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8 誰是中國畫的“老師”

論畫,說得千千百百,好畫的通則,無非是得畫理、得畫趣。

▌先論“理”“趣”

評價山水畫就有“宋人丘壑,元人筆墨”的說法,從專業的美術用語理解,就是講宋元繪畫風格的異同。

說得更圓融落實的是董其昌(1555~1636年),他說:“東坡詩曰:‘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餘曰:此元畫也。晁以道詩曰:‘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餘曰:此宋畫也。”

上述所說的是宋畫重“理”,元畫得“趣”。以這樣的觀念,舉出兩個典型的宋元之例,就以南宋夏珪(活動於13世紀下半期)《溪山清遠圖》(岩石一段)與黃公望(1269~1354年)《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山峰)一段來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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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夏珪 《溪山清遠圖》卷(岩石一段)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溪山清遠圖》(岩石一段)表現出具體的空間感及岩石的質地堅硬感,畫中還細緻描繪江邊一角,展現出可居、可遊、可坐、可臥,得山川之理,黃公望《富春山居》(無用師卷)所繪山峰不能說無空間感,但畢竟表現出來的是重視筆趣與墨意,《溪山清遠圖》的斧劈皴用筆的節奏感也是世無等倫,當然這是就其對比而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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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黃公望 《富春山居圖》卷(無用卷師·山峰)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歷代繪畫評論者都有對“理”和“趣”的討論,明清之際唐志契(1579~1651年)所著《繪事微言》評“蘇松品格”之同異:“蘇州畫論理,松江畫論筆。理之所在,如高下大小適宜,向背安放不失,此法家之準繩也;筆之所在,如丰神秀逸,韻致清婉,此士大夫趣味也。”講“筆”,在此處他所說的是士大夫趣味,其實還是“趣”。“松江畫”第一人就是董其昌,他倡導南北分宗論,建立了以王維(701~761年)為首的南宗系統。

▌以古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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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董其昌《畫王維詩意圖》軸 1621年作 紙本水墨 109×49釐米


董其昌《畫王維詩意圖》,董自題畫是辛酉(1621年)所作,題王維詩是隔年的壬戌(1622年)。右裱綾有希曾(活動於嘉慶年間)題跋:“此圖寫右丞詩意,其畫亦從右丞變化而出。削膚見骨,古韻蒼然。”細讀畫上所題王維《積雨空林詩》,詩中字句,實不關畫面。今日畫幅的題名,恐是見了畫上的王維詩,就取此名。想董其昌本人未嘗如是。

董其昌於萬曆二十三年(1595年)歲在乙未十月之望,得借馮夢禎(字開之,1548~1595年)所藏王維《江山雪霽圖》,“清齋三日始展閱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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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王維《江山雪霽圖》卷


就此幅董其昌所謂《畫王維詩意圖》,上半幅所繪江岸山石,實仿自《江山雪霽圖》的中段,又將平臺屋宇作了左右對換,這是鏡中影的手法;小樹的穿插,遠峰的兀立,都是自《江山雪霽圖》變化所出。皴法恪守“都不皴染,但有輪廓耳”的王維畫法。董其昌此幅是將王維的圓轉皴法“破圓為方”,成為一種又方又尖的幾何圖狀。《江山雪霽圖》雖無松樹,而董其昌此幅所繪之松,也藉助《江山雪霽圖》的枯樹造型,採用宋元以來的“李郭派”松樹造型,樹枝是往下斜伸(猶如雪松),將伸幹出枝畫得猶如人手起舞,充滿著律動感。左裱綾的第一跋:“用筆如針,惜墨如金”,第二跋:“削膚見骨”,描述出本幅細瘦的筆調與巖塊嶙峋的景緻,呈現的是一片晶瑩剔透的世界。董其昌在山水畫史上“以古為師”的本領,毋寧說是借古人軀殼,化出自身靈魂,這靈魂就如此幅。繪畫與真山水相比,“以境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絕不如畫。”真山水不如筆墨,也如此幅董畫。這也是他的自我說法。

金針度人,當然不是自董其昌開始,“以古為師”,嚆(hāo)矢於元初的趙孟(1254~1322年),這不待多言,比董其昌早的吳門畫派,陳淳(1159~1223年)的《仿米氏雲山圖》卷即是。陳淳的山水畫多數是以米家法的雲山表現。此卷作於1540年,陳淳時年57歲。畫中山巒起伏,近遠交錯,點筆為皴,使畫面有了律動的活力;水墨的溼度使山林樹石在雲蒸變滅中營造出山川的空間層次。我常認為“線狀”的皴法只適宜畫出石塊和裸露巖山,或者是山脈的大略輪廓。當滿山草木,鬱鬱蔥蔥,我總以為披麻皴、解索皴、荷葉皴只能畫出山陵大要,即使是牛毛皴,也只能表現枯草覆蓋著山陵。至於雨點皴,能體現樹林覆蓋山巒,最容易找到的例子是傳為董源的3件名作。“畫中山麓石塊,概用攢筆點剔……不為奇峭之筆……其用筆甚草草,近觀之幾不類物象,遠觀則景物粲然。”這就是董源影像。“筆”即是千點萬點攢聚而成的皴法,山石以點為皴,稱“點子皴”,那來自於米家山的畫法,把點放大,或者說更近於眼睛中的理性。

前段的“理”與後段的“趣”,正足以來總結陳淳、董其昌兩人的風格是“丰神秀逸,韻致清婉,此士大夫趣味也”。吳宏(1615~1680年,江西金溪人,移居江寧,即今南京)所繪《草堂讀易圖》,近景的大樹掩映著築臺架柱的屋宇,再上以“之”字路徑深入中景,又加上遠方綿延的山陵,這種景深的安排,使景物如在眼前,真是“高下大小適宜,向背安放不失”,這是“理之所在”。同為“金陵八家”的樊圻(1616~?字會公),其《山水圖》畫只署“鍾陵樊圻”,畫中喬木扶蘇,一路蜿蜒,山峰層層疊疊推遠,加以景深的處理,煙靄在望,或高遠,或平遠,或山石環抱,又是“高下不失”,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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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朱耷《墨荷圖》軸 紙本水墨 127.5×67.6釐米


明清的時代變局中,八大山人(約1626~1705年)與石濤(1642~1707年)常被引為標竿人物。說到“墨趣”,自是以八大山人的《墨荷圖》為翹楚。在畫的造型中,在具象與抽象之間,墨荷真是可以從容遊戲其間。張大千(1899~1983年)的潑墨荷花,則是將此“具象與抽象之間”發揮得淋漓盡致。在近現代畫壇,從理與趣的角度看,墨著縑素,濃淡分明,便是活墨。活墨有光,“以色助墨光,以墨顯色彩”“墨中有色,色中有墨”。在色彩上,添加時用花青襯底,“淡而不薄”;如張大千《勾金紅蓮圖》,豔而不俗,畫面的整體色感在豔麗中顯出沉穩。大千的潑墨荷花,將色、墨潑寫兼施的技巧發揮到極致,被賦予了興酣落筆搖五嶽的雄秀之氣象,使他筆下的荷花已超越了花卉的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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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潑彩花花圖》軸 1978年作 紙本設色 134.6×68.6釐米


觀近代中國的書畫發展史,20世紀初期是“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康有為(1858~1927年)1917年在他的《萬木草堂藏畫目》序言中提出了改革論:“中國近世之畫衰敗極矣!……至今郡邑無聞畫者。其遺留二三名宿,摹寫四王、二石之糟粕,枯筆數筆,味同嚼蠟,豈復能傳後……它日當有閤中西而成大家者。……如仍守舊不變,則中國畫學應遂滅絕。國人豈無英絕之士應運而興,閤中西而為畫學新紀元者,其在今乎?吾期望之。”“五四”運動時期,陳獨秀(1879~1942年)首先在《美術革命——答呂徵》中明確指出:“若想把中國畫改良,首先要革王畫的命……大概都用那臨、摹、仿、託四大本領,複寫古畫,自家創作的,簡直可以說沒有,這就是王派留在畫界最大的惡影響。”“像這樣的畫學正宗、像這樣的社會上盲目崇拜的偶像,若不打倒,實在是輸入寫實主義,改良中國畫的最大障礙。”因此,“四王”被視為末流,反對臨摹、提倡寫生成為一時風氣。

20世紀初期,當時真正的名畫家有否聽到康、陳這些言論,加以實踐,恐也難以說清。從今日所看到的作品,不出以古為新、引西(日)潤中的軌跡。然此際影響於畫家者,用今日的話來說是“資訊”。是大量的書畫書籍印刷品的出現,即使是限於黑白版,古書畫的影本更精確更容易流傳,畫家以之學習,開闊了視野。如唐雲(1910~1993年)就自稱是“珂(科)班出身”,他的繪畫技巧是從珂羅版印刷品學到的。從實品論,1915年在“紫禁城”成立的“古物陳列所”,展出清宮舊藏的古書畫,1925年故宮博物院又成立,而敦煌洞窟的壁畫再出世,都使書畫家的眼界得到無比的擴充。張大千則從敦煌壁畫學到了魏、唐氣度,亮麗色彩。陳少梅(1909~1954年)追隨其師金城(1878~1926年),倡導臨摹古畫,如《秋山行旅圖》就是對宋郭熙雲頭皴的仿效,畫風清新勁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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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少梅《秋山行旅圖》軸 1947年作 紙本設色 76×27釐米


齊白石(1864~1957年)的70歲時作有題畫詩:“青藤雪個遠凡胎,缶老衰年別有才。我欲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讚頌徐渭、朱耷和吳昌碩的才華。素有“南吳北齊”之稱的吳昌碩(1844~1927年)年長齊白石20歲,這足足是相隔一代人。齊白石畫牽牛花、畫紫藤,設色和筆法都受吳昌碩影響。從“以古為師”的淵源分析,吳、齊所師,遠者青藤、雪個,近者趙之謙(1829~1884年)。品論吳、齊,當然要講書法藝術對兩人的影響。吳昌碩得之於石鼓文,齊白石得自《爨(cuàn)龍顏》《天發神讖(chèn)》《祀三公山》等碑刻,然而要問,天下多少人也學篆學碑,吳、齊筆下,韻味何以如此雄強渾厚,這是稟賦,還是後學?性之所近與藝術成就,這也是吳、齊之不同於青藤、雪個之處,或者可從筆趣上作一解釋。

▌西風漸進

17世紀初期,來華傳教的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年)帶來歐洲油畫,國人見後訝異讚美。利瑪竇說了這一段評論:“中國畫,但畫陽,不畫陰,故看之面驅正平,無凹凸相。吾國畫,兼陰與陽寫之,故而有高下,而手臂皆輪圓身。凡人之面,正面迎陽,皆明而白;若側立,則明一邊者白;其不向明一邊者,眼耳鼻口凹處,皆有暗相。吾國之寫像者,解此法用之,故能使畫像與生人亡異也。”這是以亮光與陰影比對出物像的立體感。中國畫或者中國人還是無法接受陰影存在於畫面,這最直接的是畫肖像畫,明清之際的肖像畫受到西風的影響,表達眼耳鼻口凹處,基本上還是以同一色調明度變化來處理。從徐悲鴻到蔣兆和的西洋素描式人物畫,堪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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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鴻《竹雞圖》軸 1944年作 紙本設色 102×56.5釐米


20世紀初期的畫家有機會直接接觸西洋畫作。徐悲鴻(1859~1953年)的《竹雞圖》,畫竹竿,用排筆先蘸淡墨,兩旁再蘸濃墨,一筆畫出有亮光的竹。傳統的水墨畫畫竹竿,為求一筆之間分出濃淡,先蘸淡墨再蘸濃墨於筆尖,下筆於紙上,一筆左濃右淡,這是一般的畫法,但徐悲鴻使用排筆,竹竿比一般粗闊,更加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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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鬧天宮》


林風眠(1900~1991年)的《鬧天宮》是畫京劇人物,採用立體主義的分割手法,裝扮乃至臉部的化妝敷粉施朱,所以能突顯在畫面,色彩用墨勾線,墨打底,畫面猶如舞臺上的聚光投射。我總以為這是得自苗族服飾的啟發,然其幽中透光,猶如珠明暗室,眼神為其閃閃爍爍所吸引。李可染(1907~1989年)的山水畫重墨之風格,墨法與西方明暗法相融合,創造出光影的獨特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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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松樹》


齊白石自題其畫於無年款的《松樹》,曰:“黑入大陰雷雨夜。昔人句也。餘能有此畫,不能有此詩也。”“黑入大陰”真是可以描述李可染的山水畫。李可染的《清漓天下景圖》得自齊白石的“桂林山”傳承,而發揮到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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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染《清漓天下景圖》 1981年 紙本設色 95.5×131.5釐米


他傳移西畫創作的光、色,用逆光法融合在傳統的筆墨體系之中,一如將攝影機面對強光照相所成的效果,儼然是光與影的遊戲。林、李之外,傅抱石的部分繪畫作品也復如此,這該是從中獲得運用的明暗法。將光轉為魔幻化境,那非張大千莫屬。

本文根據臺北王耀庭《清翫畫緣》一文編輯整理,原文刊載於2013年《收藏》0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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