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7 从苏轼的人生遭遇,浅谈北宋是否“知识分子”的好时代


宋真宗曾做励学篇阐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些话令多少读书人迷醉,十年寒窗,只为东华门唱名。时至今日,许多人都认为宋朝是“知识分子”的好时代,因为它善待读书人,不杀士大夫……事实上也正是这些优待催生出了帝制时代空前绝后的鼎盛文名,涌现出一大批思想家、文学家。

其中尤以苏轼最具代表性,宋仁宗和韩琦都曾给予其极高的评价,认为他是宰相之才,将来必定成为匡扶社稷的栋梁。如果苏轼的人生轨迹按照皇帝和宰执们的期望发展,这势必将为文名盛世添上浓墨重彩的注脚。可惜历史没有假设,苏轼非但没能一展抱负,反而屡遭谪贬,流落天涯。

从苏轼的人生遭遇,浅谈北宋是否“知识分子”的好时代


如此问题就产生了,为什么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好时代,“文星旷世”的苏轼反而成了不合时宜的存在?很多人会将原因归结于他性格的不合时宜,但这就是事实的全部吗?我们不妨换个角度,在重新审视苏轼的同时也细看那个时代,北宋真是“知识分子”的好时代吗?


一个不畏强权、不惟朋党且有良知的读书人


北宋英宗治平二年,年轻的苏轼在凤翔府任官满三年,按制磨堪转官为殿中丞,从皇帝到宰执都对他寄予厚望,但厄运接踵而至,发妻与父亲先后离世,他不得不暂且离开京师,回蜀守丧。

直到三年后的二月,苏轼正式除丧返京,开封已经风云突变,英宗皇帝驾崩,神宗继位,王安石拜参知政事。一场变法正如火如荼的展开,就像当年的春风,即将吹遍神州大地。踌躇满志的苏轼应该很难想象,这场春风的初衷虽然是富国强兵,但却遭到了一众士大夫的坚决抵制。

早在仁宗时期,范仲淹的变法就因为党争出现而不了了之。年轻的宋神宗显然比祖父更具决心,克服重重阻力,支持王安石推行新政。于是,变法派与守旧派必然因为新法而矛盾激化。

从苏轼的人生遭遇,浅谈北宋是否“知识分子”的好时代

苏轼画像


苏轼在熙丰时期坚定的反对新法,却又在元祐时期转而反对司马光尽废新法,这种前后矛盾的行为,看起来是不合时宜的性格所致,可我们只要稍加了解支持其政治立场的动机,就会发现,这恰恰证明了他是一个不畏强权、不惟朋党且有良知的读书人。

实际上,与很多旧党为了反对新法而反对不同,苏轼的反对往往落在实处。他所针对的,多是那些折腾百姓、与民争利的新法。

如雇役法,以钱代役的做法虽然可以充实国库,有效增加财政收入,但助役钱、免役钱、免役宽剩钱等名目过甚,再者政策制定仓促,具体执行标准因此而难以统一,这就导致了地方胥吏在执行时经常重复征收。

即成“两税之外,别出科名”的“劳民”、“害民”之法。

又如“均输法”与汉武帝时期,桑弘羊用以敛财的“徙贵就贱”之法如出一辙。

所谓徙贵就贱,就是官府在受灾歉收的高物价地区折价征收钱币,到丰收低物价地区采买粮食,以赚取巨额差价。

这种创收方式,今天被我们称为“投机倒把”与民争利过甚。苏轼在上书中明言反对此类新法,显然是出于爱民与公心。能够在新党的报复和反击中顶住压力,坦然面对逆境,坚守底线,不畏强权,这也是新、旧两党中士大夫普遍具备的优良品质。

直到元祐年间,旧党上台,苏轼并没有因为自身的得势,而忘却坚守底线。当司马光提出尽废新法时,他这个旧党中人立即站出来,竟“不合时宜”的加以反对。

对此,苏轼还明确指出,新法虽有“雇役法”“均输法”这样的“弊法”,但同样也有于国于民有利的“益法”。所以,为政者应该去弊存益而不是尽数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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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画像


司马光等旧党中坚对苏轼有援手之恩,他最终还是选择坚守良知,不顾情面的据理力争,这在党争激烈的大背景下,自然很不合时宜。

所以,今天的我们在评价苏轼时,可以认为他不是个游刃有余的“官僚”,但却是“不畏强权、不惟朋党且有良知的读书人”

“党争”之祸,自宋初开始就已经初见端倪,名臣如寇准、范仲淹无一能够幸免其中。而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党祸”中,除了各派你死我活的斗争,还有在“守道”与“附势”中挣扎的读书人。


“守道”与“附势”中挣扎的读书人


北宋名臣范仲淹在人生低谷时,友人梅尧臣曾作诗,规劝其学做报喜鸟,而少报凶讯,避免“招唾骂于里闾”

范仲淹如是回应: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这既是范仲淹表明心迹,同时也佐证了读书人在“守道”与“附势”中挣扎之艰难。到了北宋时期,士大夫中普遍形成了“立于道,忠于义”的价值观。如果宋廷能够在宽松和谐的政治氛围中持续发展,坚守这种价值观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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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塑像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北宋的政治氛围在斗争中愈加败坏,党派间的攻讦也逐渐演变为“为了支持而支持,为了反对而反对”这种罔顾道义,你死我活的无脑纷争。

而有宋一代的读书人往往倡导积极入世,一旦进入仕途,势必要面对愈演愈烈的政治漩涡。在这种情况下,若想“守道”,也必然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苏轼就在守道中差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元丰二年,苏轼知湖州,在上书朝廷的谢表中有“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养小民”等语,新党便借此发挥,进行弹劾,并于当年七月底将其锁拿进京。

这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乌台诗案”。在其后议罪时,神宗一度因是否杀掉苏轼而举棋不定。其时,谪居金陵的王安石上书:

“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

正是这举足轻重的一句话,避免了北宋杀士的先河。

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苏轼并没有因此而吓破胆,依旧保持着他的良知,在“守道”中坚持己见。也因为此,他才会在元祐年间反对司马光尽废新法,不顾及司马光曾在“乌台诗案”中施以援手的情面。

当宋哲宗亲政以后,旧党悉数遭到清洗,苏轼不可避免的牵涉其中,再遭贬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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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哲宗画像


实际上,党争激化时,在“守道”中挣扎的读书人远不止苏轼一人。

熙宁三年,山阴知县陈舜俞因不奉青苗法遭谪贬,甚至在谢表中仍旧不顾后果,坚持己见。

“若乃怀异议而奉行,张空文而布告,讽止民利,欺周朝廷,人或有然,臣则不敢”

限于篇幅有限,本文并不过多讨论新法是非,新法中固然有于国于民有利的有益之法,也如前文所述,有许多“劳民”、“害民”的弊端。所以,陈舜俞的立场倾向于旧党,与苏轼一样,根源在于爱民的“公心”。

《宋史·范仲淹传》中记载,范仲淹“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

在这种“正道直行”风范的引领下,士人“守道”虽然要经受身体和精神的折磨,却更激起了他们的勇气和决心,在痛苦中多了一分难以磨灭的荣耀。

一如吕陶诗中所言:“壮心摧更激,高节困尤坚。”

当然,北宋士人中,既有“守道”者,就必有“附势”者,而成就“附势”者的,恰恰是宋朝皇帝。


“黄金屋”和“颜如玉”成就的究竟是谁?


宋朝皇帝一直以“黄金屋”和“颜如玉”鼓励臣民读书入仕,而在古代中国传统的价值观中,“利”和“义”往往是相互对立的,如“重利而轻义”此类说法不一而是。当皇帝一面以“利”诱人读书入仕,一面又倡导“忠义”时,这种看似矛盾的做法就为“附势”者提供了优良的滋生土壤,

宋末宰相蔡京就是“附势”集大成者。

熙宁三年,蔡京进士及第,彼时正是变法初期,新党当政,这位日后的大宋宰相自然而然的加入了新党。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有宰相之才,也是新旧两党都曾看重的人物。

之所以说蔡京是“附势”集大成者,最典型的一件事便是他在“差役法”和“雇役法”两者间的首鼠两端。

当新党得势时,朝廷议定役法,蔡京坚定的支持时任宰相章惇,推行“雇役法”。当旧党得势,司马光尽废新法,恢复差役法,限期五日,又是蔡京率先改易,如约推行“差役法”。

即便如此,蔡京还是没能摆脱被旧党清洗的命运,被贬地方。直到徽宗即位,他才重新被启用,并对旧党进行了最后一次清算,立“元祐党籍碑”,将司马光、苏轼、黄庭坚等三百零九人打为奸党,刻于石碑之上。

从苏轼的人生遭遇,浅谈北宋是否“知识分子”的好时代

蔡京画像


今天的我们与其称蔡京为奸臣,倒不如将他归于“知识型官僚”一类。这是一群以自身利益决定立场的读书人,“附势”便是他们立身的根本。

宋朝皇帝以利诱臣民读书入仕来稳固江山,但泥沙俱下,最终成就的却是蔡京这种适应能力极强的“知识型官僚”。当宰执不再以国家为念,只凭一己私利而任意改弦更张,岂非事与愿违?


帝制王朝的彀中之物,“知识型官僚”永远无法摆脱人格上的从属地位


唐太宗曾偷偷到端门,见到新科进士鱼贯而出时,曾不无得意的说道:

“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看起来这是网罗天下才俊后的志得意满,但“入吾彀中”此语从一代圣君口中说出来,总让人感觉透着说不清的别扭。说到底,“才俊”们尽入帝王彀中,并非仅仅指代身在彀中,而是他们的思想言行将彻底为王朝歌功颂德而服务。

换言之,所谓读书入仕,帝王圣君们希望读书人最终只成为帝制王朝统治天下的工具,而不是一个常常指手画脚的有良知的读书人。按照这种规划,在科举制积极推动下,大批量产出的只能是“知识型官僚”。

而北宋读书人同样面临这种窘境,他们一方面积极入世,一方面又在向“知识型官僚”转型的同时,经受良知的拷问。这也是他们在“守道”与“附势”中艰难挣扎的肇因之一。

回到最初的话题,北宋究竟是否我们口中“知识分子”的好时代?我觉得有必要先弄清楚究竟什么才是知识分子。

受西方人影响,我们将知识分子从知识阶层(脑力劳动者)中区分出来,它最大的特点就是拥有独立思考能力和批判精神。

这与宋真宗的励学篇风马牛不相及,很难想象一个孜孜追求东华门唱名的读书人,会具有批判精神,更遑论独立思考的能力了。可即便如此,北宋一代仍旧产生了范仲淹、苏轼这样有良知的读书人,他们堪称北宋“知识分子”的典范。

但能够坚守底线和良知的读书人毕竟只是少数,绝大多数人为了各种各样的客观原因,而甘心入帝制王朝彀中,成为一名合格的知识型官僚,却永远无法摆脱人格上的附庸地位,

所以,我们只能说,北宋是知识型官僚的好时代,并非知识分子的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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