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7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一位詞人的作品能自成為"體",是很難得的,除了辛棄疾的"稼軒體",我知道的只有李清照的"易安體"、朱敦儒的"朱希真體",連蘇東坡都沒有這種待遇。

辛棄疾的詞,被稱為"稼軒體",是因辛棄疾號稼軒而得名。在他生活的南宋一朝,先後有4個人,明確地將他的詞推崇為"體"——

最早一個是範開,是辛棄疾的門人。辛棄疾48歲那年,範開將他的詞整理編輯,刊行《稼軒詞甲集》,在序言裡提出"其詞之為體"

第二個是比辛棄疾小14歲的劉過。辛棄疾晚年再被啟用,知紹興府,劉過作《沁園春》相贈,寫明"效辛體",辛棄疾"得之大喜"。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第三個是小辛棄疾27歲的戴復古,他在《望江南》中說:"歌詞漸有稼軒風。""風"和"體"可視為一個意思。

第四人是蔣捷,就是寫下"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蔣捷,他在辛棄疾去世67年後舉進士,其《水龍吟》的題注中說:"效稼軒體,招落梅之魂。"

所以,"稼軒體"不是偶然被提出,它是在跨越100多年的時間裡,被普遍認同的。

辛棄疾留有詞作620多首,數量龐大。但能被推崇為"體",數量只是一小方面,更重要的是形成了獨一無二的創作風格。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思想上的獨到

"一切能永存的藝術作品,是用時代的本質鑄就的。藝術不是獨自一人進行創作。他在創作中反映他的同時代人的心情,整整一代人的痛苦、熱情和夢想。"

——羅大岡《羅曼·羅蘭這樣說》

辛棄疾的詞,正是熔鑄了"一代人的痛苦、熱情和夢想"。他置身於南宋偏安的時代,金人佔據北方領土,南宋朝廷卻在"和與戰"之間來回搖擺。而辛棄疾作為一個力主抗戰的愛國者、作為一個曾起義抗金的戰鬥英雄、作為一個多次為朝廷制定作戰計劃的軍事家,卻始終不得南宋朝廷重用——朝廷想打仗了,就給他一個不重要的職位,讓他去解決難題;想議和了,又將他棄之不用,任由主和派一再誣陷。前後有20年的時間,他這個滿懷理想、又有才能的人,卻被迫閒居在家,這不是時代之痛嗎?

雖然美好的希望總與無情的毀滅交織,但一生三起三落的辛棄疾,始終沒有放棄理想與信念。朝廷用他,他就積極提出戰略建議;朝廷不用他,他就將滿腔愛國豪情、曾征戰沙場的氣度訴之筆端。

這顆赤子之心,便成了"稼軒體"獨有的思想特色——雄豪之氣中又帶著一些悲劇意識,具有一種悲壯美。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這種悲壯美,有時是直接表明的,如他的名篇《破陣子》——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這首詞充滿雄豪之氣,辛棄疾以自己當年起義抗金的戰鬥生活為基礎,描繪整軍校閱、沙場點兵的畫面,慷慨激昂。可所有的壯闊、美好,在結尾"可憐白髮生"一句到來時,被擊得粉碎,雄豪化為悲涼。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這種悲劇美,有時是通過大量用典來體現的,比如《賀新郎》——

綠樹聽鵜鴂[tí jué,鳥名]。更哪堪、鷓鴣聲往,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這是一首送別詞,詞序中說:"別茂嘉十二弟"。茂嘉是辛棄疾的族弟,因事被貶。雖然是為送別而作,但全詞內容幾乎與送別茂嘉無關,而是羅列了四個跟"別恨"有關的典故——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是王昭君和親匈奴、辭別漢宮的事;"看燕燕,送歸妾",是春秋時衛莊公之妻莊姜,送莊公妾厲媯回陳國的故事;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是不得已投降匈奴、敗壞了家聲的漢將李陵,送別漢朝使臣蘇武的故事,李陵說:"異域之人,一別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是戰國時燕太子丹,在易水邊送別荊軻,讓他去行刺秦王的故事。相傳送行的人都穿戴白色衣冠,荊軻臨行歌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四個典故,都是極悲痛的生離死別,都與家國興亡密切相關。所以這首詞已超出兄弟送別之情,而融進了詞人自身的悲劇意識,以及那個時代日益瀰漫的悲劇感。這是用歷史血淚和現實血淚寫成的詞,清代詞學家陳廷焯說:"稼軒詞自以《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一篇為冠,。沉鬱蒼涼,跳躍動盪,古今無此筆力。"(《白雨齋詞話》)同時,大量用典也是"稼軒體"的特色之一,辛棄疾善於融匯古今,用歷史碰撞現實。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這種悲壯美,有時又是通過意象的選擇,流露出來的——

在辛棄疾的詞中,經常出現馬、刀、弓、弦、長劍等與戰爭相關的意象,比如"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疊嶂西馳,萬馬迴旋,眾山欲東","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等等。據統計,出現最多的是馬,有近50次。

這些意象,可以看作是"稼軒體"的"情結指示器",比如"馬"的反覆出現,就流露了辛棄疾被棄置不用、但時時企盼躍馬殺敵的"抗金情結",傳遞的仍是悲壯之美。

雄豪之氣是當時南宋詞壇的主流音響,由愛國的"南渡詞人"共同營造。而鑲嵌在雄豪中的悲壯,是辛棄疾"稼軒體"獨有的思想特色,這是他的人生經歷和不懈的精神追求所造就的——不是每個詞人都有他那樣的戰鬥經歷,不是每個詞人都有他那樣的軍事才能、卻難以展現。

但如果只有思想性,而無藝術性,那辛棄疾的詞是夠不上偉大的。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藝術上的追求

作品的藝術性,是作者審美觀的體現。辛棄疾的詞數量龐大,內容豐富,藝術特色也多種多樣,很難一一總結。但找其共性,可以發現有兩種——

第一種藝術追求,是登高望遠。荀子說:"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勸學》)唐詩的雄豪博大就往往與詩人登高望遠的體驗相聯——陳子昂《登幽州臺歌》說:"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短短四句,卻涵蓋古今變易、宇宙蒼茫,具有深刻的哲理。

但這種登高望遠的體驗,在詞體裡表現的少之又少,北宋時只有蘇東坡有所光大。至辛棄疾的"稼軒體",算是重新打開了登高望遠的局面,"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辛稼軒集序》)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比如《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我來弔古,上危樓,贏得閒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

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雲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

詞的上片寫登高所見之景,引起對六朝興衰的感嘆,暗示朝廷苟且偷安,無心完成統一大業。下片追憶東晉政治家謝安,以他的不幸,表現自己受朝廷排擠、不能實現北伐抗金宏願的苦悶。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又如《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詞的上片,讚揚在京口建立霸業的孫權,和率軍北伐氣吞胡虜的劉裕,希望自己像他們一樣為國立功。下片借諷刺劉義隆,表明自己雖主張抗金,但反對冒進誤國的立場和態度。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由這兩個例子可以看出,辛棄疾登高望遠時,往往以抗金情結為軸心,然後通過歷史故事與現實境況的碰撞,引發正與邪、善於惡的矛盾衝突。這便成為"稼軒體"的一個藝術特色。

他經常會在登高望遠時獲得藝術體驗,可能也與他祖父對他的愛國教育密不可分,辛棄疾曾自述:"(祖父)輒引臣輩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思投釁而起,以紓君父不共戴天之憤。"(《美芹十論·序》)如果說這種經歷,使他在往後的創作裡,一再激活登高望遠的體驗,也不是沒有可能。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第二種藝術追求,是陡然一驚。比如前文提到的《破陣子》,結尾一句"可憐白髮生",讓之前鋪墊的壯觀與美好,陡然滑落為悲涼,這是一種突發式的審美體驗。

"陡然一驚,正是詞中妙境。"

——劉體仁《七頌堂詞繹》

"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靈眼覷見,便於此一刻放靈手捉住。"

——金聖嘆《讀第六才子書法》

辛棄疾的詞常有陡然一驚,如《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這是辛棄疾貶官閒居江西時,創作的一首田園風光詞。上片描寫了黃沙嶺恬靜的夜景:明月清風,鵲驚蟬鳴,稻花飄香,蛙聲一片。下片中,

"兩三點雨"突然灑下,讓詞人的喜悅突然停頓,他想找地方躲雨,可往日樹林旁的茅屋哪裡去了?焦急的尋覓中,驚喜又陡然來臨——拐個彎,茅屋忽然出現在了眼前。詞人驟然間獲得的歡欣,躍然紙上,同時也表現出剛才沉浸於夜景之中,以至於忘了路途。

這首詞景物平凡,語言也沒有雕飾,但憑藉兩次陡然一驚的轉折,讓人體味到平淡之中的餘味,可見辛棄疾的構思之妙,也可見"稼軒體"於雄豪之外的另一種境界。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又如《鷓鴣天·黃沙道中》,仍是閒居時的作品——

句裡春風正剪裁,溪山一片畫圖開。輕鷗自趁虛船去,荒犬還迎野婦回。

松共竹,翠成堆。要擎殘雪鬥疏梅。亂鴉畢竟無才思,時把瓊瑤蹴下來。

這首詞也有兩處陡然一驚。起筆就是一處,"句裡春風正剪裁,溪山一片畫圖開",意思是詞人正漫步在黃沙道,凝神構思新篇,偶一抬頭,發現了眼前錦山秀水的畫面。於是詞人將這一畫面納入詞中:輕鷗趁船,荒犬迎婦,松竹成堆、欲鬥疏梅。可突然間,這可愛的畫面又被打破——煞風景的亂鴉竟把晶瑩剔透的殘雪給抖落了下來。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但轉念一想,這一破壞並不能抵消原本的詩情畫意,反而又添了一種自然的美,於是辛棄疾也將它記錄下來。他抗金復國的理想也是這樣時遭挫折,但這並不會影響他對理想的執著,其精神氣息與此處描繪的風景,何其相似。大作家觀物,物中有人,物如其人,這些陡然一驚、偶有所得,不也是辛棄疾精神氣息的藝術再現嘛。

還有著名的《青玉案·元夕》:"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喧譁熱鬧的元夕之夜裡,詞人尋找的"美人"陡然出現在稀疏的燈火下,這也喻示著辛棄疾孤高的品格,和他對理想的不懈追求。

辛棄疾和他的“稼軒體”,憑什麼站上詞史巔峰?

"稼軒體"的影響和地位

清人賙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著》裡說:"後人以粗豪學稼軒,非徒無其才,並無其情,稼軒固是才大,然情至處,後人萬不能及。"別人可以有他的才華、他的思想,但他的情感、他的藝術性是由時代特徵、精神品格、審美體驗所構築。因此,"稼軒體"是獨一無二的,只能模仿,無法超越。

在國土淪喪、南宋朝廷風雨飄搖的大形勢下,"稼軒體"以高尚的靈魂、雄壯的聲音振奮了人心,辛棄疾還團結了一批優秀詞人,比如陳亮、劉過等等,他們與辛棄疾一起,聯手進行豪放詞創作,不斷擴大"稼軒體"的"暈圈效應"。時至今日,我們仍能從那些壯志凌雲的詞作裡,感受到"張樂洞庭"的餘音。

"稼軒體"將詞體的審美,徹底由婉約轉向陽剛,它龐大、優質、又反應時代特徵的存在,使後來的詞人,都無法抗拒這一風氣的轉變,比如姜夔、張炎,他們雖不是辛派詞人,但都或多或少受到"稼軒體"的影響。

"南宋諸家,鮮不為稼軒牢籠者。"

——清·陳洵《海綃說詞》

詞這種文體,到了辛棄疾這裡,確實已經能與詩歌並重了,它不再是"豔科"、"小道",人們無需再對它進行刻意拔高,它就是能書寫國家興亡、能表現高尚品格、能體現審美與藝術。

因著時代、因著追求、因著才華,辛棄疾和"稼軒體"站在了詞史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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