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似乎是世界上最不能選擇的一種關係,因為血緣,所以至親。
但是有一部片子,一個獨自上大學打拼的年輕租客,一個看起來壞壞的老房東,他們從一開始的水火不容,看著看著,卻看到了我們家人的影子。
當你真正把另一個人看進眼裡,打破那道人和人間的牆,原來我們,也可以為自己選擇家人。
要說全中國有誰最難討好,常年大隱於市、人稱竇仙兒的竇唯,大概算一號。
然而每一次出場、露面、甚至是坐地鐵,都能養活一波媒體的竇唯,卻極其罕見地,看過粗剪錄影帶後,當即答應為一部無明星、200萬成本的電影,製作所有配樂。
對,所有。
混錄的最後一天,竇唯從外地趕到北京電影製片廠,已是晚上12點。片子成本少,這是混錄棚租期的最後一天。為了讓全片以最好狀態呈現,他持續工作到凌晨。
因為稀有,所以難得。而所有看過片子的觀眾,也只會說,這部片,值得。
而這部片子,拍的不是別的,正是這一個多月的房租熱議中,因為長租公寓、中介的介入,而幾乎被所有人忽略的一對關係:
房東和租客。
隨便搜一搜,網上大把帖子《你們遇到過這樣的奇葩房東嗎》《極品租客讓人精疲力盡》。比租金更讓人疲憊的,是人和人之間的關係。
這部片子呢,恰好,房東很是有「奇葩」之處,租客也不是善茬。這樣神奇的一對,卻打動了包括竇唯的無數觀眾,網友打出8.6高分,國內國際電影節斬獲諸多獎項。
正如竇唯所說:因為它接近真實,所以我喜歡。
惡房東和壞租客
雪地,北京胡同,衚衕裡的一個破院子。房東是典型的北京老太太,身子埋在大黑色羽絨服裡,雙手揣袖口,半銀髮別耳後,眼睛已經有些渾濁了。
看人時從下往上打量,眼神是我們在老人眼睛裡常看見的:提防。
而這個披著厚軍大衣,冒雪蹬自行車找房子的女孩兒,每蹬一步都特別費力。就這麼走到了老人的防線跟前,脆生生地說,我要租房。
她擁有一雙迥異於老人的清澈眼睛,年輕的眼睛。
老人一指,去吧,指了一間閒置的破房子:青磚地,滿地舊報紙、破席子、紙箱,兩扇窗戶關不嚴實。她心裡明白,窮學生嘛,沒有太多選擇空間。
對於租金,她同樣掂量得清清楚楚:不能太低,地理位置好啊。也不能太高,畢竟是窮學生。
小馬想還價,老太太擺出無所謂的態度:嫌貴?再找別的地兒去吧。小馬癟了癟嘴,掀簾而去,隨後,如老太太所願的,拿錢來了。
老太太吐了口唾沫,數了數錢。
在大多數房東和房客的討價還價中,房東,都是佔據了話語權的那個。
獨自來中央戲劇學院上學的小馬,一個人很能折騰。
搬行李,小跑向「新家」,找來木板,鋪上整潔桌布,用磚把小窗砌起來,擦窗子,掃乾淨院裡的雪。
瞬間,原先的破屋子就不冷清了。
「幾十年了,這院也沒這麼熱鬧了。」老太太看在眼裡。
老太太在這院子裡住了一輩子,院子有方圓,老太太有規矩。她也結結實實地,教育了小馬自己的規矩。
兩個人的第一次矛盾,起於廢品。小馬把原先屋裡的報紙、紙箱、席子捲起來,賣了破爛。
「你把我屋裡什麼給賣了?」「廢品。」「廢品我還要呢。」小馬急忙跑出去,收廢品的已經走遠。不情不願地,交出了手裡的一疊紙票。
看見沒?即便是廢品,所有權也是我的。這是房東給小馬上的「第一課」。
而小馬在這場博弈中,取回存在感的方式是,朝門上釘了一張頗現代的海報。
小馬要做飯,怯怯地問了句,老太太閉眼休息,不滿道,你換煤氣罐?
小馬沒放棄,登登登跑去買了個電磁爐,老太太樂了:那多費電啦,電比煤氣貴。
最後以小馬煮菜時,緊緊地盯著煤氣表告終。
第二堂課:你們年輕人的方法在我這是行不通的。結束。
矛盾爆發在電話上。孤獨的老太太,一個月到頭沒幾個電話好打,小馬呢,交際多,尋呼機一響,就要打電話。
第二次打時,老太太不樂意了,用手在桌上敲了兩聲,「交錢,三毛。從現在開始收費了,和外面一樣。」
小馬要求裝分機,申明自己有裝電話的權利
「你有什麼權利,我是房子的主人,讓你住你就能住,不讓你住你就不能住。」老太太不讓步。
錢的問題,最終由錢解決。小馬提出自己交大部分電話費,終於綁好了電話線,安好了電話。
沒想到,這根多出來的電話線,成為了二人矛盾爆發的導火索。
老人睡得早,晚上電話響了,她那頭也能聽得到。不懂其他解決辦法,就把電話線掐了。
小馬一下子點著了,還擺出話費單,怎麼由我交話費了,你就拼命打電話呢?
你是個壞老太太,怪不得沒有人伺候你!
你是個不咋地的姑娘,沒小夥子會娶你!
兩個人都寸步不讓。老太太氣得直哆嗦。
小馬的屋子漏風,晚上冷得睡不著,自己買了供暖設備,沒想到出門後被發現了。
老太太氣不打一處來,「偷用暖氣,還偷我的電,整條衚衕都斷電了,曾老的房子快著火了。你想把我燒死啊,我這是引狼入室啊!」
一個月內搬走!老太太下令。一老一小的關係,徹底陷入僵局。
破冰
先是老太太的孫子出現,知道自家奶奶脾氣倔,打了個圓場,電話接上了,屋裡電話也能在晚上關掉聲音。「快過年了,別賭氣」。
這個年小馬不回去,戴著紅色毛線帽,又騎著自行車噔噔噔,車筐裡裝了一堆紅色年貨回來。
倒著把「福」字釘門上,毛筆蘸膠水貼上「天增歲月人增壽」的春聯,喜慶小燈籠一個個掛起來,冬日裡蕭索的小院一下子就暖起來了。
老太太心裡美,嘴上很傲嬌,還有好幾天呢,「沉不住氣,憋不住屁。」
還逗她,刷牙時間太短!小馬反駁,時間夠了。老太太說,我年輕時也這麼想的,50歲就戴上了一口假牙。
本以為關係就這麼漸漸緩和了。一通打向貴州的300多塊的電話,兩個人都覺得是對方打的,都覺得自己冤枉。
老太太再次氣得讓她走,「我受不了這份氣,我也不掙你這份錢。」「你忘恩負義,認錢不認人!」「說得對,都到這歲數了,可不得認錢嗎。這年頭啊,只能顧自己,顧別人有用嗎?」
小馬眼淚譁一下下來了,負氣離開。老太太拿著柺杖,把燈籠、春聯通通打掉。
沒想到,電話是孫子打的。老太太知道自己冤枉了小馬,先前定下來租房的,也不開門了,把房子給小馬留著,打掉的燈籠又一個個掛起來。
除夕那天,外面在放煙花,電視裡在放春晚,身旁沒一個親人,老姐妹送來魚,一句話,道出淒涼,「人家過年,我過日子。」
等到小馬回來。老太太第一次妥協,從在屋內喊,到在屋內敲柺杖,再到小馬屋前敲。「篤篤篤」,一步步,總算把小馬喊出來了。
那之後,老太太和小馬的關係,就發生了微妙的置換。
老太太失去了房東這個身份的庇護,逐漸成了一個老無所依的、孤獨的、需要小馬的普通老太太。
中戲上學的小馬,要拍作業「老太太的一天」,把剛睡覺的老太太搖醒,烤饅頭片,曬太陽,伸懶腰,打電話給女兒,電話沒通。
拍完這些,沒題材了,「都快入土了,還能有什麼事兒啊。」她坦白自己悶的時候,就期望來個收破爛的、收水費的、走錯門的,說說話,解解悶。
和老姐妹採訪,原來老太太年輕時,當過兵,騎過馬,救過傷員,抽過大煙。丈夫結婚第二年就走了,一輩子沒有孩子,只收養了一個女兒。
所有的孤獨和防備,都有了解釋。
獨自來北京上大學的年輕人,和空守屋子的老人,兩個人開始彼此溫暖。
小馬帶了個大白熊公仔回來,抱著白熊笑得彎腰,「像不像你。」一看,都是小癟嘴,還真有點像。
說把頭左扭十下,右扭十下,
對身體有好處。
老太太面上不說,
等小馬走了還是偷偷做起來。
偷鳥蛋惹老太太生氣了,
就做鬼臉哄她。
過一會老太太又把小馬喊過來,
「那麼使勁地做怪笑,臉能不疼嗎?」
想吃蛋啦,拿走。
說著,拿出一碗雞蛋。
小馬生病了,著急給她熬薑湯,
自己還不好意思送,
讓老姐妹送去。
小馬還雄心萬丈,想要改造老太太死板壓抑的房間。
先收拾了一輪,改裝後,記電話的紙、衣服都找不著了,小馬只得又把東西全部歸位。
小馬不死心,找來自己的舊掛畫日曆,給牆上貼了一圈。老太太終於點點頭肯定,「嗯」。
沒想到,「我看著那些畫,睡不著怎麼辦?」老太太上門,「我求你了,能拿下來嗎?」
小馬撕掉其他的,留了一張,還走了老太太的主心骨——一張舊菩薩掛畫,「這次聽我的。」固執的老太太,低頭了。
也許不知不覺,小馬對她的意義,已經超過了那張陪伴大半生的掛畫。
這不是終點
年輕人的世界總多變動,不似老年人一成不變。小馬因為和男朋友吵架,跑出去了幾天。
回來時候,老太太說,怎麼說走就走啊,連個電話都沒有。怎麼都這樣?
老太太口裡的「都這樣」,指的是自己的女兒。
全片女兒的第一次出現,就是挎著小皮包燙著頭髮,用電話大嗓門談業務,撂一句「想吃什麼給我來電話。」走了。
老太太呆呆地「哦」了一聲。
興許是體會到老太太的孤單,
小馬花了更多的時間來陪著老人。
孫子結婚的那一頁日曆沒了,
老太太心裡慌,
小馬用A4紙裁了一樣大小的,
照樣描上去。
洗頭、剪頭髮,捶背揉腿……
小馬開玩笑
「一會還給你做足底呢。」
做飯時候,老太太說,「廚房裝修一下,以後做飯你就用廚房吧,咱倆一塊用。」
沒想到,銀杏葉黃了,這個「以後」——也不會來了。
小馬租到了更大的兩室一廳,和男朋友用三輪,搬走了所有家當。
小院,又空了。
老太太把她原本心尖上的菩薩掛畫收起來,這張畫,再也不是她的寄託了。她的寄託,是小馬。
又回到了從前,一坐,就在門前坐一整天的日子。等收破爛的、查水錶的、走錯門的上門。
小馬來收最後一點東西,老太太像個小孩兒似的,一遍遍確認,「真搬走啦?真搬空啦?就這麼搬空啦?」
小馬心裡難受,也只能承諾,以後多看看她。畢竟年輕人的生命都要持續向前。而老太太的生命,卻留在了原點。
小馬一走,老太太就病了,心裡明白,話卻「啊、啊」說不出來,拄著柺杖也難行進,需要人攙扶。
小馬和老太太的額頭,緊緊貼在一起。
這是第一次告別。
孫子結婚,要搬進北京市中心這個院子,老太太,卻被一家人送去了養老院。
老太太緊緊攥著她手,捨不得放開。
全片只出現過兩次的女兒,表示很新鮮,「和一外人,比和自家人還親。乾脆,把老太太帶你家得了。」
這是第二次告別。
又是一年冬天,小馬帶了一大包藥品,去看老太太。見面無話,老太太只能一遍遍抹眼淚。
這是第三次告別。
「人生的每次告別,都是死掉一點點。」
最後一次聽到老太太的消息,是在人流中。小馬接了一個電話,隨後失語、蹲下。
北京城裡有個沒幾個人知道的老太太,沒有捱過這個冬天。
雖然故事以老太太的離去告終,司馬卻想到了《尋夢環遊記》中一句臺詞,「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
儘管隨著小馬生命的向前,老太太命運的流轉,「我們倆」沒有一直在一起。
但是小馬出現了,小馬記住了,老太太的生命,在小馬那裡延續了下去。直到小馬生命的終點。
司馬曾經寫過的紀錄片導演黃惠偵說,「沒有一段關係,是理所應當的。」
父母和子女,爺爺奶奶和孫輩,這樣的親屬關係,並不會構成理所應當的親情基石。
所有的感情,都需要去經營。老太太被名義上的親人送走,卻緊緊地拉著小馬的手。她可是很「精明」的老太太,心裡什麼都明白。
願意陪著她,改變她的生活,顧念她的健康,這樣的小馬,在她心裡已經是家人了。
而只是匆匆來去,只記著老太太基本生理需求、卻忽視了她也是個人、也會孤獨的「家人」,在這種假性親密關係中,自然只能漸漸淪為「房客」。
生老病死,四季流轉。獨自來北京上學的小馬,獨自在小院老去的老太太,和所有人一樣,承受著生活的孤獨和冷。
但他們彼此放下現代人固有的疏離和冷漠,給了彼此溫暖。
近些年,很流行一句話,「房子是租來的,生活不是。」
司馬還想再加一句,「生活是冷的,人不是。」
飾演小馬和老太太的宮哲和金雅琴,二人在片中貢獻了精湛的演技。金奶奶於2016年離世。但她的生命會隨著這個可愛的老太太而存在。向金奶奶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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