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5 延安退耕還林20年:“荒山禿嶺都不見,疑似置身在江南”

80多年前,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曾在《紅星照耀中國》中記錄他所看到的黃土高原景象。除卻滿目荒涼,彼時黃土地的貧窮令他印象深刻。書中曾有這樣的表述:陝北是我在中國見到的最貧困的地區之一

對近些年來過延安的人來說,“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的原有刻板印象已被徹底顛覆:這裡觸目皆是青山。曾有人以詩句道出內心受到的震撼:“荒山禿嶺都不見,疑似置身在江南”

延安退耕還林20年:“荒山禿嶺都不見,疑似置身在江南”

“這一令人驚歎的黃土地帶……在景色上造成了變化無窮的奇特、森嚴的景象——有的山丘像巨大的城堡,有的像成隊的猛獁,有的像滾圓的大饅頭,有的像被巨手撕裂的岡巒,上面還留著粗暴的指痕。”

80多年前,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曾在《紅星照耀中國》中如此記錄他所看到的黃土高原景象。除卻滿目荒涼,彼時黃土地的貧窮同樣令他印象深刻。書中曾有這樣的表述:陝北是我在中國見到的最貧困的地區之一……

時光荏苒,換了人間。上世紀90年代末,曾經生態脆弱的陝西延安在全國率先啟動退耕還林,一場紅色聖地的“綠色革命”自此開啟。20年過去,改變已悄然發生。對近些年來過延安的人來說,“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的原有刻板印象,已被徹底顛覆為“這裡觸目皆是青山”。曾有人以詩句道出內心受到的震撼——“荒山禿嶺都不見,疑似置身在江南。”

監測數據也印證了人們的感覺:延安的植被覆蓋度從2000年的46%提高到2017年的81.3%,陝西的綠色版圖向北推進400多公里。20年來,延安大地經歷了一場由黃到綠、由綠變美、由美而富的巨大而深刻的轉變,成為“全國森林城市”。

這場轉變從生態開始,席捲了人們的思想、生產和生活的各個領域。如今,延安幹部群眾從退耕還林中,開始品嚐到“滿山盡是聚寶盆”的生態紅利。昔日的貧困與荒涼,漸行漸遠。

延安退耕還林20年:“荒山禿嶺都不見,疑似置身在江南”

退耕還林20載,“黃土地”刷出“新顏值”。延安市吳起縣鐵邊城鎮上營盤山退耕前(上圖)與退耕後(下圖)對比(資料照片)。


荒山、風沙與洪水共存的昔日記憶

一颳風,黃土、沙塵遮天蔽日。山扛不了風,地保不住水

“那時候,這些山幾乎都是禿的。去山上種地,連一棵能遮陰的樹都找不到。”在延安市吳起縣南溝村,53歲的閆志雄坐在被綠色環繞的自家小院中,回憶起20多年前的情形,仍不住感慨。

一颳風,黃土、沙塵遮天蔽日。山扛不了風,地保不住水。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卻常常連播下的種子都收不回來。“下一場山水褪一層泥,種一茬莊稼剝一層皮。村裡人每家種幾十畝地,卻還可能餓肚子。”閆志雄說。

“狂風陣起,哪辨晝與昏,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這是文人詩作對那時延安的描述。當地人回憶,“過去我們這裡的人,男的不敢穿白襯衫,女的不敢穿白裙子。出去轉一圈,回來就成土色了。過去,家家門後都掛著個撣子,進門頭一件事就是拿了撣子在門口撣土。”

資料顯示,上世紀末,延安水土流失面積高達2.88萬平方公里,每年流入黃河泥沙2.58億噸,約佔入黃泥沙總量的六分之一。

外界很難想象,素以乾旱著稱的黃土高原上,許多人卻有著“跑洪水”的記憶:沒樹沒草的禿山留不住雨水,一下大雨就爆發山洪,連牲口都能衝跑。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延安,幾乎每個村子都安有大喇叭,一下雨,村裡就有專人在喇叭裡通知村民“跑洪水”。

50年前,在志丹縣永寧鎮,李玉秀的婆姨就被山洪沖走了。“那年,20來個人一起下地,山裡下大雨發了洪水,大家只能各自找地方跑。洪水過了,人們發現少了我婆姨。”隔著幾十年時光,訴說往事時仍難掩悲意,李玉秀用衣袖拭了拭眼角。

讓土地不再荒涼、生活不再貧苦,成為一代代延安人的渴望與求索。

延安退耕還林20年:“荒山禿嶺都不見,疑似置身在江南”

上圖:延安市吳起縣吳起街道南溝村內正在實施的林分改造工程(5月23日無人機拍攝)。改造後,以沙棘為主的灌木林將變為樹種相對多樣化的喬木林。下圖:南溝村經過林分改造後的山坡(5月23日無人機拍攝)。

新華社記者 邵瑞 攝


寧要“烏紗帽”落地,也不讓羊群上山

養羊對植被的破壞太嚴重,對吳起本已很脆弱的生態而言,更不啻為一場災難

“越墾越荒、越荒越窮、越窮越荒”的惡性循環,讓延安人終於明白,“靠山吃山”的日子過不長久。但問題也隨之而來:祖祖輩輩生活在這溝峁縱橫的土地上,種地、放羊,已是當地農民沿襲千百年的生活習慣。窮則思變,但改變又談何容易?

站在20年後回望,很多人沒有想到,改變最早竟出現在延安北部自然條件最惡劣、彼時還被稱為“延安屋脊”的吳起縣。

1997年,把山羊養殖作為支柱產業的吳起縣,邀請世界糧農組織的專家前來考察畜牧業。不曾想,一盆冷水“迎面潑下”。

“我們的本意是想請專家支招,讓我們把山羊養殖做大做強。但專家實地考察後卻提出,吳起的生態太過脆弱,不能再放羊了!”時任吳起縣畜牧局副局長的高增鵬說。

“支招”成了“否定”,說起當時的心情,高增鵬坦言“不太高興”。但專家卻有理有據:山羊散養在山上,不僅會吃草葉,還會用蹄子把草根刨出來吃掉,甚至連樹皮也啃光。養羊對植被的破壞太嚴重,對吳起本已很脆弱的生態而言,更不啻為一場災難。

一場沒有達到最初目的的座談會,卻給吳起縣領導敲響了警鐘。1998年,在深入調研後,吳起開始實施封山禁牧、植樹種草、舍飼養羊,一次性淘汰散牧山羊23.8萬隻。

這是一次顛覆當地人觀念的變革。禁牧之初,很多農民跑到縣委,把時任吳起縣委書記郝飈堵在辦公室裡質問:“憑啥老祖宗幾輩裡都放羊,現在你就不讓放了?不放羊、不種地,吃啥?”有人甚至揚言,要把羊群趕到郝飈的辦公室裡。

“只要找到我的,我都把人請進來,倒杯水、髮根煙、算本賬。”郝飈說,“以吳起當時的環境,18畝天然草場才能養一隻羊,但是人工種植的草場,一畝就可以養兩隻羊。相差了幾十倍啊!”

這本賬,他反覆算給來找他“算賬”的群眾聽:“你說老祖宗幾輩都放羊,那你富了嗎?你要富了,就按你的路子走;你要沒富,就按我的方法來!”

面對重重阻力,郝飈承受了巨大壓力。“困惑之時,我來到吳起烈士陵園。回想起革命戰爭年代,多少英烈為解放吳起獻出了生命。那麼,為了建設吳起,我一個縣委書記就是被免職又能如何?”回憶起當年的情形,郝飈動情地說道。

1999年,中央啟動退耕還林政策,延安人開始“從兄妹開荒變為兄妹造林”,守得雲開見月明。“當時我感到非常振奮,瞬間感到自己渾身上下都輕鬆了。這說明我們的路子走對了!”郝飈說。

延安退耕還林20年:“荒山禿嶺都不見,疑似置身在江南”

在延安吳起縣合溝實施生態扶貧造林工程地,一排排油松為昔日的荒山披上綠衣(2016年10月13日攝)。

新華社記者 邵瑞 攝


退耕還林20載,一片綠終成“一片海”

在衛星遙感圖上清晰可見一條綠色的分界線,與行政邊界相吻合,標誌著“綠色延安”已經形成

初夏的午後,從閆志雄家的小院向四周眺望,藍天白雲之下青山環繞、綠水依傍,回憶中的泛黃底色早已無跡可尋。但是,他仍然記得這些年種樹的不易。

跟著閆志雄,我們一路爬到山頂。他指著周圍連綿的青山說:“現在一滿(方言:全部)都是綠色。從這裡望得見這些山,都是我們村裡的。山上的林子,都是我們村民一棵一棵栽起來的。”

漫步在林中,只見樹木高低錯落,粗細不一。閆志雄說:“在延安這樣乾旱缺水的地方,種樹很難一次成活,需要經過三年中五六次的補種才能長起來。一片林子往往是‘爺爺孫子五輩樹’。”

與“插個樹枝就能活”的江南不同,為了種樹,延安人付出了艱辛的努力。春、秋兩季是一年中種樹的季節,而天氣這時往往很冷。在黃河之濱的白于山區,為了在陡峭的山崖上種樹,農民們會把樹苗放在背後的揹簍中,匍匐著身子,手腳並用地爬上山樑。

“在滴水成冰的天氣裡,農民不僅要來回多趟背樹苗,還要在幾乎直立的山崖上挖坑、種樹。渴了喝口涼水,餓了啃個幹饃。”曾經多次採訪退耕還林的延安電視臺記者賀彥樸說。

艱辛的努力,終於讓一片綠變成“一片海”。在延安市退耕還林工程管理辦公室提供的4張衛星遙感植被覆蓋度圖像中,從2000年的“半黃半綠”到2010年的“一片碧綠”,再到2015年的“整片深綠”,時間的刻度顯示出黃土高原生態恢復的艱辛歷程。

自上世紀末國家啟動退耕還林工程以來,延安共完成退耕還林1077.46萬畝,植被覆蓋度從2000年的46%提高到2017年的81.3%。在衛星遙感圖上清晰可見一條綠色的分界線,與行政邊界相吻合,標誌著“綠色延安”已經形成。

氣象資料顯示,退耕還林後,延安沙塵天氣明顯減少。城區空氣優良天數從2001年的238天增加到2017年的313天,入黃泥沙量從退耕前的每年2.58億噸降為0.31億噸。一位從廣州來延安培訓的幹部說,他第一次來延安,沒有見到預想中黃土高原的荒涼,滿眼綠色恍若置身江南。

延安退耕還林20年:“荒山禿嶺都不見,疑似置身在江南”

這是延安市延川縣文安驛鎮梁家河村內安裝有防雹網的蘋果林(5月24日無人機拍攝)。

新華社記者 邵瑞 攝


叢林花果中有本“致富經”

“生態興則百業興。做到生態養民,才能鞏固住退耕還林的成果。”

延安的綠水青山,不僅扭轉了當地的生態環境,還改變了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廣種薄收難溫飽”的生活狀況。生態鉅變促進農民脫貧致富,生動詮釋出“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

73歲的侯秀珍當年是坐著驢車、迎著黃土嫁到南泥灣來的。如今,這裡的森林覆蓋率已超過80%,連綿起伏的青山與山腳下的萬畝花海相映成趣,幾位南方來的遊客不禁吟唱起民歌《南泥灣》。

侯秀珍的公公是著名的“三五九旅”的一名連長,南泥灣的許多糧田都是他和戰友們一起開墾出來的。退耕還林後,作為村裡婦女隊長的侯秀珍卻帶著婦女們種樹,把糧田變為森林。

“過去我們這裡‘到處是莊稼,遍地是牛羊’,但是莊稼種得多產量低,牛羊滿山啃得草都長不出來。一下雨山上的水就下來,衝得川道里的稻田也種不成。人窮得沒辦法。”侯秀珍說。

侯秀珍說,雖然不見了公公開墾的糧田,但是種上了樹,村裡人的日子卻越過越好。“栽上樹的幾年,山上的洪水不下來了,山綠了、水清了。因為不再廣種薄收,騰出來勞動力了。國家給的退耕還林的補助,孩子都上學了,村裡這幾年不僅出了大學生,還出了研究生、博士生。這種日子,過去哪裡敢想?”

延安市寶塔區南泥灣鎮鎮長黑學良說,南泥灣近年來還精心打造“生態經濟”,讓春花、秋葉、稻田、魚塘形成四季不斷的美麗風景,“綠色”與“紅色”旅遊相映成輝。“目前南泥灣農民新增收入中的10%至15%,是來自於‘生態經濟’。”

栽下“聚寶盆”,生出“致富經”。站在延川縣文安驛鎮梁家河村的山峁上舉目四望,郁郁青青的果園向八方延展開去,大大小小的蘋果掛在枝頭。近年來,梁家河村共退耕還林5590畝,發展起山地蘋果981.2畝。

“過去我家種40畝地,一畝地年產才100來斤。現在大部分地都退耕了,只保留了10畝蘋果。”梁家河村民張衛龐說,2017年,10畝果園為他帶來了40萬元的收入。“我現在就希望能在我們這裡多種點蘋果樹,再種上桃樹、杏樹、核桃樹,把我們這裡變成真正的‘花果山’,那我們農民就美得很了!”

如今的延安,正在經歷由美變富的歷程。

寶塔、安塞的山地蘋果,延長、宜川的花椒,延川的紅棗,黃龍的板栗、核桃,成為退耕群眾重要的收入來源。在主導產業支撐下,延安農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從退耕前的1356元提高到2017年的11525元。

“生態興則百業興。做到生態養民,才能鞏固住退耕還林的成果。”安塞區委書記任高飛說,遠山是生態林,近山是經濟林,安塞堅持“生態+”,發展6萬畝蔬菜和40萬畝山地蘋果,去年農民人均收入達1.22萬元。

荒山“蓋被子”,農民“有票子”。據延安市林業局局長付天平介紹,目前整個延安林果面積已達676萬畝,實現產值在百億元以上,森林旅遊年直接收入達1.2億元,林下經濟年收入8.1億元。

延安退耕還林20年:“荒山禿嶺都不見,疑似置身在江南”

遊客在延安市黃龍縣瓦子街鎮“樹頂漫步”景區內遊玩(5月31日攝)。

新華社記者 邵瑞 攝


初心不改,綠水青山變身金山銀山

堅持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延安生態建設取得重大成就的根本保障

國家林業局退耕辦主任周鴻升說,退耕還林的初心是生態修復和保持水土。20年的退耕還林給延安帶來了實實在在的變化,表現為山變綠了、水土流失得到遏制、入黃泥沙量顯著減少、產業結構明顯變化、群眾生產生活方式發生巨大改變等。

當地幹部群眾認為,近20年來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延安退耕還林和生態建設的顯著成績,是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的生動實踐。作為“全國退耕還林第一市”,延安的相關探索或為生態脆弱地區發展提供一定啟示。

啟示一:國家生態文明頂層設計和政策支持,堅持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延安生態建設取得重大成就的根本保障。

“人要順應自然規律,堅持與自然和諧相處。”高增鵬說,國家退耕還林政策出臺時,曾在陝北地區進行深入調研,做出了以尊重自然規律為主線的制度設計。

付天平說,國家退耕還林、天然林保護和三北防護林體系建設等工程的實施,是拉動延安生態建設的“三駕馬車”。“只有國家政策持續強力實施,延安生態建設才能取得舉世矚目的成績。”

啟示二:基層幹部群眾立足長遠、接續奮鬥,以“功成不必在我”的胸襟久久為功,保證了延安生態恢復的可持續性。

“急於求成換不來綠水青山”,延安市市長薛佔海說,自退耕還林啟動以來,延安各級幹部始終堅持生態優先的發展理念不動搖,一任接著一任幹。“如果哪一任幹部有鬆懈,就沒有延安今天的良好生態”。

啟示三:堅持生態惠民、生態利民、生態為民,牢牢為了群眾、依靠群眾,是延安退耕還林順利推進的基礎。在退耕還林啟動之初,國家制定了“退耕還林、封山綠化、個體承包、以糧代賑”的方針,解決了老百姓要吃糧、要生存的現實需求。

延安市環保局副調研員常翔宇說,截至2017年底,國家累計投入退耕還林各項補助資金和成果鞏固專項資金130.6億元,其中直接兌付農戶113.4億元。延安正加快構建以產業生態化和生態產業化為主體的生態經濟體系,以群眾實實在在的獲得感,實現農村經濟社會發展的深刻變革。

嚐到了生態建設的甜頭,延安自2013年起自籌資金,在全國率先實施新一輪退耕還林,截至目前已完成160.2萬畝。陝西省委常委、延安市委書記徐新榮告訴記者,延安人民最聽黨的話,只要方向對,不怕路程遠。延安將以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為指引,堅持生態建設一任接著一任幹,守護好延安的綠水青山,讓綠水青山成為金山銀山。

華每日電訊記者李勇、劉宗榮、姜辰蓉、陳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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