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年前，兩封來自兇手的舉報信，將湖北襄陽一小學教師徐浩送進了監獄。如今主犯已冒名死了16年，不肯認罪的“同夥”徐浩仍在獄中服刑。
2016年6月徐浩案被列為湖北“化解千案行動”首案啟動複查，參與複查的人員向紅星新聞記者稱：該案確有冤屈，應當重審。如今兩年過去了，此案仍未見進展。
日前，湖北省襄陽市人民檢察院相關負責人告訴紅星新聞，關於此案的所有材料已交給最高檢進行審查,但是否立案重審目前還沒有得到結果。
21年間，徐浩四次獲得減刑，從死緩變成了有期徒刑。按照目前的刑期，徐浩最終能在2026年走出監獄，而那時，當年20歲出頭的小夥將年過半百。
▲徐浩21年前的照片 受訪者供圖
殺人犯寫信舉報“同夥”
號稱自己罪大惡極，已自盡
1997年7月26日，當時的湖北襄樊市襄陽縣襄東加油站門口的花池內，發現一具面部被劃花的男屍。
原襄陽縣公安局刑事科學技術鑑定書顯示，死者170cm，系生前被他人勒頸後，造成機械性窒息而死亡；頭部、頸部損傷均有傷；損傷最重的面部累計創口長達28．7cm。而根據其胃內食物情況推斷，其是在最後一餐後2小時左右死亡。
7月30日，青年馬東、鄭衛東、韓靜、王靜分別到張灣派出所報案，確認死者為23歲的襄樊市傳染病醫院保衛科職員李峻。幾人均稱，張文華自稱殺人，並在逃走前後告知他們，他是和小學教師徐浩因練膽量把李峻殺害的。
奇怪的是，就在四個報案人報案後，張灣派出所又接連收到兩封舉報信，這兩封信均來自殺人者張文華。
信中詳細描述了死者身高、地址、電話、所穿衣物，以及殺人時間、動機、方式等各種細節，甚至留下了他自己和“同夥”的聯繫方式。
▲張文華寄來的舉報信，信裡說殺人案是他和徐浩乾的 受訪者供圖
張文華稱，因為徐浩“要做大買賣……計劃殺好多人”。信中稱，7月24日週四晚，他和徐浩、李峻三人在他家喝酒，徐浩用繩子勒李的脖子，他則抱住李。過了20分鐘，徐浩用錘子砸李的頭部，然後開雄風摩托車拋屍，徐用刀割李的臉。最後把血衣、刀子等扔在路邊，將拋屍的摩托車放在棗陽市的一家摩托車修理鋪。舉報信還特意畫圖標明瞭拋屍地及存放摩托車的位置。
張文華在信中稱：“我罪大惡極，幾天晚上睡不著，良心吃不消。你們看到我時，已跳漢江而亡，或吃安眠藥死在山裡。”
據2011年新快報報道稱，張文華時年25歲，初中文化，未婚，做紙品生意，父母為退休工人。死者李峻是張文華的朋友，雙方還是傳銷上下線的關係。徐浩是張文華的初中同學，小學音樂教師。張文華曾數次提出將其銷售的紙品送到學校代銷，被徐浩謝絕。
“同夥”徐浩被帶走
證據不足，檢方曾撤訴，仍被判死緩
1997年7月30日晚10時，22歲的徐浩在家中被警察帶走。徐母趙克鳳告訴紅星新聞記者，當時剛打完籃球的徐浩正幫著自己看管小店，警察前來將其帶走調查。徐浩還讓母親寬心，說一會兒就回，但這“一會兒”至今已過去21年。
1998年12月9日，原襄樊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審徐浩案。庭審中，徐浩當庭翻供，稱自己當晚與一名叫李豔紅的女子在一起，被捕後他遭到刑訊逼供，稱之前的供詞都是“刑警隊自己寫好的，不籤不行”。但參與辦案的刑警隊中隊長閆興邦出庭時否認了刑訊逼供的說法。
1999年3月19日，因證據不足，需要補充偵查，原襄樊市中級人民法院裁定，准予原襄樊市人民檢察院撤訴。
▲此案曾經撤訴 受訪者供圖
根據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關於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17條第4款規定：人民法院裁定人民檢察院撤訴的案件，沒有新的事實、證據，檢察院重新起訴的，法院不予受理。
1999年4月19日，在沒有補充新的證據情況下，原襄樊市中級人民法院重新開庭，判決徐浩故意殺人罪名成立，判處其死刑，緩期兩年執行。1999年6月25日，徐浩案經湖北省高院作出終審裁定：維持襄樊中院判決。
▲原襄樊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書，判處徐浩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受訪者供圖
案件缺乏直接證據
細節證言有出入，甚至沒有物證
殺人細節與舉報信多有出入。
判決稱，1997年7月25日晚9點，張文華、徐浩將李峻騙至張家喝酒，晚11時許張文華以比賽力氣為名，從背後把李抱住，徐浩即取出事先準備好的塑料繩把李峻頸部猛勒，張文華用鐵錘擊打李頭部，也用繩索緊勒李頸部，二人致其死亡方才罷休。
證言也存在不少問題。
比如張文華在舉報信裡承認殺人的時間為7月24日晚，而張文華父親張賢勤第一次證言說，三人喝酒是警察問話時間（7月30日）的一週前，第二次證言則回答是7月25日，三個時間均不相同。
▲張文華父親的證言 受訪者供圖
據徐浩當時的辯護律師董文高介紹，案發後的7月31日，辦案民警帶著徐浩到棗陽市的李鋒摩托車修理鋪，但李鋒沒有認出徐浩。8月3日，民警拿著張文華和徐浩的照片給李鋒辨認，李鋒認出了張文華是送摩托車修理的兩個人之一，沒有認出徐浩。但在案發5個月後的當年12月31日，李鋒辨認照片，卻準確認出了徐浩。
但徐浩提到的那名叫李豔紅的女子，始終沒有現身。“我們去這個女孩所在的歌廳找過，但是沒有找到。”徐母趙克鳳對紅星新聞記者說，歌廳老闆告訴她，這裡的女孩大都不會用真名。
當時認定的證據主要包括，
1.有四人證實張文華曾對他們陳述自己夥同徐浩殺死李峻；張文華父親張賢勤證實案發當晚三人確實在其家中喝酒；
2.署名張文華的兩封檢舉信確為張文華本人所寫；
3.修理店李鋒證實，7月26日早晨張文華和徐浩確實將一輛雄風牌摩托車送到其店中修理；
4.張文華宿舍一木椅上遺留的血跡檢測同死者李峻同為B型；
5.徐浩歸案後對犯罪事實亦有供認，且與其他證據相互印證。
董文高認為，上述證據大都是證人證言，且為張文華本人、張文華的朋友轉述張文華本人，以及張文華父親的。該案沒有物證，提取的血跡是死者的，僅找到一把刀鞘，沒有徐浩的指紋；在拋屍現場提取到腳印，並非徐浩的；作案用的兇器錘子、繩子，以及血衣，無一提取到，“既缺乏直接證據，間接證據也不能形成證據鏈條”。
殺人犯冒名“死而復生”
徐浩案成死無對證的疑案
2002年6月6日，在不遠外的湖北宜昌市，一個叫“唐建敏”男子，因搶劫罪和敲詐勒索罪，被執行死刑。
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02年的刑事裁定書中稱，1972年8月21日，出生於河南省淅川縣的唐建敏，於2000年9月30日晚，穿夾克、戴帽子跟蹤女子黃婭，在宜昌市珍珠路實施搶劫，搶走黃婭身上的一部手機及錢包。此後，唐建敏又連續作案，搶劫三名女子，並將其中兩人捅成重傷。2001年8月19日，唐建敏被警方擒獲。
宜昌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以搶劫罪和敲詐勒索罪，數罪併罰，判處死刑。“唐建敏”認為量刑過重，提起上訴。湖北省高院二審維持原判。“唐建敏”最終被執行死刑。
但3年後，又一個叫唐建敏的男子出現在宜昌——因為“唐建敏”被執行死刑，他的戶籍被註銷了，外出打工極為不便，他要求法院恢復其戶籍。死刑犯唐建敏“死而復生”，這給當時的辦案機關帶來了不小的震動。根據唐建敏提供的線索，“可能是其表弟張文華在使用其姓名”。
宜昌市相關單位前往襄樊調查。湖北省檢察院（鄂檢控申回覆[2009]23號）給趙克鳳的回覆函顯示，經查閱有關卷宗、走訪辦案人員、照片比對及文檢鑑定，最終確認：被執行槍決的“唐建敏”就是自稱要自殺的襄樊殺人犯張文華。
此時，距離張文華被執行槍決已經過去7年。
據新快報報道，2005年，宜昌市公檢法到襄樊調查張文華真實身份，但警方從未主動通知過徐浩方面。直到2008年8月，徐母趙克鳳才偶然得知張文華已死，便委託律師調查，並向湖北省人民檢察院反映。一年後，她等到回應：張文華確已冒名“唐建敏”犯罪，於2002年在宜昌被槍決。
▲湖北省人民檢察院給趙克鳳的回覆函，確認被執行死刑的“實為冒唐建敏之名的殺人犯張文華” 受訪者供圖
2011年9月20日，媒體首次公開報道此事，轟動全國，不少法律學者認為證據不足，呼籲立即重審徐浩案。同年9月23日，湖北省高院公開回應報道稱，唐建敏搶劫一案獲悉系張文華冒名的情況後，沒及時更正，將立即更正法律文書，並引以為戒；對徐浩故意殺人一案，則經原襄樊市中院一審、湖北省高院二審及幾級法院多次複查，“均有明確結論”。
原本一直等待“同夥”落網來當面對質以證清白，結果張文華一死，徐浩案更成了死無對證的疑案。至今，徐母趙克鳳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張文華要舉報徐浩？她只聽兒子說過，案發後張文華曾到小賣部找他借錢，徐浩沒有同意，稱錢都交給了母親，兩人不歡而散。
徐母趙克鳳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就在張文華執行死刑這一年春節前夕，因兒子在獄中無法團圓，徐浩的父親心情激動，突發腦溢血。兩年後，65歲的徐父去世。
▲1997年春節，徐浩跟父母的合影，前排兩個小孩是徐浩的侄兒和侄女。半年後，徐浩就進入了大牢。 受訪者供圖
徐浩四次減刑
堅稱自己沒殺人，精神狀況出現問題
2003年5月28日，湖北高院裁定對徐浩減刑，由死緩減為無期徒刑，徐母趙克鳳稱，“但徐浩在拿到減刑裁定後，就撕了。”
她稱，正因為徐浩一直不肯認罪，所以拖到死緩考驗期超過兩年以後才得以減刑。父親死後，徐浩的精神狀況開始出現問題。管教幹部反映，徐浩不言不語、不與任何人交流，衣服四五個月都不洗，監獄得派專人照看他。同監犯稱，徐浩半個月一句話不說，有一年多不洗澡漱口洗臉等，每天轉來轉去到樹下看螞蟻，有時自己笑。
2005年12月，武漢市精神病醫院對徐浩出具的司法精神醫學鑑定書顯示，其表現符合“亞木僵狀態”，目前處於發病期，受疾病的影響，喪失了實質性的辨別能力和控制能力，無服刑能力。2006年4月，湖北省高院又將徐浩的刑期減為有期徒刑20年。
2009年8月24日，徐浩給湖北省高院的信中寫道：“我知道自己沒有殺人，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我徐浩殺人的證據，所以要找到我殺人的證據是不可能的。但若沒有一字證明我殺人的證據，母親就不會停止鳴冤。”
2011年，“死囚復活”案經媒體報道後受到廣泛關注。此後，因“有悔改表現”，襄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原襄樊市中級人民法院）又兩次裁定，將徐浩的刑期分別減去八個月和七個月。但此案依然沒能提起再審。
▲徐浩多次獲得減刑 受訪者供圖
案件牽扯多方，千頭萬緒
目前材料已經交最高檢進行審查
2016年6月，徐浩案被納入了湖北省涉法涉訴信訪積案“化解千案行動”首位，啟動對該案的複查程序，該案似乎迎來的轉機。湖北省政法委委託了第三方的四位律師對此案進行分析評議，要求四位律師發表法律意見。
負責評議徐浩案的北京盈科（武漢）律師事務所管委會主任李循律師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這個案子存在的問題非常多，他們提出的意見是“此案應當立案重審”。另一位參與評議的湖北凱盟律師事務所主任李克舉也表示此案“有冤屈”。
據介紹，他們當時已經把評議的結論交給湖北省人民檢察院，按照程序是由湖北省人民檢察院上交最高檢，由最高檢通知複查結果。
但如今兩年過去了，徐浩案仍然沒有什麼進展。
“這個案件有非常多的疑點和相互矛盾之處。”徐浩案現在的代理律師、北京市湧金律師事務所李汝芳舉例，根據主犯張文華父親的證言，當晚一起喝酒的不止三人，還包括馬東，但最後馬東沒有列為嫌疑人，而是作為證人出現。另外，作案時間、作案動機、作案地點、作案方法、作案工具等必須要查明的關鍵事實，根據現有證據均不能被認定。
“像這樣的情況案子裡還有很多，當時辦案人員沒有嚴格依法辦案，所以才構成了徐浩案存在冤情。”李汝芳同時也表示，案件牽扯到多方，千頭萬緒，到底什麼時候能有結果“不好說”。
如今，距離徐浩入獄已過去快21年，徐母趙克鳳的頭髮也從黑色變成了白色。“你看照片裡徐浩前排的小男孩，我的大孫子，當時才四五歲，現在都二十五六了，比徐浩進去的時候還大兩三歲。”她對著照片唸叨著，“如果要等到2026年，那時我都八十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兒子出來。”
▲徐母趙克鳳拿著兒子的申訴狀 受訪者供圖
日前，湖北省襄陽市人民檢察院黨組成員、副檢察長徐東表示，關於此案的所有材料已交給最高檢進行審查，並最後決定是否立案重審，目前還沒有得到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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