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5 張棗《鏡中》:一個美麗的肥皂泡如一聲輕喟

張棗《鏡中》:一個美麗的肥皂泡如一聲輕喟

週末讀詩050期

张枣《镜中》: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如一声轻喟

張棗

張棗,湖南長沙人。著名詩人,學者和詩歌翻譯家。文學激情燃燒的20世紀80年代初,少年張棗頂著詩歌的風暴入川,二十詩章驚海內,以《鏡中》、《何人斯》等作品一舉成名,成為著名的“巴蜀五君子”之一。他精確而感性的詩藝,融合和發明中西詩意的妙手,一直風靡無數詩歌愛好者。2010年3月8日因肺癌逝世。

張棗《鏡中》: 一個美麗的肥皂泡如一聲輕喟

江弱水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在當代,詩人張棗的這首《鏡中》最受大家喜愛,因為它的輕,它的甜。但在這一聲感喟中,不同的人能讀出不同的分量和滋味,有的沉重,有的苦澀,如果他後悔得要死的話。

其實,這首詩很讓人困惑,單純也許只是表面上,內子裡非常複雜,甚至難解。我同意敬文東的說法:“它很可能不是張棗最重要的作品,但它是理解張棗全部作品最重要的門徑。”比如說,這首詩的名句:

是誰在想呢?沒說。主語是缺位的。這樣一來,有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還可能是他。

主語的省略,敘述人的隱蔽,在英語裡有問題,在漢語裡卻不成問題。川端康成小說《雪國》的著名開頭:“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

张枣《镜中》: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如一声轻喟

《雪國》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創作的第一部中篇小說,也是他唯美主義代表之作。

日文原文和中文譯文裡,這句話都順順溜溜的,但譯成英語就少一個主語,經典的英語譯本里一開始就要把train翻譯出來。什麼東西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主語當然是火車,但感覺主體應該是坐火車的主人公也即敘述者。日語可以空置這個主語,漢語也可以,英語就不行,句子就變成了沒頭沒腦的了。

漢語是靈活的,模糊的,主語經常省略而不定指向。“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是詩人感時恨別,所以看花流淚、見鳥驚心呢?還是花都感時而流淚,鳥都恨別而驚心?都可以。

現代漢語儘管歐化得厲害,這種語法的模糊性還能夠保持。前些年有一次CBA比賽,青島隊引進的球星麥蒂被“通報批評”。第二天報紙上麥蒂質疑了:“通報批評”,什麼意思?一個外國人不知道“通報批評”的主語是什麼,賓語是什麼,只有兩個動詞擱哪兒。其實主語和賓語都不言而喻:籃協通報各隊了,我們批評麥蒂了。

张枣《镜中》: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如一声轻喟

《鏡中》原作手稿。

繞了這麼大的圈子,無非是說,《鏡中》的主語的缺位,既是中文的常態,也有詩人的深意。張棗告訴我們,讀詩也好,讀小說也好,要把“經驗的我”與“抒情的我”分開。

寫作就意味著虛構一個發聲的主體,哪怕你在寫自傳,文本中那個“抒情的我”也還是被“經驗的我”書寫的,而被書寫就是被虛構。“經驗的我”進入不了文本,進得來的只有那個“抒情的我”。好了,既然文本里只能呈現一個虛構的“我”,那麼佔有主語位置的是誰,又有什麼重要呢?可以懸置起來。於是,就有了——

沒有主語,已經刻意造成了含混;每行末尾還沒有標點,真是越發添亂了。“望著窗外”的是誰?若是承接前面兩行“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則“望著窗外”的可能是她,那麼,後悔就是雙向的了。若是另起的一行,則“望著窗外”仍然重複了開頭的感喟,悔恨仍屬於她的愛慕者。

詩的魔力,往往不在於纖毫畢露地呈現,而在於適當的含混與晦澀。詩人並不負責給你講明白,他故意藏著掖著。比如,第三行開始的“比如”就很突兀。你說,有皇帝出現的場景中,一個女子——妃子吧?——怎麼可能被允許做美麗的危險的事,給條河就游泳,給架梯子就上?這不像是古典美人幹得出來的事。

所以,“面頰溫暖/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都只是想象之辭而已。“皇帝”是虛構中的虛構,他來到這一場景中,只為了襯托她的高貴的美麗。總而言之,這首《鏡中》純粹是詩人用幻覺吹起來的一個美麗的肥皂泡。有道是水中月,鏡中花,而“鏡裡花難折”(辛棄疾語)。但是,只有愛情是恆定的,執著的,像鏡子一樣忠實於對象的——

卞之琳有一首四行小詩《魚化石》,題注“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後兩句是:

你是像鏡子一樣地愛我呢?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張棗極欽佩卞之琳,其詩與卞詩常常形成互文關係。兩人都酷愛鏡子的意象,也都喜歡人稱不定指,精於 “你”“我”“他”的換位遊戲。在《〈魚化石〉後記》裡,卞之琳寫道:

詩中的“你”就代表石嗎?就代表她的他嗎?似不僅如此。還有什麼呢﹖待我想想看。不想了。這樣也夠了。

最後一句,點破一個真理:一首好詩就是一個完整具足的存在。詩的功能不是寫實,而是“楚雨含情皆有託”“望帝春心託杜鵑”的托兒。所謂境由心生,鏡也由心生。像《鏡中》這樣,要說的都在裡面了。

當然,詩儘管是“假的陳述”,詩人“經驗的我”卻是真的。所以《鏡中》裡面,真的是悔恨,真的有南山。有人說這是“悠然見南山”的南山,那是想多了。寫這首詩的1984年,張棗在川外念碩士,南山是重慶南岸的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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