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寫《紅樓夢》，力求擺脫庸俗的臉譜化人物，轉而塑造全面立體的人物形象，但趙姨娘貌似是一個例外，從道德角度出發，她彷彿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壞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不折手段，甚至謀害人命也在所不惜，就連文豪魯迅也稱趙姨娘是賈府裡“純粹的反面人物”。

可換個角度來看，趙姨娘身上又有其超越時代的一面，她身為一個小小的姨娘，卻一直在跟命運作鬥爭，她不服命運的安排，想要爭取屬於自己的幸福，她不同於暮氣沉沉的周姨娘，她要奮鬥、要爭取、要擺脫同樣生而為人卻不被公平對待的命運；同時趙姨娘身上又有小人物式的可悲與可笑，這一點類似魯迅筆下的阿Q。

總之趙姨娘是一個立體的人物，而並非目前眾多論者所說的“純粹的反面人物”，今天，我們就來對趙姨娘這個人物進行詳細分析。

封建媵妾制度的不公，是壓在趙姨娘身上的一座五指山

《釋名》有言：妾，接也，以賤見接幸也。

一語點出了妾室的悲哀，在《紅樓夢》的背景年代，實施的乃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夫人才是家中的女主人，妾室的身份只比丫鬟們高一些，實則是“半奴半主”，她們好似機器一般，負責主子的日常生活起居，成為主子傳宗接代的工具，這是趙姨娘最大的悲哀。

根據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中趙姨娘之兄趙國基去世後，只能領到二十兩銀子的喪銀來看，趙姨娘應該屬於家生奴隸，這一點《史記》中曾有記載：小廝配了丫頭，他們生下的兒女還是奴才，這就是古人所謂的“奴產子”。

所以趙姨娘的妾室地位，註定了她地位低下，在賈府內部頻頻受到眾人的嘲諷與責罵，即便是如芳官這般戲子，也敢跟趙姨娘互懟：“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趙姨娘扇芳官一個耳光，登時，藕官、蕊官、葵官、豆官一行人全來了，一起幫著芳官揍趙姨娘，半絲猶豫都沒有，為何？不就是因為趙姨娘的地位跟她們差不了多少嗎？

而到了主子階層，趙姨娘更是連話都不敢說，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中，賈環跟鶯兒賭錢耍懶，被哥哥賈寶玉教訓了一通，賈環哭著回家向趙姨娘抱怨，趙姨娘正教訓賈環“誰叫你上高臺攀去了”，王熙鳳剛好從窗前經過，聽見趙姨娘教訓賈環，便站出來訓了趙姨娘一通：

鳳姐兒道：“大正月又怎麼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些淡話做什麼？憑他怎麼去，自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第二十回

論輩分，趙姨娘跟賈政是一輩，可王熙鳳這個晚輩卻可以隨意罵趙姨娘， 同時，王熙鳳的話也引出了趙姨娘另一可悲之處，那就是她的兒子賈環和女兒賈探春在賈府的身份是主子，她卻只能以奴才的身份生活在最陰暗的地方。賈環使壞用燈油燙傷了賈寶玉，王熙鳳卻又搬出趙姨娘來說事：“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才是”，之前鳳姐兒還嘲諷趙姨娘只是個奴才，沒有資格教訓賈環，現如今惹了禍事，卻又搬出趙姨娘來背鍋，可見趙姨娘之可悲，有任何好事都輪不上她，有了壞事卻第一個歸到她頭上。

宗法制度規定：正出認嫡母，不認庶母，視庶母為奴、僕人；庶出要視自己與嫡出同等，不能自卑，不能與正出敵對。但在實際落實過程中，不論是趙姨娘這樣的庶母，還是探春、賈環這樣的庶出，只會被人嫌棄與排擠。

封建媵妾制度讓趙姨娘與賈環、探春的母子、母女關係變得畸形。

賈環形貌猥瑣，且又無多少才華，這讓他無法融入賈寶玉、林黛玉等人的高雅圈中，只能跟趙姨娘、彩霞等下人階層混在一起，這至少還讓趙姨娘有點當母親的感覺；但到了探春這裡就完全變了，探春才貌雙全，又胸懷大志，想要創出一番天地來，趙姨娘的身份地位以及她的粗俗鄙陋、愚蠢魯莽完全跟探春的格局不符，所以探春乾脆將“媵妾制度”當成擋箭牌，只認王夫人這個嫡母是自己的母親，趙姨娘在她眼中只是一個奴才而已。

如果趙姨娘能像周姨娘那般老老實實過自己的生活，服從命運的不公正安排，那麼倒也相安無事，可不甘平凡的趙姨娘卻跟探春一樣有“志向”，她想要過上有尊嚴、有體面的生活，這種對地位的追求讓她開始想方設法地“搞事情”，只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感。

以“魘魔法”的極端形式，向命運發起進攻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用來形容趙姨娘再合適不過了。

很多讀者以為趙姨娘用錢買通馬道婆，給王熙鳳和賈寶玉施法是處心積慮，並進行長期謀劃的，其實細讀《紅樓夢》文本就會發現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敝遇雙真”，在趙姨娘下定決心要拖馬道婆“施法”殺死賈寶玉和王熙鳳之前，還發生了一件事，就是我們上面提到的賈環用燈油燙傷寶玉一事。

在這場事故中，王熙鳳將鍋扔給了趙姨娘，導致王夫人將趙姨娘叫來好一頓訓斥，平心而論，王熙鳳這事辦得確實不妥，她前番辱罵趙姨娘是個奴才沒資格教訓賈環這個主子，可到了要承擔責任的時候，鳳姐兒又拿趙姨娘來當擋箭牌，說的簡單點，王熙鳳這是在欺負老實人！

巧合的是，賈環燙傷寶玉與趙姨娘施法害寶玉、鳳姐是緊跟著發生的，所以說“魘魔法叔嫂逢五鬼”並非是趙姨娘處心積慮地有計劃謀殺，而是臨時起意。王熙鳳過分的作為惹怒了趙姨娘，恰好馬道婆前來趙姨娘處拜訪，兩人一合計，便生出了“魘魔法”的法子。

為這次計劃，趙姨娘付出的代價超乎想象，她將所有的梯己錢、衣服、簪子全給了馬道婆，最後還寫了一張五百兩的欠契，試想趙姨娘一個月才二兩一吊錢的分例，若要還這五百兩，恐怕需要一二十年的時光，可見她心中已經打定主意——畢其功於一役！

趙姨娘的決心下得有多堅定，她對賈寶玉和王熙鳳的恨意就有多深，這份恨意只有在封建媵妾制度的滋養下才能產生，由此觀之，趙姨娘才是真正的封建制度的受害者，賈寶玉、林黛玉等人雖然也受到封建禮教的壓迫，但至少衣食無憂，還能享受最基本的尊重和平等，趙姨娘卻什麼都沒有，自己親生的女兒、兒子，卻只能管王夫人叫媽，自己雖給賈家傳宗接代，可卻始終擺脫不了“奴才”的身份，甚至連丫鬟們都敢對她動手。

趙姨娘要的真的不多，一份平等，一份尊重而已，她若是生在現代，或許能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市井婦人，嘴碎些，市儈之氣重些，但仍是個能享受最基本人權且心理正常的人，可她偏偏生在封建社會，被這個世界的制度所折磨，終究將她異化成一個自私刻薄、粗俗狠毒的婦人。

但“魘魔法”的計劃終究失敗了，趙姨娘的希望也被折斷，她只能繼續過原來的生活，忍受著世事的艱辛，可她還是不服氣，她要證明自己的存在，所以在探春管家後，她頻頻找各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地位，先是“愚妾爭閒氣”，跟女兒探春掰扯二十兩喪銀的事，其後又因為一包小小的茉莉粉，“乘著抓住了禮，罵給那些浪淫婦們一頓，也是好的”，在這樣的心理引導下，趙姨娘大鬧怡紅院，跟芳官等眾丫鬟互相扭打，鬧的雞飛狗跳，人人不得安寧，趙姨娘這些舉動只能證明她內心有多自卑，多希望別人能尊重她。

所以筆者看趙姨娘，看到的更多是她作為小人物的可憐與可悲。

趙姨娘深似魯迅筆下之阿Q，充滿市井粗人的可愛

筆者認為，趙姨娘這個角色，跟魯迅中篇小說《阿Q正傳》中的阿Q頗為相似，魯迅筆下的阿Q，他頭上有一塊賴瘡疤，只要有人談跟瘡疤有關的事情，他就會很生氣，趙姨娘何嘗不是如此，她最忌諱別人說她是“奴才”，芳官嘲諷她說大家都是奴才，趙姨娘氣得上去就是一個巴掌，“奴才”二字何嘗不是趙姨娘心上的瘡疤呢？

趙姨娘跟阿Q一樣，都有一種市井心態，總會做一些自以為聰明的事情。阿Q去了趟城裡，看見城裡人吃魚上面撒的是蔥花，於是便嘲笑城裡人不會吃魚，應該在魚上面放一寸長的蔥葉，可他回到了村裡，又像別人炫耀，說吃魚應該在上面撒蔥花，不應該放蔥葉，因為城裡人都是這麼吃的，令人啼笑皆非。

趙姨娘又何嘗不是如此，總會做一些自作聰明的舉動，結果卻只能適得其反。如第六十七回“見土儀顰卿思故里”中，薛寶釵將哥哥從姑蘇帶回的禮物分成多份，挨門挨戶送禮，趙姨娘收到禮物後受寵若驚，忽然想起薛寶釵是王夫人的親戚，就想著以此事為契機討好一下王夫人：

趙姨娘一面想，一面把那些東西翻來覆去的擺弄，瞧看一回，忽然想起寶釵系王夫人的親戚，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賣個好兒呢？自己便蠍蠍蟄蟄的拿著東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邊，陪笑說道：“這是寶姑娘才剛給環哥的，難為寶姑娘這麼年輕的人，想的這麼周到......我也不敢自專就收起來，特拿來給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歡喜歡。”——第六十七回

結果王夫人聽趙姨娘的話說得不倫不類，也沒怎麼理她，趙姨娘只好自己又拿著禮物回到自己房中，想著自己白跑了一趟，心中氣惱，就將禮物丟在一邊，一個人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這個又算個什麼呢？”獨自坐著又生了一回氣。

我們可以試想趙姨娘的這番姿態，便會覺得她身上具有普通市井小民的喜怒哀樂，這一點整本《紅樓夢》中除了劉姥姥，就是趙姨娘有這類氣質了。

此外，趙姨娘對奉承類的話語具有天然的信任感，如果有人誇她，她絲毫不過腦子就會相信對方，諸多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中，芳官被趙姨娘抓住了把柄，趙姨娘便怒衝衝前往怡紅院，半路上遇見了夏婆子，夏婆子因為之前藕官在園中燒紙的事情心中不快，便想利用趙姨娘去鬧一鬧，於是引出了對趙姨娘的一番奉承：

夏婆子道：“你老想一想，這屋裡，除了太太，誰還大似你？你老自己掌不起來。但凡掌起來的，誰還不怕你老人家......快把這兩件事抓著理，扎個筏子，我在旁做個證見，你老把威風抖一抖。”——第六十回

夏婆子這一番奉承讓趙姨娘開心得瞬間找不著北了，她深信了夏婆子的話，真的就去大鬧怡紅院，結果芳官等人根本沒把她這個姨娘放在眼裡，幾個丫鬟上去就是一通圍毆，倒是和趙姨娘一起來的眾婆子，沒有一個幫助她。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趙姨娘這個人物並非前人所說的那麼不堪，這個人物除了可恨之外，更多的是可憐，她作為封建媵妾制度的受害者，卻打心底裡不願屈服，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雖然她的諸多行為都很可笑、可悲、可惡，但這是沒有任何文化修養的趙姨娘最真實的反抗，她的種種行為也都並非不可理解。

還是那句話，趙姨娘若是有幸生在現代，能享受到生而為人最基本的尊重與平等，她的人品或許不會如書中那般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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