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不管在什么组织机构内，要想往上升，就得让大Boss认可。一旦被在可预见的未来不会倒台的大Boss误会了，或不爽了，并且你还没有解甲归田的想法，那就必须向他表忠诚，核心是：
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不管你说的是对是错，你说的都是对的；如果我认为你错了，那一定是我错了。如果根本见不到Boss本人，那么，写份儿自白书是个不错的方法，古今中外，都有这样的例子，有成功的，有失败的，这一回，我们分析一个典型的失败案例，我个人认为，这个案例，对身处任何组织机构内的人而言，都有教育启示意义。注：本文不作道德价值判断，道德真君请绕行。
冯衍是京兆杜陵（陕西省西安市东南）人，先祖冯野王，汉元帝刘奭时为大鸿胪（藩属事务部长）。冯衍打小就聪明过人，九岁能诵《诗》，到二十岁时已经博通群书。王莽时，不少人荐举他做官，冯衍都推辞不就。等到天下大乱，王莽派更始将军廉丹讨伐山东（崤山以东）。廉丹把冯衍叫来当参谋，负责出个主意唔的。冯衍一直视王莽为汉贼，就劝廉丹反了吧，廉丹不听，后来与赤眉集团血战而死，冯衍逃往河东（山西省夏县）。
【冯衍这打扮，不大像东汉人】
衣赐履说：冯衍劝廉丹的话很长，云山雾罩，看着烦躁，我们就不多写了。对过去的史家，我现在略有微词。怎么说呢？举个例子，后面我们要讲到张衡，《后汉书·张衡传》里，有对浑天仪、地动仪的简单描述，但是这俩东西是怎么做的，原理是什么，内部的结构……有关科学技术方面的内容，一个字都没有，以致于我们有时都怀疑地动仪的真实性。而对许多儒生写的酸文，说的酸话，大段大段原文引述，极其讨厌。
公元24年，玄汉皇帝刘玄派遣尚书仆射（尚书令副手）鲍永代理大将军事，安抚北方，冯衍追随鲍永。
后来，刘玄被赤眉集团所杀，刘秀兴起，向鲍永招降。鲍永因不知刘玄死讯真伪，拒绝投降。直到公元26年，鲍永、冯衍确知刘玄果真仙去，才向刘秀投降。鲍永解散了部队，然后跟冯衍两条光棍儿，投到刘秀处。刘秀正在用兵之际，对这哥儿俩相当不满意，但是鲍永很快立了功，得了个官职，而冯衍则被闲置。
鲍永对冯衍说，以前高祖赦季布之罪，而将有功于他的丁固杀了。现在咱遇到了明主，你不必忧虑前途。
【丁固是赤足金的倒霉蛋儿】
衣赐履说：季布本为项羽大将，楚汉相争时期，好几次把刘邦打得抱头鼠窜，极为狼狈。刘邦称帝之后，想起季布就牙根儿发痒，下令全国通缉，把季布那厮给朕抓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后来有人劝刘邦说，季布当年那么做，正说明他对故主忠诚，这样的人值得信任。刘邦倒也听劝，就把季布给赦免了，并且委以重任。丁固是季布的舅舅，也是项羽手下大将，有一次追杀刘邦，刘邦实在无路可逃，就对丁固说，咱俩都是英雄好汉，英雄好汉为什么非要致对方于死地呢！丁固就把刘邦放了（这就是刘邦为了逃命，三番五次把儿子闺女推下马车那次，几千年来，刘邦名声那么臭，这件事儿是主要原因之一）。刘邦称帝之后，丁固认为当年放了刘邦是大功一件，就兴冲冲来请赏。结果没想到，刘邦说，让项羽失了天下的，就是这厮！拉出去，砍了！历史上对刘邦的这一放一杀，多认为是刘邦肯定季布对故主的忠诚，而以丁固对故主的不忠，杀之以告诫天下。鲍永认为刘秀就是刘邦那样的明主，应该能够理解他俩对玄汉皇帝刘玄的忠诚，迟早会用冯衍。
冯衍说，我记得《战国策》有个故事，有人挑逗邻居的妻妾，他挑逗大老婆，被臭骂了一顿；挑逗小老婆，立即勾搭上了。后来，邻居死了，此人就把那个臭骂过他的大老婆娶了。有人问他，大老婆不是骂过你吗？此人说，她是别人老婆时，我当然希望能勾搭上她，现在我娶老婆，当然希望谁挑逗她她就臭骂谁啊。天命难知，人道易守。我是守道之臣，难道还担心被处死吗？
衣赐履说：冯衍自喻为那个忠于丈夫的大老婆，认为刘秀会因他的忠贞而任用他。
过了一段时间，刘秀任命冯衍为曲阳（河北省晋州市西）县令，一上任就诛杀了当地反政府武装头子（大贼）郭胜等人，招降郭胜手下五千余人，论功应当封官晋爵，但被谗言毁谤，没能得到封赏。
公元30年，发生日食，冯衍上书呈请八件事：一是显文德，二是褒武烈，三是修旧功，四是招俊杰，五是明好恶，六是简法令，七是差秩禄，八是抚边境。刘秀看了奏书，打算召见他。
冯衍无比激动，机会来之不易，必须在皇上面前好好秀一下，不料又有人跳出来作梗。冯衍早年曾做过狼孟县长，修理过当地大姓令狐略。而此时令狐略做了司空长史（大司空府的干部），听说刘秀要召见冯衍，就向尚书令（宫廷秘书长）王护、尚书周生丰（周生，复姓）说，冯衍之所以求见皇上，就是要毁谤你们啊。王护等人害怕，就做了些手脚，搞得冯衍没能得到刘秀接见。
【每个大人物身边，都有一批未必有能力帮你、但一定有能力害你的人】
衣赐履说：史书记录简略，冯衍与王护等人之间，应该也有故事。从上面的记述可以看出，冯衍这人是文也文得，武也武得，显然《后汉书》作者范晔，对冯衍极为认可。
另，这里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想要得到大人物的垂青，首先要搞定大人物身边的人，至少，不能让他们从中作梗。
后来，刘秀的俩小舅子，卫尉（皇城保安司令）阴兴和新阳侯阴就，地位越来越尊贵，他们对冯衍非常敬重，冯衍通过他们的关系，为诸王所聘请，不久，成为司隶从事（司隶校尉手下干部）。公元52年，刘秀对西京的外戚宾客进行了一次严打，大都绳之以法，冯衍见形势不妙，就自己直接到监狱报到去了，结果刘秀下了诏书，将其赦免，没有问罪（不知道是单独赦免，还是赦免一批人，冯在其中）。冯衍心灰意懒，西归故郡，闭门以求自保，不敢再与亲属故旧交往。
建武末年（公元56年是建武年号的最后一年），冯衍写了一份自白书，剖析了自己的心路历程，表达了自己的政治抱负，呈给刘秀。冯衍说：
我常思忖高祖的雄才大略和陈平的足智多谋，如果高祖听取别人对陈平的毁谤，那陈平就被疏远；听取对陈平的赞誉，陈平就被亲近。以文帝（刘恒）之英明和魏尚之忠诚，绳之以法魏尚就是罪犯，施之以德则为功臣。更晚一点，董仲舒讲求道德，被公孙弘嫉妒；李广对抗匈奴英勇无比，却被卫青排斥，这些都让忠烈之臣常为之流泪啊。
【身长大而美艳的陈平】
衣赐履说：这一段是一串典故，以前我们都讲过，这里再简单过一下。陈平投奔刘邦，是魏无知（信陵君魏无忌的孙子，而信陵君是刘邦的偶像）举荐的。刘邦对陈平非常宠幸，搞得周勃、灌婴这帮老班底非常恼火，轮着在刘邦面前说陈平坏话，刘邦就把魏无知叫来撸了一顿。不料魏无知理直气壮说，我推荐陈平，是因为他有本事，可不是因为他心灵美，你跟项羽打仗，是要有本事的人，还是要道德模范？听了魏无知这通话，刘邦对陈平更为器重（详见拙文《 》。魏尚是文帝朝的云中（内蒙古托克托县）太守，对抗匈奴，因报功多报了六个首级，被治罪。冯唐恰巧有机会见到文帝，巧妙进谏，恢复了魏尚的职务（详见拙文《 》）。董仲舒是武帝朝的大儒，被同是儒家出身的宰相公孙弘陷害（详见拙文《 》，李广被大将军卫青排挤（详见拙文《 》，俩人命运都不大好，董仲舒仕途不顺，李广则在忿怒之下自杀。
我冯衍不过是微贱之臣，上无魏无知的推荐，下无冯唐之巧谏，文才比不上董仲舒，武艺敌不过李广，而想免于谗言，逃过怨嫌，能不难吗！
衣赐履说：一看到这段，我就知道冯衍没指望了。为什么？你写自白书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向刘秀表忠诚，让他任用你。但你写的是什么？简直是在骂街嘛！说皇上身边没有魏无知、冯唐这样的人给我说几句好话，我就成不了陈平、魏尚这样的人。我哪怕就是董仲舒，就是李广，也注定没有好下场。为什么没有好下场？因为我怀才不遇，都是被小人所陷害，你刘秀身边都是小人啊，你刘秀就是糊涂虫，根本分不清谁是忠臣、谁是奸臣。
你看，咱刚看了第一段，结局已经出来了。
我的先祖冯参，因忠贞不屈，竟酿成私门之祸（冯参是元帝刘奭朝左将军、光禄勋冯奉世的儿子，刘奭妃子冯媛的弟弟，因被汉哀帝刘欣祖母傅太后构陷，自杀，亲族死者十七人）。而我又逢扰攘之时，值兵革之际，不敢苟求时会之利，侍君没有倾邪之私谋，将帅没有虏掠之心计。卫尉阴兴，敬慎周密，对内能自加修养整饬，对外能远避嫌疑，所以我才敢与他交往。阴兴知道我贫苦，好几次都想赠送我资财，让我基本生活有个保障。但我坚决推辞没有接受。
【在外戚里，阴兴是相当厚道的了】
衣赐履说：刘秀严打外戚宾客的真正原因，是要让阴兴这帮人消停点儿，别跟战国四公子似的，动不动养客三千，培植自己的势力，刘秀根本不想让他们交往过密过多，最好没事儿老实跟家呆着，这才放心。而冯衍把阴兴夸得跟一朵花似的，又说阴兴还要给他钱，阴兴是刘秀大小舅子里最低调、最老实的一个，阴兴都撒钱交友，其他舅子们岂不是更过分？冯衍这摆明是给刘秀上眼药诶。
在玄汉朝时，我屯兵太原，手中要钱有钱要货有货，做官二十余年，而财产越来越少，日子越过越穷，家中没有多余的布帛，出门时马车上都没有任何装饰。
衣赐履说：清贫这件事，是自己说的吗？《人民的名义》里侯勇演的那个小处长，满嘴清廉，上班骑自行车，加班吃炸酱面，但贪污了多少个亿诶，专门买了一套房来存放现金诶。
清贫，是要让别人来说的啊！
如今正值清明之时，自当整饬自身力行善道，然而，怨仇丛兴，讥议横流。真是富贵容易为善，贫贱有心无力啊。
衣赐履说：刘秀建国二十多年，“正值清明之时”，你偏偏说我行善道，然而怨仇丛兴，讥议横世。这还是“清明之时”吗？你意思是刘秀身边都是坏蛋，刘秀本人是个大糊涂蛋呗。
我现在就是一乡下老翁，再想到朝中为皇上分忧是不可能了，因此惶恐自陈，表明心迹，以求解救我的罪过。
书奏上后，还是因以前的过失而不使用。
衣赐履说：真心不想做官，写自白书干嘛？冯老爷子，活得好可怜。既然你不想当官，那朕就遂了你的心意，不用你当官吧！
冯衍的这份儿自白书，可以说从头到尾都错得离谱。刘秀是相对宽容的帝王，这要是武帝刘彻，一准儿抓起来打死啊。
有的读者可能要问，自白书应该怎么写呢？当然有很成功的例子，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百度。
我在这里提供一个思路。我们在《 泉》一文中曾经讲过，汉武帝刘彻的舅舅田蚡和窦太后的堂侄窦婴打得不可开交，刘彻就把这哥儿俩叫到一块儿开了一场辩论会，还找了御史大夫韩安国等人当裁判。田蚡和窦婴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但辩着辩着，就开始搞个人攻击了，你说我欺男霸女，我说你偷鸡摸狗；我说你贪污腐败，你说我蓄意谋反，搞得乌烟瘴气。
【官场老炮儿韩安国】
辩论会后，田蚡招呼韩安国一道乘车，生气地说，我和你共同对付一个老秃翁，你为什么模棱两可，犹豫不定？
韩安国先是没吱声，顿了半晌才开口，说，您怎么这样不自爱自重？他窦婴毁谤您，您应当摘下官帽，解下印绶，归还给皇上，说，我以皇帝的心腹，侥幸得此相位，本来是不称职的，魏其侯（窦婴）的话都是对的。像这样，皇上必定会称赞您有谦让的美德，不会罢免您。窦婴一定内心惭愧，闭门咬舌自杀。现在别人诋毁您，您也诋毁人家，这样彼此互骂，简直就是两个老娘们儿骂大街一样，您让我说什么呢！
两种情况似乎不太一样，但内核是一样的：有些东西，是不能辩白的，一辩白就输了。因此，韩安国说田蚡你骂什么街啊！你摘下官帽说我有错，我不干了，这就赢了！实际上，很多人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事情一落到自己头上，胸中那口恶气就出不去，不搞两句“我没错，都是别人的错”就过不去，这也是人性固有的弱点之一，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克服。
实际上，自白书就认错书，甚至是认罪书，但决不是辩解书，要辩解，去法院辩解。认错，表面是对事实违心的承认，实际上展现的是一个态度，是对Boss表示忠诚，只有你服了，Boss才会谅解你，重新给你机会。而冯衍的自白书，通篇都在说“我没错”，你没错那是谁的错？都是刘秀身边人的错，都是刘秀的错呗，他要用你，那不真成了糊涂蛋了？这不是个对错是非的问题，而是个讲政治的问题。
那么，冯衍这封自白书就果真一无是处吗？也不是，其实他写的内容都是非常好的，但这些话不应该由他来说，要换个人对刘秀说，那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比如，让邓禹或者贾复等刘秀的心腹之臣，找个机会把这些话原样转述一遍，老冯同志，前途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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