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5 局中局(民間故事)

李昆記得,這是半年內第二次接他出獄了。

奔馳商務車平穩地駛在路上,李昆滿肚子疑問,但不敢開口。嶽四的心情比上次還好,搖頭晃腦地哼著小曲,李昆愈發困惑不解。

“小李,你是不是有點蒙圈?”嶽四主動開口,“這半年都讓你接我,是因為你從不亂問。不過這是你最後一次接我出來,以後不會再進監獄了。”嶽四嘿嘿笑著,“這三年我進了八九次監獄,和不少死刑犯交上了朋友。有些傢伙在外面藏了鉅額財產,想有朝一日能越獄,帶著錢遠走高飛。可隨著刑期逼近,希望越來越渺茫,外面也沒有親人,更是斷了念想。這個節骨眼我乘虛而入,和他們交心。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有些人就把藏錢的地點告訴我了,免得錢財白白爛掉。我就是靠這個起家的。”

“死刑犯和普通囚犯不在一個區吧,平時能見到面嗎?”李昆謹慎地問。嶽四大笑:“我一進宮是三年前,出售假種子被判了半年。第一次坐牢伙食不習慣,老拉肚子,後倆月基本在醫務室度過。醫務室裡各個區域的犯人都有,當然也有死囚。我在病床上和他們聊天,一個死刑犯給我講他的‘英雄事蹟,單槍匹馬搶了銀行一千多萬元。後來追回九百萬元,剩下的一兩百萬元他堅持說給揮霍了。那傢伙說:‘反正我殺了兩個保安,死罪難逃,交代了也不能減刑。我好歹藏了一百多萬元,想著保不齊哪天逃出去,靠這些錢還能翻身。可下週就要挨扎(注射死刑),錢是用不著了。我告訴你藏錢的地方,你出去替我花了。我外面沒親人,你記得逢年過節給我燒點元寶上炷香。我出去後按他說的找,還真有—百萬元。”

嶽四搖下車窗,把菸頭扔了出去。“這三年我陸陸續續弄了三四百萬元,但裡面的日子實在不好過,我一直想幹票大的就收手。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幾天前有個死囚給我送了份大禮。今天是他的死期,這個時辰應該正在倒氣兒。”嶽四又點著一根菸,對著監獄的方向比畫兩下,說,“以煙代香,兄弟一路走好吧。”李昆不說話,專心開車。嶽四抽了半根菸,說:“這是個大活兒,我一個人幹不了,你幫我張羅,事成之後分你幾十萬元。”

李昆一哆嗦,重重踩了一腳油門,車子痙攣似的一躥。嶽四笑罵:“瞧你那點出息!”

幹票大的

兩個月前,監獄醫務室。嶽四捂著肚子齜牙咧嘴地來到病房,找到自己的床號,哼哼唧唧爬上去。他右邊的鄰床是個三十多歲的健壯男子,纏著夾板的胳膊吊在脖子上,半躺著一言不發,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再往下看,腳腕上鎖著鐐,不用說,這是個重犯。

中午吃飯時,嶽四主動幫那人打飯,套上了近乎。一開始那人不願說話,嶽四也不著急。兩天後的一個晚上,也許是窗外淅瀝的小雨勾起了愁緒,那人打破緘默,和嶽四閒聊起來。他叫雷鵬,經營著一家小汽修廠。他結婚七年,卻意外發現妻子和別人有染。偵查一番後他發現對方是個小有名氣的畫家,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麼妻子突然間對畫畫產生了興趣。這天妻子說去公園寫生,雷鵬暗暗尾隨。果然她是去了畫家的住處。雷鵬在門外等了一會兒,然後用隨身攜帶的工具撬開門鎖,衝進臥室將兩人捉姦在床。這對男女驚慌失措,跪地求饒。雷鵬平時性格就暴躁,當場就動了殺心,妻子叫道:“我再也不敢了,你不為我,就想想小吉,他才六歲,不能沒有爹媽。”提到兒子,雷鵬心中一軟,把高舉的羊角錘緩緩放下。畫家還不放心,一直求饒:“我賠錢,我賠錢,我的畫賣得很好,你想要的都能拿走。”

牆上果然掛滿了畫,雷鵬也不知道哪些值錢。他看到牆角有個保險櫃,心想裡面肯定有貴重物品,就呵斥道:“保險櫃裡是什麼?”畫家神色猶豫,似乎在計算性命和保險櫃哪個更重要,終於說:“只是一些收藏品,個人愛好……”雷鵬也不是傻子,猜出裡面的東西必然價值不菲,就逼迫畫家:“密碼是多少?”畫家不肯說,雷鵬劈頭蓋臉地打了他一頓。畫家耐不住疼,說出了密碼。雷鵬聞聽頓時火冒三丈,原來那六位密碼正是自己妻子的生日。暴怒之下雷鵬抄起錘子朝畫家頭上砸去。幾錘之後,畫家腦漿迸裂,血濺滿室。雷妻嚇得連聲尖叫,雷鵬殺得興起,叫聲讓他心煩意亂,反手一錘砸中妻子太陽穴。當場一對野鴛鴦,就去黃泉路上作伴了。“逃走之前我打開保險櫃,裡面是一幅畫,我雖然不懂,但看樣子應該是件古董。”病床上的雷鵬對嶽四說,“我從牆上摘了一幅別的畫塞了進去,後來警察沒有發現被調了包。這個混蛋畫家沒有老婆,保險櫃裡原本是什麼估計沒有外人知道。”“審判時你沒交代這事?”嶽四問。

“我夠判兩回死刑了,把畫還回去能減成無期?”雷鵬冷笑,“何況我鄉下老家還有兒子和雙親,畫我留給了他們。”

“可憐孩子了。”嶽四嘆口氣,餘光偷瞄雷鵬。果然這話擊中了他,雷鵬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

“沒事,你不是留了一幅古畫嘛,夠他吃一輩子了吧。”嶽四察言觀色地勸慰。雷鵬嘆了口氣:“我擔心的就是這個。我爹媽都是農民,沒什麼文化,恐怕他們處理不好,賣不到好價錢啊。”

嶽四並不接話,他是老油條,明白雷鵬還沒到徹底絕望的時候,不會輕易信任自己這個陌生人。

果不其然,一個月後雷鵬從死囚區託人傳話過來,說想見見嶽四。

價值連城的古董

兩人制造機會在醫務室碰面,雷鵬臉色陰沉地說:“我決定不上訴了,折騰了一年,再拖幾個月也是煎熬。趕緊紮了算了。”嶽四拍拍他的肩膀:“有什麼要帶的話儘管說,天涯海角我保證帶到。病友也是朋友。”

雷鵬說:“我最不放心老人和孩子,那張畫我想請你幫忙變賣了,賣的錢你得兩成。我回去就給我爹雷興邦寫封信,把事情交代—下;信的內容會被審查,我不能寫太細。你起個誓,要幫我多賣點錢,夠孩子上大學和雙親養老。這是我留給他們的最後一筆錢。”

嶽四面露難色:“古董字畫我一竅不通,責任重大,萬一搞砸了怎麼對得起你。你還是找個內行吧。”雷鵬說:“我日子不多了,死牢裡去哪兒找內行?咱們聊天投機,我看你人不錯,可以託付。”

嶽四半推半就跪下起了誓。雷鵬捲起褲腿,咬牙閉眼,將腿上的一顆大痦子摳了下來。痦子連皮帶肉,傷口頓時湧出鮮血。“沒東西給你當信物,這痦子我媽最熟悉,你給她看她就相信你了。”說完,雷鵬把血淋淋的痦子交給嶽四,自己一瘸一拐地去找護士包紮。講到這裡,嶽四掏出那顆已經風乾的痦子向李昆炫耀:“這是顆價值連城的痦子啊。明天我先去雷家看畫,我答應請個專家過去鑑定,到時候你再來假扮專家。”次日,嶽四來到雷鵬的鄉下老家。雷鵬的母親已被通知三日後去領取兒子的骨灰,如今看到兒子身體的一部分,不禁悲從中來,淚如雨下。嶽四假意安慰一番,講出了雷鵬所託之事,詢問古畫的下落。雷母說,他們老兩口收到信後,因為語焉不詳,沒有完全理解信的意思,只知道那幅畫關係重大,所以老頭今天剛去了市文物局做真偽鑑定。

嶽四暗叫不好,這事驚動了文物部門可就算泡湯了,連忙告辭往文物局趕。他緊趕慢趕地來到文物局大院門口,還是晚了一步。有個學者模樣的中年人剛把一個老人送出來,老人左腋下夾著一個長條錦盒,右手牽著個六七歲的小男孩,這幾個特徵一看就知道那老人是雷鵬的父親雷興邦。雷興邦剛走,嶽四就閃身過去攔住正要回到院裡的學者。“我是剛才老人的家屬,想再跟您確認—下那幅畫的具體年代。”學者戒備地打量著嶽四,問:“你叫什麼名字?”“雷海,剛才的老人雷興邦是我叔叔。”

學者聽名字對得上,才放下心來說:“你們不用反覆確認,剛才我也說了,絕對是唐伯虎的真跡。”嶽四心跳加速,接著問:“市場價大概是多少?”

“尺寸較小,還有些損壞,但七八百萬元總是有的,進拍賣行會更高。不過我可要警告你們,倒賣文物屬於違法行為。我建議你們把畫獻給國家,會有獎勵和證書,而且能得到專業的保護。”

嶽四含混地答應幾句,甩開了這位迂腐的學者,喜憂參半地給李昆打電話:“好消息是畫很值錢,壞消息是雷興邦也知道。要想騙過來不容易了,我們得想個主意。”

第二天中午他倆一起出發,嶽四前腳去和雷興邦套近乎,李昆後腳就偽裝成文物局的工作人員。李昆一身警服進屋時,嶽四和雷興邦正在聊雷鵬,氣氛格外沉重。李昆佯裝不明就裡,掏出假證自我介紹:“我是市文物局保衛科的邱林,昨天聽教授說你家有一幅唐伯虎的真跡,根據文物保護法,國家有權優先收購。當然,願意捐獻更好。”

雷興邦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從沒跟穿制服的人打過交道,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嶽四示意雷興邦不要怕,擋在前面問道:“你們出多少錢?”李昆裝模作樣計算一番,說:“可以按最高標準給你們,五十萬元。”嶽四冷笑:“你們文物部門真是吃人不吐骨頭,上百萬的東西就給五十萬元!”雷興邦怕惹出事端,偷偷拽嶽四的衣服,暗示他不要和政府作對。

嶽四不理,反倒借題發揮,罵罵咧咧,發洩對強權的不滿。李昆越聽越氣,質問雷興邦:“他是你什麼親戚?”雷興邦囁嚅道:“不是親戚,一個朋友……”

李昆大怒:“你一個外人在這裡搗什麼亂,信不信我抓你坐牢!”嶽四一聽坐牢如同打了雞血,嚷嚷道:“誰還沒坐過牢嗎?你們簡直是流氓!”李昆臉漲得通紅,一個耳光把嶽四打翻。嶽四雙目緊閉,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明天我再來的時候,就不是一個人了。這幅畫到底什麼來歷,留著跟公安局說吧。”李昆撂下一句狠話,憤憤而去。

直到傍晚嶽四才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旁邊坐著雷鵬的父母。

“真是抱歉,連累你了……”雷興邦笨嘴拙舌地說,“唉,都是這幅畫鬧的。要不是小鵬囑咐我務必賣錢留給孫子,我真想捐給文物局算了。”

“不能便宜了那幫不勞而獲的王八蛋。”嶽四恨恨地說。

“他們明天就來搶了,這一時半會兒去哪兒找買主?”

“你們如果相信我,”嶽四試探著說,“要不先交給我保管?”

雷興邦沒了主意,撓撓頭說:“也是個辦法,我和老婆子商量一下。”兩人在外間商議了將近一個鐘頭,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雷興邦才走進來,嘆口氣說:“老婆子不同意,說孩子的遺物不能離開家。你要能找到買家,帶他過來,賣了錢按信上說的,給你兩成。”

嶽四看老兩口格外謹慎,也不好表現得太猴急,就說:“倒也是,這麼貴重的東西放我那裡,恐怕連覺都睡不好。對了,我還沒見過這幅畫呢,好歹讓我知道這頓打捱得值不值吧。”雷興邦躊躇片刻,出去拿了個長錦盒過來。打開一看是幅美人圖。嶽四雖不懂鑑別,但瞧那紙張墨色,的確是年深日久的古物。“要不我出一百萬元買了,等明天公安局的人來,你就說畫已經轉給我了,讓他們直接找我。”

雷興邦雖然膽小卻不糊塗,嘟囔道:“專家說是唐伯虎的真跡,能賣到七八百萬……”嶽四強忍著不快,說:“那我的確買不起了,咱們慢慢等有錢人吧。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說完掙扎著下床。剛一起身,嶽四表情扭曲,自言自語道:“這幫狗腿子下手真夠黑的。”

“你別亂動,休息一晚明天再回吧。”雷興邦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挽留一頭危險的餓狼。嶽四借坡下驢再次躺了下來。雷興邦細心地把畫收起,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把門帶上。嶽四迅速下床,光腳貓腰來到門邊,從縫隙往外窺視。外間燈光昏黃,朦朧中,嶽四看到雷興邦把錦盒藏到了牆上電子萬年曆的後面。半夜偷走算了,嶽四想。

十點鐘時,雷興邦進來叫醒嶽四,端了些飯給他吃。嶽四胡亂吃了個饅頭,藉口頭暈,又上床睡去。老兩口也帶著孫子就寢,很快,院子裡恢復了寂靜。

手機時間顯示為凌晨兩點半,嶽四悄無聲息穿戴完畢,剛要推門,忽聽到院子裡一聲悶響,好像有人從院牆跳了進來。嶽四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透過門縫查看情況。房門被緩慢打開,來者居然有雷家的房門鑰匙。門開了條縫,有個黑影閃身進來,嘴裡叼著個微型手電筒。他直奔電子萬年曆,顯然早知道了古畫的所在。拿到錦盒後,黑影輕輕出了院子大門。

嶽四心急如焚,奪門而出,追擊這個黑影。黑影沿著小路七拐八繞出了村,一直向農田跑去。嶽四猛撲過去把他摁倒在地。兩人扭打一番,黑影很快被嶽四制服。

局中局

“千萬別告訴我叔叔。”黑影求饒。嶽四追問之下才知道這傢伙是雷興邦的侄子雷鶴,雷鵬入獄後曾託他照顧雷興邦老兩口。雷鶴這兩年賭博輸了幾十萬元,正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時,得知叔叔有幅古畫,立刻打起了歪主意。

“你替我保密,我賣了錢咱倆平分,我知道這畫值七八百萬。”雷鶴給嶽四開出價碼。嶽四氣得鼻子都歪了,自己謀劃了這麼久,怎肯跟一個毛賊平分。他黑著臉說:“沒門,你要想活命就把畫留下,不然我弄死你扔進河裡。”

誰知雷鶴後退一步來到河邊,從錦盒裡掏出古畫,舉過頭頂作勢欲扔,叫道:“我是人在畫在,人死畫亡。八百萬元的東西給我陪葬,也夠本了。”嶽四趕緊語氣緩和地說:“我知道你不敢,畫給我吧,我替你把賭債還上。”雷鶴悶哼一聲:“你當我是三歲小孩!我欠債五六十萬元,這畫價值八百萬元,一人一半,你給我四百萬元,畫你拿走。”

嶽四把手指關節捏得啪啪作響,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你扔吧。”雷鶴慫了:“好好,三百萬元……”兩人你來我往,開始討價還價。幾輪下來雷鶴節節敗退,咬死兩百萬元不鬆口。眼看天色微明,嶽四擔心橫生枝節,說:“我的大額轉賬限額一百五十萬元,你要同意,現在手機就能轉給你。”

雷鶴在心裡鬥爭一番,勉強接受了嶽四的價碼。雷鶴盯著嶽四的手機,看到顯示轉賬成功,才將畫交給嶽四。嶽四打開一看,正是雷興邦給他看的那幅,方才讓雷鶴滾蛋。嶽四馬上給李昆打電話,讓他來接。他要趕緊進城,等銀行一上班就去申請凍結轉賬。

嶽四來到大路邊,奔馳商務車很快就到了。嶽四坐進副駕駛座,發現李昆還穿著白天的警服,調侃道:“人靠衣裝馬靠鞍,但制服再精神也是假的,你小子太入戲了吧?”李昆不動聲色地說:“這衣服本來就是我的。”嶽四嘴角剛泛起笑,突然意識到什麼,伸手去抓車門。李昆左手抬起,嶽四看到一把92式手槍正對著自己。

“我們盯你很久了。”李昆不緊不慢地說,“你頻繁故意入獄早就引起了我們的注意,但一直弄不清你想幹嗎。我在你公司臥底半年才知道了你的目的。”

“我沒偷沒搶,就是去鄉下買了幅畫。去民間收古董也犯法?我有付款記錄,你可以查。”嶽四振振有詞。

“你真是精明過頭了,你被騙了知道嗎?”李昆說,“從頭到尾都是雷鵬設下的局。雷興邦、雷鶴都是照雷鵬的劇本演戲。專家也是假的,畫更是假的。雷鵬殺了個畫家是真,但根本沒偷畫。貪財迷了你的心竅!”李昆一番話讓嶽四目瞪口呆,疑惑地問道:“他,他就能保證我一定上鉤?”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監獄裡你觀察別人,雷鵬也在觀察你。他在裡面一年,看你幾進幾齣,在醫務室如何施展手腕,逐漸摸清了你的套路。”

嶽四聽罷,頓時渾身發軟,癱在了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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