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版舞臺和電影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中少劍波飾演者沈金波先生,離開人世十九個年頭了, 他是1990年7月14日因患癌症醫治無效而闔然長逝的, 其時剛過花甲之年。
沈金波出生於北京的一個梨園世家, 其父親從業京劇, 應工老生, 有一條“ 左嗓子” 即嗓子非純真的本色, 具有假音他叔叔沈玉才, 乃才藝超凡出眾的琴師, 中國京劇院原版現代京劇《紅燈記》中的京胡, 便由他叔叔操奏。沈金波兒時, 古都北京影響最大的京劇科班, 自然要數富連盛, 但此乃舊科班,只注重極嚴格的專業培訓、卻絲毫不顧文化教育, 以致有些畢業生步上社會,成了名聞遐邇的好角兒, 卻還是個難以識文斷字的“睜眼瞎” , 仍靠口傳心授、死記硬背從藝演戲, 不可避免地侷限了演藝事業的發展與提高。正是因為看到了這一點, 一些頗有遠見的新文化人,如歐陽予倩和焦菊隱等, 便有針對性地創建了一所在嚴格培訓專業的同時, 也注重文化教育的新興戲曲學校——中華戲曲學校, 先後培養了德、和、金、玉數科人才, 為南北京劇界輸送了頗具活力的新鮮血液。
七歲便隨父學戲的沈金波, 十歲那年考入中華戲曲學校, 和高他一屆的李和曾, 同時成為京劇鬚生高派創始人一一著名鬚生高慶奎先生得力的門生, 傳承了《贈娣袍》、《霸陵道》、《逍遙津》等一系列高派名劇。
中華戲校舍得下功夫請文化教員向學生授國文和政治課, 故此校出來的學生, 除了具備紮實的舞臺演出專業技能同時還具備編導等方面的一定實力。當時, 該校的各項規章制度較富連盛舊科班先進, 學生身穿整齊潔淨的校服, 且外出有校車接送, 引得這些方面顯然難以與之相比的富連盛科班的學生們, 只能以“我們科班自有祖師爺, 你們戲校祖師爺是誰”之類的問題相“ 抵抗”。但這些接受了文化教育、已具備一定開明思想的中華戲校生卻能進一步抬出列寧的大名來與之抗衡, 讓人不得不對其刮目相待。
至於該校風氣之嚴, 沈金波生前也曾以實例向筆者佐證。他學了《武家坡》, 若想和飾演王寶釧的女學生對戲走場, 必須向校務處提出申請, 然後被安排到規定時間中的指定地點, 由一名督學者在旁陪同, 才能和邀來的女學生過戲, 完畢則各歸己舍, 互不相擾。
畢業於這樣一所新興戲曲學校的沈金波, 一生奉行這樣的藝術信條“大膽而不粗暴, 革新而不守舊” 。這一符合對立統一辯證關係的從藝信條, 來自藝術上博大精深的焦菊隱校長的直接影響。
抗日戰爭勝利翌年, 焦菊隱成立北京藝術館, 並親任館長, 組織成立京劇團, 專演革新後的劇目, 還親自任編劇,動手寫劇本。那陣子, 沈金波便在該京劇團當演員。他清晰地記得, 習慣夜間作劇的焦菊隱, 晚飯後總帶著他, 至館內的僻靜房間, 遣他到外面買來兩包香菸, 便掩門伏案揮筆不息。沈金波則在鄰屋簡床上漸漸進入夢鄉, 沉沉睡去。
“金波, 起來, 起來, 走走走” 擱筆掩稿, 一夜沒闔眼的焦菊隱, 總這樣拍打著沈金波的臀部, 催他起床去開始新一天的習戲勞作。
每每這時, 展現在沈金波面前的,早已是燦爛的晨光。他確切地記得, 焦菊隱就是這樣, 幾乎連續不眠十五夜,一氣呵成地將莎士比亞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改編成了京劇。在這個戲裡, 沈金波飾演被中國化了的“員外” 一角。
後來, 在焦菊隱根據孔尚任原作改編成的《桃花扇》裡, 沈金波飾演男主角侯朝宗, 女主角李香君則由後來在原版現代京劇《紅燈記》中飾演李奶奶的高玉倩擔任。此劇完全體現革新精神,沈金波在劇中悖常地用大嗓來表現侯朝宗這一小生角色。
新中國成立之初, 沈金波由北京南下上海, 加入了華東實驗京劇團。後來,他又將自己的師兄弟、著名楊派武生王金璐介紹進此團任演員。
1953年冬, 沈金波隨賀龍元帥為首的慰問團, 赴戰火紛飛的朝鮮, 為最可愛的人——中國人民志願軍演出。
1956年, 華東實驗京劇團與人民京劇團, 合併成為上海京劇院。建院不久,沈金波便被挑選出來, 隨新組成的訪蘇演出團輾轉蘇維埃幾個加盟共和國, 為院長周信芳配戲, 演出了《四進士》、《十五貫》等劇目, 受到熱烈歡迎, 他也因此獲得了蘇聯文化部頒發的榮譽獎。此後, 沈金波還隨中國藝術出訪團赴歐抵法等國演出, 他飾演的楊波, 以及言慧珠飾演的李豔妃, 婁振奎飾演的徐延昭, 三人合唱的《二進宮》, 曾引起轟動,那珠聯璧合、相得益彰的表演, 音色迥異、悅耳動聽的歌喉, 使那些盛行西洋歌劇國度裡的人們大感興趣, 將他及搭檔都譽為“ 中國的男高音和女高音” 。
沈金波的嗓音清脆明亮而又挺拔高亢, 用響遏行雲來形容毫不為過。他的天賦條件, 確是高派傳承中頗具實力者之一。他的演唱風格, 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等黨和國家領導同志甚為欣賞,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 他經常被邀請參加為中央首長演出的文藝晚會。在一次晚會上, 興致勃勃的毛主席竟先後點他唱了十一段高派名劇。其中, 《逍遙津》中那不斷重複“欺寡人”的段子, 是經常被毛主席點唱的。一次, 毛主席還將演唱完畢的沈金波, 招手喚到自已面前詢問:“你剛才唱的《逍遙津》, 怎麼和我記得的有點不一樣?”
“不知主席所記得的《逍遙津》, 是怎樣唱的” 沈金波興奮地反問道。
於是, 毛主席便興味甚濃地抬手拍著板, 當即向沈金波哼唱了起來。
沈金波聽了出自毛主席之口的《逍遙津》, 全明白了, 那是五十年前, 被稱為汪大頭的汪桂芬先生所唱的樣式。由此可見毛主席早就喜愛熟悉京劇。
沈金波自小在文化氛圍不錯的中華戲校習藝成長, 頗愛研究歷史, 喜愛和喝過墨水的人相交歡談。他不止一次和筆者說起隨中國藝術出訪團赴歐的一些軼事和見聞。
那次, 明史專家吳晗是出訪團的團長之一。在赴歐的飛機上, 沈金波和他鄰座, 彼此一路侃侃而談京劇。
當時, 吳晗對沈金波說:“你們京劇舞臺上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例如, 皇帝總愛自稱孤或寡人, 其實, 他周圍有多少人簇擁著啊怎麼會孤和寡呢又如,大臣想上殿見皇上, 便唱‘在午門喊得我口乾舌朽’ , 在午門喊, 那金蠻殿上能聽得見嗎幾時, 你到故宮試試。”
在法國演出期間, 有位法國記者在記者招待會上當眾提出:“看了京劇, 我覺得不真實。大家知道, 鬍子是長在肉上的, 可京劇舞臺上卻用髯口, 那鬍子怎麼可能騰空而長呢?” 對此提問, 出訪團的一位負責同志回答得既巧妙, 又有水平。他說:“ 剛才那位記者先生提出的問題, 我沒必要作正面回答。眾所周知, 法國的芭蕾舞藝術, 在全世界聞名,深受各國人民的歡迎。如果照剛才那位記者先生的邏輯來看, 那也是不真實的縷。誰都知道, 走路是用腳掌的, 請到馬路上看看, 有用腳尖走的沒有?”
對於這種才思敏捷的睿智者如珠妙語, 沈金波平日總是深刻記憶, 經常津津樂道地“翻”出來, 加以咀嚼回味。他還愛咬文嚼字, 尋根究底, 曾對筆者提及一些京劇傳統劇目的欠合理及不符史實之處。例如對《大探二》, 他說:“ 奸臣李良篡位, 徐延昭黑夜去把守皇陵幹什麼?徐延昭在《探皇陵》的‘回龍’ 中唱—‘開山府來了我定國王侯’ , 這不符合歷史。歷史上, 開山府應是徐達, 而不是徐延昭。我曾對李change春同志面談過此事, 告訴他徐延昭應該是中山府。後來, 李cchange春演此劇, 就在臺上改唱‘ 中山府來了我定國王侯’ 。我問他觀眾反應怎樣, 他回答沒什麼, 我就讓他照此改唱下去, 予以糾正。”
沈金波的從藝經歷, 決定了他的藝術革新精神。他參加京劇現代戲的創排和演出, 可以追溯到“文革” 前。他曾在1964年北京舉行的京劇現代戲全國觀摩演出大會中, 和童芷等合演了《送肥記》, 又與艾世菊等合演了《戰海浪》。
1965年春, 他由當時的二團調到一團, 在將被攻堅成樣板的《智取威虎山》中飾演少劍波, 從此替下了原先的飾演者紀玉良。
在確定童祥苓之前和遴選楊子榮飾演人之際, 江青也曾對沈金波當面說過:“ 如實在找不到演楊子榮的, 你就扮上。”
他飾演的少劍波, 無論在扮相、唱腔和表演上, 都頗為稱職, 給人以清新和親切感。尤其是少劍波的唱腔, 音域甚寬, 音區頗高, 如第四場“定計”中“救出多少戰友和同胞” 一句唱, 非一般嗓子能夠勝任。當時, 有觀眾向少劍波B角演員李崇善寫信討教, 說這句怎樣才能唱上去, 嗓音條件極佳的李崇善,捧信也只好苦嘆“說實話, 連我都唱不上去。” 然而, 沈金波唱來卻遊刃有餘。
沈金波父子情深, 他也很盡孝道。上世紀六十年代末, 《智取威虎山》於北京拍攝電影期間, 逢假日休息, 沈金波經常會陪定居首都的父親下館子吃飯。周圍人很羨慕他老父, 誇道:“你有個好兒子!”
沈金波平時愛引經據典, 喜說掌故, 性格卻頗為謹慎。他和童祥苓合作《智取威虎山》, 十分默契。但生性活躍的童祥等總和他私下玩笑不斷。“定計”一場, 少劍波有句臺詞“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啊!”童祥苓不時和他開逗地改成“狐狸再狡猾, 也鬥不過老狐狸啊!"他按耐不住地急道:“哎, 祥苓, 別逗, 別逗, 我這人耳饞, 回頭臺上真這麼念, 就壞啦!”
虛心好學是沈金波的又一個特點。他出生長成於北京, 有一口純正的北京口音, 照說咬字之準毫無問題, 但《智取威虎山》第七場“ 發動群眾” 中少劍波有一句臺詞“把民兵再組織起來”,由於拖聲, 他念其中“組織” 兩字, 聽來象“阻止”, 被中央電臺資深播音員、後在日本電視連續劇《阿信》中任旁白的林如當面指出後, 他深謝不已, 立即糾正。
沈金波記憶過人。“文革” 期間, 他因飾演少劍波而參加中央領導召見的座談會, 事後能準確無誤地複述當時的情景及細節。如,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 他於人民大會堂參加一個接見。翌日, 對筆者道:“ 昨夜接見時, 康生聽我喚張春橋為張書記, 便問張春橋——他們怎麼都叫你張書記?張春橋解釋——‘ 文革’ 前, 我任上海市委文教書記, 三天兩頭去上海京劇院抓樣板戲, 大家都叫我張書記, 就這樣叫到現在, 改不了口。康生當即就對張春橋說——你知道什麼是書記嗎?書記就是歷史上封建衙門裡的狗頭軍師。” 讓人聽罷捧腹不止。
1976年後, 上海京劇院人員重新調配, 沈金波的戲份明顯減少, 為此,他苦嘆不已:“作為一個演員, 老不演戲怎麼行呢?”於是, 他主動要求調到上海戲曲學校任教授藝, 直至退休。不久, 被查出患了癌症。他開刀期間, 筆者去探望, 他夫人背地問:“老波在‘威虎山’劇組時喝酒嗎?”當得到不喝酒的確切回答,她頗為納悶道:“怎麼搞的, 這些年老沈總酗酒,每天一瓶白乾, 我勸勸他, 他還和我吵。”
“他肯定心情不好, 以酒解悶。”筆者怏怏應聲。
注:一九八九年仲秋, 沈金波先生患癌開刀後, 邀我到他寓所, 口述自己從藝經歷, 我當即作了筆錄。此稿所述內容, 是他先後多次親口和我所談的有機綜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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