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雜念背後的聲音
自古至今,關於好文字的定義與標準,紛紜如雲。文人們的思緒與表達,紛紜如雲。
晚唐,司空圖似乎受陰曆節序的啟發,以二十四首敘寫風景的四言詩,組成《二十四詩品》,論述詩歌的二十四種風格,與二十四種節氣相暗合:
“纖穠”,春分——“采采流水,蓬蓬遠春”,如李商隱。
“自然”,小滿——“俯拾即是,不取諸鄰”,如白居易。
“雄渾”,大暑——“荒荒油雲,寥寥長風”,如岑參、高適、辛棄疾。
“沖淡”,立秋——“飲之太和,獨鶴與飛”,如莊子、王維。
“沉著”,小寒——“鴻雁不來,之子遠行”,如杜甫、陸游。
“勁健”,霜降——“巫峽千尋,走雲連風”,如曹操。
“含蓄”,大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如陶淵明、蘇軾……
顯然,他的詩觀就是:像四季、像大自然一樣自然而然寫詩,在萬物天地間安放心靈和肉體。以詩論詩這一開先河之舉,比西方和今天的學者以概念論詩、連篇累牘、言不及義,要可愛、有趣多了。用詩來表達對詩的認識,像用愛來表達對愛的珍惜,才是美的、好的。
司空圖談的是詩歌,其實,也是在談人生,一種充滿詩性的人生。整部《二十四詩品》,“道”“真”“幽人”一類字眼屢現,像獻給莊子、老子、山水大地的讚美詩。把人格自然化,把自然人格化,就是道,就是詩。最愛其中的兩個句子:“要路愈遠,幽行為遲”,“如有佳語,大河前橫”——重要的路必然漫長、孤寂,慢慢走,不要急。總有佳句如佳人、如大河,來到一個寫作者、靜修者的面前和內心。
司空圖之前,南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用比喻來表達自己的詩學觀念。比如,“風骨”,他以鷹、雉和鳳凰為例,闡述如何使文章的力與美達到統一:“鷹隼乏採,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文章才力,有似於此。若風骨乏採,則鷙集翰林;採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之鳴鳳也。”“藻耀而高翔”,羽毛絢爛、居高臨下,是鳳凰之夢想,也是文章之理想——風勁而骨峻。鷹,被疾風教育出的骨頭,在死後可製作成鷹笛。一個作家的筆,應該是鷹與鳳凰混血而成的後裔。
劉勰又說:“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雲而並驅矣。”一個書寫者需要多麼磅礴的情意與才華,方有資格與風雲同行並驅。看天空,隱隱有歷代才子,如電閃、雷鳴、鳥飛。
宋代詞人葉夢得則認為:古今談詩者多矣,“吾獨愛湯惠休‘初日芙蓉’,沈約‘彈丸脫手’兩語,最當人意”。“初日芙蓉”,即天然;“彈丸脫手”,即準確、凌厲。前者需要等待,後者需要練習。由彈丸脫手,而臻初日芙蓉,讓一顆彈丸在地平線上準確、凌厲地升起,很難。大部分詩人不願意在地平線下練習彎弓彈射,就直接宣佈自己已經進入偉大者的星空了。
“新詩如彈丸,脫手不移晷。”蘇東坡似乎在應和葉夢得。當然,蘇東坡其人其詩在後人我輩心中,必然是“初日芙蓉”。
蘇東坡之後,南宋嚴羽寫出《滄浪詩話》,雲:“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建安之作如森林,彌望,無邊。他認為,詩可以分成九種類型:高,古,深,遠,長,雄渾,飄逸,悲壯,悽婉。其提出的“建安風骨”這一概念,特徵就是格調高古、氣象雄渾——在軟弱的南宋,一個詩人提倡風骨,多麼痛切而必要。聽懂其中深意的人,面紅耳赤,失眠,抑鬱。假裝沒有聽懂的人,繼續眠翠偎紅喝黃酒。
清初,文學批評家葉燮在蘇州太湖岸邊橫山一帶,隱居、辦學、寫作。他主張,作家須以“才、膽、識、力”,反映“理、事、情”—— “理”,形而上的廣闊;“事”,及物、在場、介入;“情”,賡續《詩經》所肇啟的抒情傳統。這一切,均繫於寫作者的才華、肝膽、見識、筆力。其著名學生沈德潛,卻提出“格調說”,與袁枚的“性靈說”相對立——寫出《隨園詩話》的袁枚,似乎更像葉燮的學生。
袁枚說:“今人論詩,動言貴厚而賤薄。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為主。刀背貴厚,刀鋒貴薄。少陵似厚,太白似薄。猶之論交,謂深人難交,不知淺人亦難交。”袁枚的觀點很妙,葉燮應該贊同。詩、物、人,非“厚”“薄”二字即可定境界,關鍵看其妙否。妙言、妙物、妙人,無論厚薄,都美好。
清末詩人況周頤,在詞話集《蕙風詞話》中,提出寫作詩詞的三要點:重、拙、大。似也在回應南宋嚴羽觀點。重如蒼山,拙如秋風,大如自然——在劇變、轉折中的時代裡,整合破碎家國,如此提倡,痛切而必要。
當代詩學評論家不寫詩話,為藏拙嗎?沉迷於構建宏大、抽象的體系,來謀取學院裡的職稱與國家課題經費,沉浸於小圈子裡的掌聲、簇擁和歡喜,生產廢話,消耗了造紙廠和野外的樹木鮮花。
幸而在新疆聽到一首圖瓦族民歌,內心一震:“再甘甜的水也是埋在泥沙裡的,再好聽的聲音也藏在雜念背後。”用比喻表達了一種詩學、美學觀點。詩與美,就是甘甜的水、好聽的聲音,需要越過塵世裡的泥沙與雜念,千淘萬漉,才能來到我們的唇邊與耳邊。這首民歌,充滿了對人性中的泥沙與雜念的寬諒,也飽含對甘泉、好聲音的珍惜。
也是在新疆,聽到另一首圖瓦民歌:
我們屬於遠方/ 有自己的群山、木屋和炊煙/ 流水是一首長長的歌/ 駝鹿的眼睛就像我的愛人/ 這安寧/ 有時絆倒死神的步履/ 當雲彩擦亮天空 / 愛人哪/ 我們就搬到天上去住。
詩人屬於遠方,從塵世,到天空,用筆尖搬動著自己越來越輕盈的身體。只要有愛存在,就能搬到愛人和後人的心靈去居住。
用這兩首民歌來討論詩人的秘密、文字的秘密,更好。比學院裡的某些教授們講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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