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 一首《釵頭鳳》,陸游唐琬的愛情悲劇!一連三個錯,到底誰的錯?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一首《釵頭鳳》,一幕悽楚的愛情悲劇。據傳這首詞題寫在紹興沈園的牆壁上。沈園始建於南宋,因最初的主人姓沈,但具體名字無從考證,所以稱為“沈氏園”。某百科上說:元至清時期,經歷多次變遷,曾更名“許氏園”。但我發現最早記錄此事的南宋陳鵠的《耆舊續聞》中,沈園就已經叫“許氏園”了。原文如下:

餘弱冠客會稽,遊許氏園,見壁間有陸放翁所題詞雲:「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筆勢飄逸,書於沈氏園,辛未三月題。放翁先室內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後適南班士石其家,有園館之勝。務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公感其情,為賦此詞。其婦見而和之,雲「世情薄,人情惡」之句,惜不得其全闋。未幾,怏怏而卒,聞者為之愴然。此園後更許氏。

——陳鵠《耆舊續聞》卷十

一首《釵頭鳳》,陸游唐琬的愛情悲劇!一連三個錯,到底誰的錯?

背景

傳宋高宗紹興十四年(公元1144年),二十歲的陸游與唐琬結婚。南宋周密的《齊東野語》記載:“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於其母為姑侄。”但是關於唐琬是陸游姑表妹的說法目前已有爭議。(陸游字務觀)

唐琬文靜靈秀,又才華橫溢,所以如陳鵠所言,婚後二人琴瑟甚和。然正因如此,陸游母親覺得兒子過分沉湎於兒女情長,必然耽誤前程,加上唐婉一直無所出,更加引起了陸母的不滿。於是藉口二人八字不合,強令陸游休妻。陸游先是另築別院安置唐琬,後卻又被其母發現。陸母為使二人徹底斷絕關係,遂為陸游另取安分的王氏為妻。

一首《釵頭鳳》,陸游唐琬的愛情悲劇!一連三個錯,到底誰的錯?

數年後,陸游與再嫁趙士程的唐婉在沈園重逢。南宋周密《齊東野語》記載:唐琬將此事告知趙士程,並送去酒菜果饌給陸游。於是才有了陸游題詞《釵頭鳳》於園壁間的故事。

沈園一別後,唐琬悲慟不已。同和了一首《釵頭鳳》,其後不久便怏怏而卒。唐琬的和詞如下: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然而,這首和詞,根據上文引用陳鵠的《耆舊續聞》記載,只有“世情薄,人情惡”兩句,後面又說“惜不得其全闋”。所以俞平伯先生在他的《唐宋詞選釋》中認為這是後人補寫的。

詞律釋疑

細心的朋友一定會發現,唐琬這首和詞與陸游的原詞似乎格律不同。的確是這樣的,只需看上片,陸游的詞押仄聲韻,韻腳由手、酒、柳,換成入聲的惡、薄、索。而唐琬的則是由入聲仄韻的薄、惡、落,換成了平聲的乾、殘、闌、難。

其實,這不過是因為一個詞牌往往會有多個不同變體的原因。所以呢,兩首都是《釵頭鳳》,也都和律,只不過用了詞譜的不同變體。

再看惡、薄、緒、索、錯這幾個韻腳,按今天的讀音顯然不押韻。但是在古代,這幾個都是入聲字,並且同屬《詞林正韻》的一個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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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之“惡”?

而關於上片中的“惡”、“薄”、“錯”這三個字的含義,一直以來也有多種不大相同的觀點。首先看“惡”,比較常見的說法是:“東風惡”一語雙關,明說春風不是好東西,是邪惡的。對應下片中的“桃花落”一句,意為埋怨春風無情,吹落桃花。暗裡實為影射破壞詞人婚姻愛情的“惡勢力”。然而,這個“惡勢力”是誰?是封建禮教嗎?沒錯,的確是禮教,是以禮教為基礎的封建家長制的倫理綱常。那麼陸游這句是在反禮教嗎?這在當時年代簡直是無稽之談,陸游不可能有那麼高的覺悟。

並且這個所謂“惡勢力”的最直接代言人是誰?換句話說詞人真正面對的,那個拆散自己美滿姻緣的“惡勢力”是什麼?當然就是陸游的母親。難道說東風惡就是說自己母親的“惡”嗎?我看過一些解讀賞析類的文章,還真就這麼認為,甚至說“東風”就是陸母的代名詞。更有些解讀者直接往反封建上靠攏,認為陸游就是藉此反抗封建制度的邪惡勢力,並且還不忘強調這個邪惡勢力也應包括陸母在內,所以不便明說,才借用“東風”含蓄表達。

對此我想說的是:如果詞人是在反抗禮教舊制度,批判惡勢力,那就無需討論是否包括陸母在內,因為陸母就是這個制度與惡勢力的最直接代表,詞人也只能感受到陸母一個最大的反對勢力,再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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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說“含蓄表達”的問題。如果“惡”字就當“兇惡”、“惡毒”的貶義理解的話,這又何來“含蓄”二字?還能再明顯些嗎?倘若詞人此時敢用“惡”字批評自己母親的話,當初如何沒有保全愛情的勇氣?很顯然,時代因素不允許,也無此意識令當時的人們突破傳統禁錮,敢於揹負忤逆的罪名。

所以,“東風惡”一句固然含有抱怨之意,卻未必代表強烈的譴責和貶義。況且此三字也是古代詩詞作品中,涉及春天季節描寫時的慣用表達。如:

但只愁,錦繡鬧妝時,東風惡。

——張先《滿江紅·飄盡寒梅》

東風惡,江梅欲盡,薦福莫轟碑。

——洪适《滿庭芳·殢酒銷愁》

就中一夜東風惡,收紅拾紫無遺落。

——王建《春去曲》

黃昏雨急東風惡,惜爾不禁春夜寒。

——張耒《春日偶題四首》

由以上例子不難看出,“東風惡”更多時候表達的是春風的強勁,或者說“無情”,但這個“無情”又不同於日常所說人的無情,而更像是《道德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中的“不仁”。意即不可抗力,或代表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力量。所以其間也自然流露出不捨、無奈和遺憾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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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與“迫”

下面再看“薄”,本首詞中發音近似“迫”,是入聲字,《唐韻》及《說文解字》注音為“傍各切”。又因本首詞韻腳為仄聲,所以也不可能讀作[bó]或[báo]。“薄”字本義為“林薄”,楚辭注:林草不交錯曰薄。引申為不厚、稀薄、淡薄等。

然而“歡情薄”一句中的“薄”,解釋為與厚相反的薄,即“薄情”之意,又似有不妥。陸游、唐琬二人的感情很深,怎麼能說薄呢?

其實“薄”字在古代還通“迫”,即迫近、靠近之意,如“日薄西山”等。武漢大學文學院的萬獻初教授即持此種觀點,認為“歡情薄”實為“歡情迫”,即歡情短促之意。

然而,“迫”字在古代漢語中雖有“逼迫”、“強迫”、“催促”等義項,但用來表達時間“短促”的情況似乎並不多見。

所以我想,“歡情薄”的“薄”應該沒必要做“迫”字解讀。首先,陸、唐二人的感情深厚是無需懷疑的,因此“歡情”所指是兩人在一起時的歡快之情,即快樂的日子。快樂沒有薄厚,但卻可以隨著兩人共同面對的反對力量,即陸母的干涉而越來越少。

如此,“薄”字完全可作“稀薄”、“微弱”、“減少”之意解。因為春風的強勁,使得“春”的濃情越來越微弱;因為春風的無情,使得“春”的歡情越來越稀少。然後才有後句撫昔傷今的“一懷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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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說下唐琬和詞中的“薄”與“惡”,則沒必要解讀過於複雜。因為唐琬的角色與陸游不同,所以,“世情薄,人情惡”之句,僅作世態炎涼,人心險惡之解即無爭議。然而,也有人說世情之所以薄,人情之所以惡,皆因封建禮教的腐蝕。因此“薄”與“惡”二字體現了作者對於封建禮教的深惡痛絕,並藉此得以充分宣洩。這便是過分穿鑿附會了。

誰之“”?

最有意味的當屬上片結尾一唱三嘆的三個“錯”字。此處“錯”的含義歷來多被當做“錯誤”理解,幾乎沒有什麼爭議。然而也卻有不少過分解讀,甚至分別針對三個字中的每一個做不同分析,這就大可不必了。作者為何用“釵頭鳳”這個詞牌?韻腳全部仄韻入聲字,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無非表達一種感慨的情緒。尤其是上下兩片結尾的疊字,將這種激憤的情緒渲染到最高潮。詞人寫作的時候難道會先去思考一下這三個疊字分別針對什麼不同事物而發出感慨嗎?

我在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的《唐宋詞鑑賞辭典》中特意翻閱過陸游這篇詞作的賞析內容,裡面便有關於此處一連三個“錯”字的解讀。原文說:

但是,到底誰錯了?是對自己當初“不敢逆尊者意”而終“與婦訣”的否定嗎?是對“尊者”的壓迫行為的否定嗎?是對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否定嗎?詞人沒有明說,也不便於明說……

到底誰錯了?既然有這句問話,很可能就是分析者自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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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錯”的造字本義和後來的引申義,即“不正確”無關。《説文解字》:錯,金塗也。從金,昔聲。“昔”是“措”的省略,表示放置。在這裡作為“錯”的聲旁。

這個解釋翻譯成白話的意思就是用金粉塗沫,表示置金粉或金線於器物表面凹槽,使器物兩面產生金色文字、線條或圖案。漢代張衡有《四愁詩》:“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因此,“錯”字採用“金”作邊旁。

到了後來字義被擴大引申,產生“交叉”、“錯落”的字義,如“錯綜複雜”等。至於用來表示“錯誤”、“不對”,則是再後來的擴大引申。

所以,萬獻初教授也持這種觀點,他認為“錯”在此就取“錯綜複雜”之意。理由主要是“錯雜”之意古來常用,而“錯誤”是新生的口語義,不適合全詞古雅的韻味。

對此我不完全認同,應該說“錯誤”這一義項雖然後出,但在古代詩詞中也同樣常見,甚至陸游本人也有作品使用此意。例如:

時人錯把比嚴光,我自是、無名漁父。

——陸游《鵲橋仙·一竿風月》

三千界內人人錯,七十年來唸念非。

——陸游《夏日》

自言管葛竟誰許,長吁莫錯還閉關。

——李白《駕去溫泉後贈楊山人》

古來成敗難描摸,而今卻悔當時錯。

——劉克莊《憶秦娥·奏酲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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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如此,但在此首詞中,我認為萬教授提出的“錯綜複雜”意未必沒有道理。因為三個疊字的重要功能在於感嘆,而非指責。如果說是在指責誰的錯誤,那麼如前文對於“惡”字的論述,指責對象無非三個:社會、陸母、自己

。哪一個更合適呢?第一個限於歷史背景可能覺悟不到。第二個呢,禁錮於禮教之中,豈敢如此?最有可能的就是悔過自己。然而,悔的是什麼卻又成了問題。悔當初不該分手?悔自己缺乏反抗的勇氣嗎?應該說悔過的心情還是有的,但對象卻很模糊。同時夾雜的還有憤恨,而該去恨誰,同樣是一種矛盾。所以,面對這些“錯綜複雜”的問題,詞人不知道是應該指責外界呢?還是悔恨自己?回憶裡的往事如亂麻般交織在一起,於是情緒失控,聲淚俱下而又聲嘶力竭地發出這三聲錯、錯、錯!

而下片結尾的莫、莫、莫,也正是對此的回應。冷靜後的詞人意識到一切都已成為過去,再也無力迴天,於是憤恨化作無奈,也只得全部作罷了。

應該說,陸游對於唐琬的愛是情真意切的。大約南宋慶元五年(公元1199年),陸游再遊沈園,作《沈園》兩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陸游《沈園二首·其一》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游《沈園二首·其二》

此時陸游75歲,而唐琬已離世43年。兩首悼亡詩,深沉哀婉,含蓄蘊藉,都表達了詞人對原配夫人深切的思念和生死不渝的摯愛。

一首《釵頭鳳》,陸游唐琬的愛情悲劇!一連三個錯,到底誰的錯?

晚年的陸游,曾長期居住在沈園附近,每年春上必前往憑弔唐琬。其間寫過多首悼亡或表達難忘之情的詩詞作品。如:

城南亭榭銷閒坊,孤鶴歸飛只自傷。

塵漬苔侵數行墨,爾來誰為拂頹牆?

此首《城南》,寫作時年82歲。而直到84歲,陸游仍舊不顧年邁體弱,再次遊歷沈園,並作《春遊》詩一首: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此時,距離陸游辭世僅剩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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