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5 散文:我的老父親

我的父親是地道的農民,現在六十多了依然種著兩畝貧瘠的山地。種地靠天吃飯,自然不能保證豐衣足食,外出務工掙錢補貼家用就成了農村人經濟主要來源。父親很能幹,人老實。這是村裡人給於父親的評價。現在我想寫寫父親,卻不知從何下筆,林林總總塞滿記憶的父親總是與幹活分不開。一直到現在,父親已是六十二歲的老人了,依然在建築工地上揮汗如雨的幹活,像一匹衰老的黃牛。就在最近,父親的耳朵突然不好了,【另一隻耳朵早在二十年前就聾了】。他在電話裡大聲的跟我說話,很著急的樣子。

散文:我的老父親

父親來了張店,我帶他去看耳朵,他一個勁的大聲說,如果不幹活,也不稀看了,這不還幹活啊!領導安排活也聽不見,咋幹啊!我只是不住的點頭,因為跟他說話必須趴到他耳朵上喊,費勁,乾脆不理,心裡卻升起一絲苦澀的興奮——父親終於在家安穩穩歇段時間了。我帶父親看完耳朵,拿了藥,已是下午,我提出讓他在我家住一晚,明天再走。他執意不肯,就匆匆回去了。

父親回家第二天又到工地幹活了。又過了幾天,打電話來,高興地說耳朵回覆到以前了。聽到他高興的聲音我也舒暢,之餘卻夾雜著一絲遺憾——他又不能歇歇了。幾十年勞動慣性,使父親控制不了自己,在他的人生價值觀裡,人身體好好的沒病不幹活,那就是懶惰和不務正業。當然,父親這是給自己的價值評判,我認為也是他自己給自己的動力。父親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他能正確看待身邊那些經濟條件好而整天在家閒的主,但他不會羨慕。他能正確面對現實,負起自家庭的責任。寫到這裡我就在想,父親這一生在生存線上苦苦掙扎,任勞任怨,是一種怎樣的動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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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養育了兩個兒子,維持著家庭這隻小舟,能正常運行駛下去,是主要的。但是,在我潛意識裡,我隱約感到還有一種動力一直存在著,並時常鞭策著他,這應該屬於心靈上的動力。也許是連父親自己也未必理得清的一種情緒,驅使著他馬不停蹄地幹活,唯恐落了後。這種內心的原始驅動力是什麼呢?我想應該與父親的身世有著微妙的關係。還是在孩童時,村裡的大人曾對我開玩笑,說我不姓段,姓楊。那時我還小,自然不去在乎這樣的玩笑話,也從沒問起過父母。直到有一天,當我看到爸爸手裡握著一張信紙,抱著腦袋哭的嗚嗚有聲時,我才知道在家裡有我不知道的秘密。當時我爸在哭,旁邊站著村裡的會計。會計是請來讀信的,因為我父母不能把信完整的讀下來。娘坐在炕沿上,像是跟誰賭氣。母親看到我,衝我直襬頭,示意我出去。於是,我就出去,到了隔壁我的屋裡去。那次冒然的闖進,使我記住了父親的哭聲,一連幾天,那樣顯得有些誇張的哭聲震撼著我年幼的心靈。我從沒有聽過父親的哭聲,所以我有點害怕,害怕從此後,這哭聲會打破我那雖然清苦卻溫暖平靜的家。果然,過了一段時間,母親告訴我,家裡要來客人。說過幾天家裡要來兩個遠方的姑。我聽了也就當耳狂風過去了,跟往常一樣在外邊到處瘋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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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天下午,我爸爸挎著我家那個最大的筐子進了家門。他費力的把筐子放到屋門口,我奔過去一瞅,好傢伙,滿滿一筐焦黃的面瓜。我驚喜的拍著手跳了好起來,伸手拿起一個瓜,用力的聞著,一股香甜的氣息瞬間浸透了肺腑。能吃嗎?我看著爸爸問。父親用粗大的手撫了撫我的腦袋驕傲地說,買來不吃做啥。聽了這話,我內心的喜悅是無法言說的,那一刻,我感到我有一個好爸爸。我在啃瓜時,父親已進屋,跟母親在商量著什麼。我感到好奇也走了就去。就站在一邊聽。母親說,這個親,我看認不認,也沒啥意思,都三十多年沒聯繫了。再說老人都不在了……然後,我就看到父親低下頭,沉默著,心事重重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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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回母親又說,反正是你的親戚,認不認在你……這時,我看到父親扭過身子,用手背摸眼睛。母親突然提高聲音說,哭啥哭,守著孩子也不閒丟人!再說,你父母在世時,咋沒想起來認你?為這樣的父母哭值得?還有你那兩個姐姐,現在突然來這麼一封信,啥意思她們,是顯擺嘛!咱是窮,但也不稀罕這樣的富親戚!你廠長也好,工人也罷,與俺啥關係,老人活著時不認,死了倒來認親了……母親嘟嘟囔囔時,爸爸早默默走到一邊了。我看著手裡啃了幾口的面瓜,這才明白它用來招待親戚的。

第二天一早起來,父親就叮囑我,見到兩個姑要叫姑,要高興。果然快中午時分,父親領著她們來了。我愣愣地站在一旁,怯生生地看著這一幫陌生的人。兩個高個子女人同時奔過來,用手撫摸我的腦袋。印象中兩個姑都是高個子,說話挺快,臉上堆著笑,有一個還燙著捲髮。我的兩個姑給我帶來了兩個表姐,兩個表姐看上去都像大人了,高挑的個頭,穿著漂亮的裙子,笑容甜甜地。他們在一起說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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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後,我的父母、兩個姑、兩個表姐,還有哥哥,一大幫人走出家門,在村裡的街道上隨便走了走,又回到了家裡。然後就大人們坐在屋裡說話,我們孩子們就在吃麵瓜或在天井裡玩。下午,她們就匆匆回去了,怕晚了趕不上車。兩個姑就來過那一次,爸爸也禮節性回望過一次。接下來是春節。姑臨走時說過春節再來的,到了春節前只收到一封信,信上說,她們那邊很忙,脫不開身。爸爸找人回了封信。一年裡那邊來了幾封信。哥哥也能讀信了,信很短,總那麼寥寥幾句,內容一律是忙,沒時間來,附帶著幾句問好抱歉的話。最後一封,爸爸沒讓哥哥讀信,隨手扔到火裡燒了。以後,再沒有收到那邊的信,我們家也對於認親這件事不再提起。

事實上,我何曾進入過父親的心靈腹地?我真想問問父親:在艱難坎坷的生活之餘,你有沒有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姊妹?有沒有感到生活對自己的苛刻和不公?當疲憊的太陽落山,飯後的你坐在天井的槐樹下點燃了一根劣質香菸時,我想知道你默默的眼神裡流露出的憂傷是來自何處?我無力去揣測父親的內心的感受,他也從沒有向我們表露過自己的抱怨和憂傷,我想他選擇的是默默地忍受和轉化。當他完成了由命運的苦楚轉化為一種對家庭的付出和愛時,他終於完成了對生命的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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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去世後,父親成了戶主,肩負一家四口人的重擔。因為在家族中爸爸是外來的,要想跟我幾個大爺叔叔們搞好關係,就要付出更大的勞動。爸爸不缺少的就是力氣,跟我幾個大爺叔叔種地時,他總是抗著鏤漫山遍野的跑;大爺扶鏤,他就拉鏤,天明跑到天黑。春種秋收,爸爸還要主動的去幫我姑家幹活。【我爺爺就一個親女兒,當然不是我的親姑】因為我姑父是村書記,地裡活幹不了。這樣十年如一日的幫著姑家種地,我娘早就怨氣很很大了。但爸一心想的就是在族裡維持好關係,也許他一直因自己是爺爺要來的而自卑吧。當然在村裡,他也是這樣:誰家有挖地基、拆屋、蓋房一類的體力活,不用人家來喊他就主動去幫忙。幫忙幹活爸爸從不吝惜力氣。幹農活時他總是這樣教導我們:力氣算啥,吃飽飯又有了。所以,無論幫誰家幹活,他總是搶著撿最重的。有一回,爸爸在幫人抬水泥檁條時,胳膊脫臼了。當幾個人把爸爸架回家時,他疼的滿臉冷汗,可附近村沒有會接骨的,最後坐拖拉機去了鎮上一個赤腳醫生那裡才給接上。以後幾年裡,他的胳膊就經常脫臼了。娘為此記恨了爸爸給幫忙的那家人好幾年。不過以後,他的胳膊就好了。父親的熱心與誠懇沒有白白付出,村裡人對他都很熱情。也就是說,他憑自己的實在,在村裡紮下了根,為下了人,做下了事,誰也沒有因他是爺爺要來的孩子而對他有過不公平的對待。長大後,我才明白,爸爸所做的這一切不僅為自己,更多是為我和哥哥以後的路鋪平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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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乾的活幾乎都是體力活,在技巧方面,他天賦是愚笨的,還是不喜歡動腦子?他自己或許也說不上來。也許,他乾的是適合自己的性情的活路。年輕時,他曾跟人學過木匠,學了半月,心裡一煩躁就撂挑子了。不過還是學會了拉鋸和打墨線。以後,下雨天沒事時,他也曾安裝起幾個相當粗糙的馬紮來【如果那也叫做馬紮的話】。他跟爺爺學過石匠和炸油條,結果只學會了上山開石頭;炸出來的油條,烏黑,繃硬,硌牙。黑王鐵礦招工人,他做了半路逃兵,徹底擁抱了土地。還好,父親擁有一米七五的個頭,配上結實的肌肉,使他有用不完的力氣。年輕時他去羅村推碳,幾百斤的一車碳,五六十里的路程,歇幾歇就到家了。就在十幾年前,我哥結婚後,嫂子非要貼地板磚,因手裡拮据,父親楞是去淄河灘挑了一噸的沙子,省下了買沙子的錢和運費。一噸沙子父親整整挑了兩天,肩膀上磨出了血。為此,父親真正為自己的能幹在村裡樹立了一個里程碑,我想在村裡是沒人能超越了。當我回家,鄰居告訴我此事時,我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父親卻輕描淡寫地說:在家閒著也是閒著,力氣算啥,今天用完,睡一宿覺,明天就有了。

因為有一個不惜力氣的父親,在我童年時,父親去外面挖土方,為我挖來了一臺收音機,於是在每一個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和哥哥坐在煤油燈下聽著《楊家將》、《趙匡胤》《東方旭》《燕青打擂》……收音機伴我度過了快樂的童年。以後,父親又用自行車帶回來一臺黑白電視機,長虹牌的。誰知,當天晚上看《西遊記》時,只有影,沒有聲,電視機是啞的。第二天,爸爸找人修好了電視機。原來是長途騎行,電視機在後座顛斷了一根線頭。這臺黑白電視一直看了十年,換了彩電後,它還能演。母親要的是縫紉機,父親也買回來了。記得最清晰就是片段是:下午放學後,就會看到母親坐在縫紉機前縫縫補補,我坐在她跟前的一把椅子上就著門外的亮光做作業。我們誰也不說話,我偶爾抬起頭,看著母親安靜地座著,不時的低下頭去,咬斷線頭。一會兒,縫紉機又嗒嗒嗒地跳動起來……屋裡很幽暗,時光安靜地流動著。我做完作業就開始玩了,那麼母親也從縫紉機前站起來,開始做晚飯。記憶中,母親的一天從總有著幹不完的活。有時,我看著母親總是默默地幹著手裡活,我莫名覺得她很寂寞,我真想把語文課本上的故事念給她聽。我也希望母親能識字看得懂書多好啊!那樣她就不寂寞了。不過,這樣的念頭只是瞬間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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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於土地的父親也曾做過經商夢。還是土改後不久,他和村裡我一個叔搭夥收起了廢鐵。大金鹿自行車後座上按一垛簍,手裡提一杆秤就遊村轉巷去了。天矇矇亮出發,傍黑天才回到家。每次回到家多少都有點收穫。父親一到家,沒來得及停穩車子,我就奔過去,顛起腳尖,扒著垛蔞向裡瞅。什麼鐵皮,鐵絲頭,爛鋼筋,螺絲釘……亂七八糟,品種豐富。我呢,才不稀罕這些東西呢!我要找個是鐵球。有一回,父親真就給我收回來幾個鐵球。不過,鐵鏽太多,都是紅土的顏色。我用了幾天的時間,把鐵球在石頭上磨,土裡蹭,終於是把鐵球打磨光亮了。然後跟幾個小朋友開在開闊的場地裡玩打鐵球的遊戲。記得,有很多朋友羨慕我呢!為此,那段時間我因有個收廢鐵的父親感到自豪。不過,父親的收廢鐵生意還是半路夭折了。收廢鐵失敗後,父親又跑單幫做起了服裝生意。他去外地買了三十多條秋褲,又下了村。結果是賣價比進價還低,賣了不到一半,就賣不動了,乾脆拿回了家,送了人一部分,剩下的就留著自己穿了。再次失敗後,父親徹底死了心。做生意的酸楚使他刻骨銘心,於是他老老實實做了一個本份的莊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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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改革開放的到來,掙錢門路也多起來,農村人也意識到單靠土地是過不上好日子的,於是在土地之外開闢了第二戰場——外出掙錢。在改革開放的政策下,農民已捲入經濟發展的快車道,農民已不是傳統意義上農民,他們已不把土地當成命根子一樣的看待,他們對土地沒有了愛,僅剩的不過是敷衍和攫取。對土地沒有愛的農民不是真正的農民!父親曾開過很多荒地,推土填坑,平整,拔草,推石頭壘堰牆……當把一片荒坡變成一塊有角有楞的耕地時,父親心裡是什麼感覺呢?我體會不到,但我想他是幸福的,是有著成就感的。還有我們山後有名的“三十二個堰”,從山腳到山頂,在陡峭的山坡上楞是開出來早已超過三十二塊的刀柄似的耕地!我在想,當村長帶領著全體村民進行這項偉大的開荒造田工程時,場面是怎樣的壯觀,心情是如何的豪邁?他們心裡充滿著對土地怎樣的虔誠和愛?我更無法體會。不過我在想,在中國這個農業大國,農民都不愛自己的土地了,那他們還會愛什麼?人們都把大地比作母親,那麼一個不愛自己母親的民族,我們還指望他們愛誰?迷失的孩子們,在熙熙攘攘的物質世界裡,驕狂而迷茫,顛覆而哭泣……一切富麗堂皇的構建與夢想,到頭來不過一抔黃土來掩蓋那輕如空氣的骨灰;在來去匆匆,追名逐利的遊戲中,人們不過是在努力演出一場荒唐的鬧劇來為自己的虛榮和輕浮買單。空中樓閣巍巍聳立,以後的孩子們還會找到自己的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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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開放,迎來建築業蓬勃發展。父親安分守己了做了一個建築小工。小工乾的都是體力活,正好符合父親的長處和性情。一直幹了七八年小工,領導才安排他砌磚抹牆的活。也許父親天生笨拙,技術總是難以提升,工資也就一直徘徊在小工和匠工之間。這也不願他,個人能力有大小。父親不只一次對我說,雖然咱技術不咋地,幹活卻勤快實在,哪個領導看了都喜歡……工資勉強拿個匠工的,也知足了,咱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本事……以前聽著父親這種不上進的話,心裡有點小瞧他,現在再回想起來,父親的說卻包含著很多做人的道理。因為他是在長期的對自己進行了摸索和試探以後,才得出了對自己正確的認識。畢竟,在這個浮躁的社會里,我們能做到自知之明已經不錯了。父親經常教導我,做人要真誠,勤快。他說,領導最煩那些懶人了:喊三遍聽不見,走路屁噠屁噠的,就像死了沒埋一樣!這樣的人,領導看見就生氣,安排活也都是連罵帶踢的……可不是,父親現在六十多了,走起來路來,我依然跟不上。但一想起六十多的老人還要在工地上被人吆來喝去,我心裡又何曾平靜?又加之我婚姻上的問題給他精神上的打擊,讓我情何以堪!我多希望父親是讀書有文化的人,能夠用精神的修養來看待世俗生活的榮辱與價值;我甚至奢望他有一點哲學的悟性,來自我開導,並使心靈達到一種安寧和幸福?但我轉而又想,我要求父親的這些,我又何嘗做到一二?

寫到這裡,我突然想到了驛道上的馬。驛道上有供馬匹休息的驛站,還可以更換馬匹再跑,而我的父親,沒有人來替你,但是你也該歇歇了。累了,就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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