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6 楊立華丨人生的意義不是想出來的,是活出來的

我們每個人都被拋入自己的生活,有些根本性的東西無法改變,但是不管怎樣,你可以決定面對生活的態度,只要你有那種生生不息的來自心靈的最高主動性,就可以閃光。


楊立華丨人生的意義不是想出來的,是活出來的

後EMBA教授、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楊立華


人物簡介

楊立華,浙江大學工學學士(1992年),北京大學哲學碩士(1995年),北京大學哲學博士(1998年)。

現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領域是中國哲學史、儒學、道家與道教,近年來主要著力於宋明哲學及魏晉哲學的研究。


有人說未來的哲學、解決世界問題的哲學、解決現代性世界問題的哲學,要在東方產生。我覺得東方不確切,具體來說就是在中國大陸上,別的地方都不行。我負責任地說,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具備了幾個條件。


偉大哲學的產生基礎


第一,文明的積澱足夠豐厚,這是很重要的。近代文明在中國大陸的積澱已經足夠了,不用看別的,你就看漢譯名著,現在已經積累了多少。


我們中國人努力汲取西方文化,所積累下來的那些翻譯文字已經浸透到我們漢語當中的文字,其實你研究西方的哲學都不用研究西方的真正意義上的正在西方發生的或曾經在西方發生的西方哲學,你就直接研究漢語當中的西方哲學就已經了不起了。這個積澱是如此的豐富。這是第一點,產生偉大哲學的條件。


楊立華丨人生的意義不是想出來的,是活出來的

圖為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第二點是,時代問題空前尖銳,時代問題不夠尖銳怎麼能促進思考呢?所以現在以思想為業的人生在今天的中國是多麼的幸福,沒有一刻能讓你停止思考,真的很幸福。每天都在用思考來安頓自己,每天都用思考來安頓別人。


我現在基本每天都在路上,要麼是充電的路上,要麼是去發光的路上。我每天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到哪都要去清除那種悲觀的、絕望的情緒,所以我老覺得我的工作有著太陽的幸福。其實每個人的工作都應該有太陽的品質,勞動本身就有太陽的品質。


第三點,我們語言自身的豐厚。漢語之豐厚,你怎麼強調都不過分,你都不用讀書,如果你真的有一個特別敏銳的耳朵,你就在日常語言中,在大白話裡,你都能聽到那個豐厚智慧的積澱,當然有的時候是碎片,當然你需要這個碎片然後去找。


那天我在路上看見兩個小流氓,脫口而出引用經典,“自作孽不可活”。說完這個把我欣慰得啊,瞧瞧我們流氓的素質。兩個小混混一脫口而出就是《尚書》啊!這不是《尚書》裡的話嗎?文明積澱的豐厚,你看這個語言的厚度,太厚了。


你有時候書看都不用查字典,就看這個字猜都能猜出特別有意思的意思來,比方舉個例子,凡是帶“艮”字的,都一定有“止”的意思,但是“止”的方向不一樣。進退的退,這是帶艮字邊的;無垠的垠、有限的限。當然有個字很奇怪,狠毒的狠,也是艮字邊。你猜都能猜出來這句話到底有什麼,狗能知止就叫狠,狗能停下來能忍得住的,所以這個“狠”字包含的是忍。你去看那個《狼圖騰》,狼在準備出擊之前它要堅忍,它不能貿然出擊。這叫忍,狠這個道理聽懂了吧。


銀行的銀居然也帶(“艮”字),它告訴你什麼,在掙錢這件事上要知止。別沒完沒了的,人沒完沒了能成啥呢。漢語這個字,錢和犯賤的賤長得多像。我老覺得賤字就是錢字,因為帶貝字邊。那個賤字才應該是錢。所以把那兩個字往那一放,我常常說那兩個字往那一放就一道理。一個人眼中只有錢,這個人就只剩一個字,賤。


漢語的豐厚,還包括另外一點,漢語不僅豐厚而且簡潔。我們的音節都是等長的,英語的詞有時要繞好幾個彎,我們沒有,我們就是一下子。中國人從小數學就好,因為背誦九九表非常容易。所以你問卡梅倫八乘九是多少他要算半天,那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人家的語言不像我們有如此簡潔的優美。


“生生”與“仁”


不管你怎樣理解未來的中國,未來的中國不管怎麼發展,她總是根源於中國最傳統的智慧。當然是以儒家智慧為主體,而不能說只有儒家智慧。


對於中國文化,我特別欣賞餘敦康先生的一句話。餘敦康先生認為中國文化是儒道互補的文化,我覺得這個非常重要,當然今天我重點還是講儒家文化。


儒家文化的根基是對世界的理解,儒家文化對世界的理解強調世界是一個生生不已的過程,那什麼叫做“生生不已”?不同的民族都能看到變化,世界處於不斷的變化之中這一點我相信沒有人會去質疑。但是不同的民族看到的變化是不一樣的,對於變化的理解是不一樣的。


古代的印度人看到了世界的變化,但他們看待世界的變化是充滿悲觀色彩的,他把它理解為“無常”,你通過“無常”就能看到在佛教誕生的時代,那個時代古代印度人對這個世界的理解。


中國人看到了變化,不說這是“無常”,說這是“生生”。什麼是“生生”?“生生”就是永恆創造。那回到這個地方來 ,一切的根基都從這出發,這是我覺得理解儒家文化,理解儒家哲學的起點,未來的儒家不管怎樣發展,你都要從“生生”這個詞來出發。


既然天地永遠在生生不已地創造,人就要效法天地,所以有一句關聯的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自強不息就是你要效法天地。天地在永恆創造,你也要去永恆創造。


那我們到這個地方來,我們從生生講到自強不息,自強不息講的是什麼,講的是生命力飽滿洋溢的狀態。所以我講,儒家德性的等級是和它生命力的等級相呼應的。德性的等級越高生命力的等級越高,生命力的等級越低,這個人的的德性等級就越低,當然這個指的是內在德性的生命力。


從生生出發,我們能引申到儒家最核心價值——“仁”。“仁”為什麼和“生生”有關呢?核桃仁花生仁吃沒吃過?那個東西為什麼叫“仁”?因為那個東西是植物種子最核心的部分,它包含了植物的生機,所以那個叫“仁”。


所以“仁”這個東西和生命是有關係的,和自然生命力,飽滿生命力的保持(有關係)。自然飽滿生命力的保持,和在這個保持的過程當中我們的不斷創造,這是關聯在一塊兒的。這是“仁”這個根本的觀念。


孔子講“仁”講了那麼多,《論語》裡面這個字出現了大概109次,他每次講的都不一樣。每個弟子問孔子“仁”是什麼意思,孔子的回答都不一樣。我在這裡給你一個最直接的答案,“仁”指的是心靈的最高主動狀態,這種最高主動狀態就是人的生命力最飽滿洋溢的狀態。這個是關聯在一塊兒的。


從“生生不已”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再到“仁”這個核心價值,再到“仁是心靈的最高主動性的實現”,人的這種精神狀態,儒家的這種精神狀態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所以儒家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消極懈怠。


什麼叫惡?懈怠就是惡。什麼叫惡?消極就是惡。人怎麼可以把自己活得那麼頹唐呢?你活得這麼蔫頭耷腦的,難道你活著就是為了否定生命的意義?你向我們證明只要你活著這個世界就沒有意義?你到底要幹什麼呢?人就非常有意思,同樣一件事兒,蔫頭耷腦你也是做,飽含熱情你也是做,但是這兩種做做的過程和結果都不一樣。


我們喜歡什麼樣的人?我們都喜歡激情澎湃的人,我們都喜歡生命力飽滿洋溢的人。我們年輕的時候都喜歡搖滾,我們那一代人沒有不喜歡崔健的,我們那一代人不喜歡崔健的個別的人普遍都受到鄙視。有一次我帶兒子看崔健的演唱會,那一年我兒子八歲,那天我感冒,去看崔健的演唱會。本來那天晚上還有儒學討論會,在儒學討論會和崔健演唱會之間,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崔健演唱會。


到了現場,發現每個座位上都放著一塊紅布,去了之後一下子就把紅布圍在腦袋上,我還給兒子圍上,我們兩個合了一張影,接著我們就跟著崔健嚎了一晚上。出來之後嗓子完全發不出聲音了,就嘶啞著嗓子,路上我一直在沉思,他問我“你幹嘛呢”,我在想一個問題,如果孔子活著,他會不會喜歡崔健呢?


經過思考我覺得,至少不會太討厭。他擁有旺盛的生命力。他有缺點,但它的缺點更多地來自那種不可遏制的爆發力,這個是我們需要理解的。當然你們現在可能不瞭解崔健的那種感受了,但這是我們那一代的偶像。


生命應該是飽滿洋溢的狀態,人不能是蔫頭耷腦的。你就來看出租車司機,你看不同的出租車司機完全不一樣。其實大家收入都差不多,但有的出租車那個躁啊,前面沒車他也躁,前面有車他也躁,拐個彎兒他躁,遇到個紅燈他也躁,搞得你心情特別不好,當然我現在已經不受他們的影響了。


有的老北京人有早年“八旗子弟”的那個範兒,有的人開著出租車仍然有八旗子弟的範兒。他們祖上曾經把如何鬥蛐蛐變成學派的。這樣一個玩世不恭的群體,但他們的身上有一股挺令人羨慕的勁兒。人家也開出租,人家玩兒個核桃,人家玩兒個葫蘆,聽個京韻大鼓,這是第二個等級我覺得已經比剛才那個好多了。


還有的人更好,當你面對他的時候你會發現他有一種職業的尊嚴。他們在最平凡樸素的生活裡,最黑暗、最底層的工作裡,居然閃耀出令你敬佩的光彩。他也急著掙錢,但他看到斑馬線前面的行人的時候他會慢一腳,那些開著賓利的人都辦不了。


我看到與很多企業家開著好車,我說你們也配開好車?瞧你們把那車開得和衚衕串子似的,開一個賓利就在那兒繞繞繞,你就不能優雅一點嗎,你就不能從容一點嗎?你還不如人家開那個夏利。人家開夏利的遇見斑馬線上有人人家踩一腳,人家路上遇到人他哪怕已經下班了,真能看到這樣熱心腸的司機,天氣不好,有媽媽帶著孩子,看著挺著急的,他都已經下班了,就能開著車把人帶回去這就算了。這人就有了職業的光彩。


人就是這樣子。我們改變不了被拋在什麼地方,我們每個人都被拋入自己的生活。雖然有些根本的東西你決定不了,但是不管怎樣,你可以決定你面對這個生命的時候,你的根本的態度。不管在什麼地方,關鍵是你這股熱情,那種來自生生不息的心靈最高的主動性,就可以閃光。從心靈的最高主動性再進一步看,這種主動性有不同的等級。


楊立華丨人生的意義不是想出來的,是活出來的

“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論語·里仁》


心靈的主體性等級


楊立華丨人生的意義不是想出來的,是活出來的


我們再說第二個層次。這個人已經有了一定的結構,但他把追逐私利作為自己唯一的目標,所有的一切都圍繞著追逐私利來。


這種人表面上一看是挺好,但你看他真正的這個生命力,其實是容易被混淆的。有的人的生命力僅僅來自一個字“欲”,他想要的,完全就追求這個對象,那麼這個人他的一切就被他所追求的對象所左右了。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會說,第一,他的幸福與否,他的生活狀態,完全取決於是否得到他所追求的東西,所以他對外物有一個比較強的依賴性。


什麼樣的人會幸福?你的人生趣味對外物依賴得越少,你有一種幾乎不依賴於外在環境的趣味,你是一個特別容易幸福的了。


如果你是一個對著牆壁都能看到豐富性的人,你就是一個無比幸福的了;如果你是一個拿到一本數獨書都能很開心地算一晚上的人,你就相當幸福了;如果你是隻要能跑個步,做這種最簡單工作的時候,你都能感到非常滿足和快樂,你的快樂是不可剝奪的。你在監獄裡都可以跑,而且外面還有人為你站崗。


但是如果你說我必須要得到什麼才能幸福,你的生活的好與不好、你的生活的水準與高低就完全取決於對象了,你對外物的依賴就太強了。但是不管怎麼說這起碼還有個結構,但這個層級對外物依賴太強。

第三個階段,人的這種主體性,人開始能夠把所有的物作為自己的客體,作為自己的對象,自己高揚自己的主體性。他在環境之上,他不被環境改變,他在所有的環境中都能展示出自我。這個叫“無入而不自得”,他不被環境所左右。


孟子當年講“不動心”其實講的就是這個。不被環境所左右,不管你什麼樣的環境我能夠持守自己。但是這種主動性我們還只能說是一種消極的主動性。那麼更高的主動性是什麼?更高的主動性是我們不僅能夠高過我們的環境,我們還能夠把內部的結構賦予環境,賦予客觀的對象。


所以什麼是勞動,我在這裡已經衍生出了更高的主動性。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主要是24個字,我直接批評這24個字不太好,我覺得他說的不凝練。哪有那麼多字啊?用八個字說不清楚還說它幹啥?甚至兩個字就能說清楚,偏偏這24個字漏掉了最重要的兩個字,這兩個字是什麼,就是勞動。


在所有的價值觀裡,經過我認真的分析,只有這麼一種價值,既是社會主義,又是傳統文化的,這就是勞動。社會主義核心的理念就是勞動價值。為什麼我說中國的價值觀要講勞動呢?勞動其實就是賦予物質以結構,把物質的結構改變到符合人類目的的方向上去。這個就是勞動。

楊立華丨人生的意義不是想出來的,是活出來的

在這個地方,我們不僅將人與自然的結構加到自然之上,也要把人與人之間的結構健康地建立起來,這都是勞動。而勞動為什麼和傳統文化聯繫在一起?勞動與“生生”有關。


楊立華丨人生的意義不是想出來的,是活出來的


楊立華丨人生的意義不是想出來的,是活出來的

楊立華丨人生的意義不是想出來的,是活出來的


你們知道中國歷史上的嵇康嗎?嵇康除了喝酒以外最愛的就是打鐵,所以嵇康和向秀常常在大柳樹下,兩個人你一錘我一錘沉浸在忘我的快樂當中。在這個裡面其實在某種意義上莊子的東西已經出來了。鞋子合不合腳只有腳知道,鞋子最合適的時候在於你已經渾然忘掉了鞋子和腳的分別的時候,這個鞋子是最舒適的,這個時候鞋的真理就在你腳上實現了。


這種叫真理性真誠,真正內在於真理性真誠的人,不會矯情的說我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當然這個問題在哲學上不能這麼解決,我們要去發現,所以回到這兒來。


走出虛無主義的可能


楊立華丨人生的意義不是想出來的,是活出來的


所以我們的社團,不叫“儒學”。雖然我們裡面有儒學,儒學是本。但我們的重點在哪?在儒行。儒行是數千年儒家精神在今天世界上的行走,儒行社是這種行走的具象。儒行社腳步,儒行社的足音,就是這種精神的回答。所以,我們重點落在這個“行”字上。


最後我用海子的兩句詩作為結尾:“雙手勞動,慰籍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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