稱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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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兒神外故事多

來自聽健工作室

小楊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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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照片上這個孩子非常乖巧懂事,那一滴淚,真的讓人看著好心疼。孩子的病還是蠻重的,是嗎?

李:孩子是偶然頭疼,發現顱內巨大腫瘤,在當地從縣醫院、市醫院到省兒童醫院、鄰近大城市大醫院都去看了,幾乎都束手無策。

但孩子除了頭疼沒有別的症狀,這麼大的腫瘤,有可能是先天帶著、慢慢生長的,在這種過程中,它已經形成代償了,所以症狀不像成人腫瘤那麼明顯。對父母來說,孩子突然出現這麼個病,又是在腦袋裡邊,非常傷心。

我看到這個孩子第一瞬間,覺得這個孩子真的太陽光、太可愛了,純潔得讓人很甜美,山裡的小孩子很淳樸,說話笑容太讓人喜歡了。

張:第一次是家屬通過朋友帶著片子來找我,當時打電話說小孩兒可能只有一週的生命了。看了片子,我說這還不至於,應該還是可以治的。

但病情確實很嚴重。小孩子腫瘤有幾個特點:孩子小腫瘤大,惡性多,腦室裡的瘤子大概90~95%都是惡性。這麼大的瘤子首先考慮惡性。這種情況下,小孩雖然生命力頑強,但是經不住折騰,要是上了臺一旦出血多,小孩脆弱到可能呼吸心跳都停掉。

問:有下不了臺的風險,那您怎麼敢接?

張:既然是搞外科的,必然會有一些冒險的成分,我老打這個比方:如果牆快要倒了,你上去推一把,可能大家都是安全的,如果後退一步,可能大家都被砸著,所以有的時候是必須得往上衝的。

問:跟家長談這種風險沒有?

張:跟家屬交代說手術風險很大,瘤子也很大,可能預後也不太好,甚至可能死在手術檯上,但是家屬非常配合,也非常淳樸,當時就說:“如果真的出現這些情況,我們把器官捐獻了。”

但是作為一個醫生,實際上聽了心裡很難受的。

當時也有記者跟著來的,後來記者跟我說:“我都沒想到他會說這個話。”後來家屬就把捐獻協議書籤了。

李:我也一點都沒有想到會有這樣崇高的想法。他們家裡特別窮,手術之前,社會對他們一家的幫助對一個農民來說是很難回報,而且他們也不知道那些錢是誰捐的。作為家屬在收到社會的善款以後,就在琢磨這些,最後只想出這個辦法了。媽媽是含著淚跟我說的,她說:“如果做手術孩子不行了,我們就準備捐獻孩子的器官,幫助別的小朋友。”他們的心願就是:這是我們回報社會的唯一辦法。

雖然孩子特別小,但是其實知道為什麼來醫院。孩子不會說普通話,我跟他爸媽說病情的時候,孩子只聽說 “腫瘤” 兩個字,第二天我們查房的時候,孩子有些沉重,他看見我就說:“腫瘤、腫瘤”。從他得病,其實內心很傷心。

當時媽媽跟孩子說,“如果用你身上的東西幫助別的小朋友,讓別的小朋友健康了,你能接受嗎?”孩子很高興,笑著說:“我願意啊,我真的很願意啊。”這個孩子真的就是不加思索、兩眼閃光,很開心地就答應了。

問:是不是這樣的孩子和家長會對你們有更多的激勵?

張:我們感覺,對醫生的干擾越小,可能醫生判斷和治療上的束縛也就更小。但這次雖然患者和家屬都非常配合,但手術的風險包括腫瘤的性質、出血的程度、小孩能不能耐受、術後會不會出併發症,如肢體癱、昏迷、語言不行、視力不行……都是未知數,全部都要考慮。

問:也就是孩子上手術檯的風險分幾層:最嚴重是連手術檯都下不來;還有就是腫瘤切除了,但是畢竟是腦子上,有可能帶來其他併發症?

張:因為它就是功能區,有些損傷已經存在了,又要全切腫瘤,或多或少可能會有損傷的。

問:手術進行了大概多久?

張:八個小時。腦科手術時間都比較長,做一個最簡單的手術,可能都要到下午兩三點鐘。隨著技術的提高,器械的提高,各方面輔助手段的提高,手術現在越來越快了,但是小孩兒手術的精細程度要遠遠高於成人。

問:腦科已經是所有手術裡邊精細度最高的了。兒童腦科更是要求精益求精。

張:有人說神經外科是外科裡的皇冠,我們就是皇冠上的寶石。

問:但也是風險最大的地方。

張:國外小兒神經外科的住院醫師要三十七八歲才開始,是拿兩個證的,既要拿兒科的證,也要拿到神經外科的證,學的東西非常多。

問:手術還不錯,是吧?

張:第二天孩子不但醒了,胳膊腿活動沒事,視力沒事,語言也沒事。問孩子:“你看看護士阿姨帽子上有幾個貓?”回答有好多貓(護士帶著花手術帽子),這個也是挺有點神奇的,大家都很興奮。現在孩子已經順利出院。

我們想繼續觀察下去,因為孩子的瘤子對放療化療的敏感性稍差,必須定期觀察。其實關注就是治療。

李:手術切得比較乾淨,在這個基礎上我們還是想給孩子帶來一個最優化的預後,不輕易給他做放療,而是嚴密觀察。孩子很小,如果盲目去做放療的話,會很痛苦,對孩子的認知、生長髮育影響都很大。

張:做這樣的決策,牽扯到醫生的自信程度和擔當。

問:這個孩子的手術到目前是蠻成功的,也希望往好的方向發展,但不是所有的手術結果都如我們所願。如何看待風險?

張:任何一個大夫總希望自己做的工作有一個好的結果,但是不可能任何風險都不冒。相對而言的,一個硬幣的兩面,但是風險還是值得冒的。

有人說神經外科醫生是“情感枯竭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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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如果家屬有困惑的時候呢?你有糾結沒有?

張: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溝通。作為一個好醫生,他應該有這樣的特點:要了解到病人的心理,更要了解病人對疾病的瞭解、要求和能承受的程度,這些直接影響到下一步的治療。家屬如果說我們不治了,也不能強迫把他弄到手術檯上。其實真正互相瞭解了、溝通了,絕大部分家屬或者病人都會是通情達理的。

問:碰到過家屬想放棄的情況吧?

張:比較常見。前些日子治了一個小孩,一個月零八天,腦子裡長了一個瘤子,手術切掉就算治癒了。但是它出血了,從醫學的角度講不是很好,應該給孩子做一個引流。家屬就猶豫了:這麼點小孩,性質又不好,就不治了。在家呆了8天,家裡環境不好,顱內感染了,又回來了。問題就更復雜了:不做手術的話,控制感染非常費勁,瘤子也會在長大,成了惡性循環的怪圈了。只能是冒著風險把這個瘤子和血清掉,有點違規,但是實際上綜合平衡一下,對於孩子是最有利的。

問:家屬什麼情況下同意做手術的?

李:手術當天,術前準備都已經完了,配完血了、剃完頭了,就在簽字的一瞬間,家屬說我們不做了。家屬一直在糾結手術風險、成功幾率問題。我說幾率對個人來說沒有意義,對於這個孩子來說就是成功與失敗,你想給他一線希望,就試一試,如果想放棄,那孩子就沒了。

家屬想完了之後決定放棄手術,抱著孩子準備走了,媽媽抱著孩子就走不動,從病房裡不離開,猶豫了一兩個小時,家裡人覺得就做吧,晚上八九點簽了字。

問:媽媽抱著孩子不走,是媽媽內心的決定,她內心不願意放棄這次機會。但是萬萬一有問題呢?人家家屬曾經放棄了呀?

張:這個就要跟家屬溝通,醫生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天平加砝碼吧,到底是有利的方面多,還是不利的方面多?要平衡。如果這方面是最有利的,即便有不利的條件,那天平還是會倒向這邊的。

手術跟預想差不多,沒有太使用強力抗菌素,小孩也沒有發燒,術後基本上順利度過來了。

腦科現在有幾個極端:一、年齡已經做到極端了,出生一天、兩天、三天、半個月就開始做手術;再一個,就是大家心理也比較極端了:要不然放棄,要不然非要他好。家長放棄的原因是怕將來留了毛病,各種想法都有。

問: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每一個家長思考的角度不一樣,作為大夫,您怎麼考慮?

張:醫生也是沒有辦法預測的,大家都是人,也不是神。有些情況是家屬說不能保證這個孩子沒有出現異常,將來我沒法面對,就放棄了。結果ICU醫生說既然不治就抱回家吧,家屬又說我承受不了抱回家,還是治吧。先來的意識和他的潛意識之間還是有矛盾。

問:當小兒神經外科醫生心裡頭會是什麼感覺……?

張:

很崩潰。

問:您節目前說,神經外科醫生都是什麼?

張:情感枯竭型的。

問:真是這樣嗎?您今天來講病人的故事,還沒講兩句,先有點控制不住自己情感,我感覺是特別重感情的。

張:主要是醫療行為上的感覺。其他外科,做個闌尾炎治癒了,很高興,骨折了,把骨頭接上了,完全治癒了。而神經外科不是這樣的,腫瘤來了,瘤子今天切了,是惡性的,一年沒起來,兩年沒起來,第三年又找回來了;腦積水來了,這回治好了,過兩天又不好了,老是處在一個相對失控的狀態。

問:能控制的東西總是有限的,總是有一些意外發生。

說起神經外科,美國有一個電視劇《Monday morning》(週一清晨),告訴人們醫學不是萬能的、醫學不是絕對的,它會有併發症。有一集講一位女患者有嚴重的震顫,震顫到不能睡,走遍醫院沒有人去解決,有一個神經外科醫生在她清醒狀態下做了一個治療,震顫好了,但出現了一個併發症。患者最後把醫生告上法庭,醫生也很崩潰。在法庭上,醫生說:“我們把你那麼嚴重的問題,冒著各種風險止住了,現在有相對小一點的代價,你卻要端掉我的飯碗,斷送我的從醫生涯。”後來,患者撤訴了。

這裡邊,其實看到了神經外科醫生面臨的職業困境。

張:從風險上講,我們和心臟科的醫生算是最頂級的,因為一個面臨的是泵衰竭,一個是中樞衰竭。

問:也需要最頂級的擔當力。怎麼堅持下去?

張:選擇學醫的時候,應該是喜歡這個職業的。有一個綜合考慮:人們說的是職業、是事業,還是理想?總歸醫生這個行業說是人道主義的,是做善事。

問:對您是職業,還是事業?還是理想?

張:恐怕都有,很崩潰的情況下和很高興的情況下,感受也不一樣,但肯定是自己終身的職業。

問:李大夫,您把它當職業、事業還是理想?

李:都有。單純職業的話,可能不會堅持。一直往下走,心中還是有夢想,有一個充滿希望的夢想。

你再強,一個人也打不出幾顆釘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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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醫生這個行業還有一個特別大的魅力——是個團隊作戰。大家齊心協力把一個小生命救活了的那種感覺,是很多行業享受不到的。

張:你再強,一個人也打不出幾顆釘來。所有外科醫生都是團隊配合。麻醉科、ICU、其他基礎病科室,可能各科都有。我在綜合醫院的時候,給五歲以下的小孩兒做手術,那就給麻醉師加分了,因為確實難度加大了。在兒研所,小孩子出生一天也不會給麻醉師加分,血管細,動脈、靜脈都要紮上,深靜脈還要紮上,這個難度係數遠遠高於成人了。

問:醫療劇裡最多出現的要麼是急診室,要麼是神經外科,為什麼?

張:神經外科裡頭能夠講述的故事實在太多了,但實際上,他們講的那些東西要比我們經歷的相差太遠了。在小兒神外,幾乎每一個小孩兒都有一大本兒的故事。

作為兒科神經外科大夫,救一個孩子,第一是救了一個家庭,再一個,孩子治好了,未來他有可能為社會做出很大的貢獻。所以我們做的這些不僅僅是挽救一個家庭,一個孩子,對社會、對國家都有很大的影響。

問:從醫這麼多年,還有聯繫的老患者嗎?

張:有個小孩兒到現在還有聯繫,是髓母細胞瘤患者,一般的情況下很少能活到成年,但是這個女孩做完19年的時候結了婚,正常生活。不過這種太罕見了,不能作為一個常規。

問:神經外科一直是都有挑戰性的,挑戰,就意味著會有失敗,失敗會對你們的自信有打擊、有影響嗎?

張:老一輩神外大夫說過:外科大夫老想嘗試,嘗試失敗了,他就可能退兩下,但是過兩天他還是會往上衝,這個可能是職業的特點。醫療是殘缺的科學,沒辦法做到完美,能夠找到一個平衡點已經是水平很高了。

問:平衡點就是獲利儘可能大,可能會有些小遺憾、小損失,也會跟患者溝通這件事情?

李:

對,還是要說明白了。要跟病人家屬達成一致的決定。現在病房還有一個孩子是惡性腫瘤,我們也反反覆覆勸過家長,別給孩子做過多的治療,只會增加痛苦,不會挽救他最終的結局。但是家屬堅持不放棄,已經花了接近200萬了,家裡還是在拼命掙錢給他治,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是儘量尊重家屬的決定。家屬堅持,我們就儘量跟他一塊堅持。

張:醫患並不對立,一個是想治病,一個是想把病治好,其實大家是很統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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