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1 恐怖分子的孩子註定是恐怖分子嗎?

《中國新聞週刊》專欄作家/楊時暘

本文首發於總第893期《中國新聞週刊》


該如何稱呼他們?“恐二代”?這聽起來輕浮而戲謔,但其實無比殘忍。這些恐怖分子的孩子沒有選擇,從小耳濡目染極端的教義,被嚴格地規訓,從七八歲開始學習使用槍支,習慣於暴力和死亡,童年遊戲是一起製作簡易炸彈。

姑且不談論其他,只論及這部紀錄片《恐怖分子的孩子》的文獻價值,就足以值得被尊敬。極少有人能夠真的進入恐怖分子的私密空間,貼身觀察這群人的行為,考察他們的思想。所有關於這個群體的研究,多來自二手資料,那些審訊得來的口供、衛星和無人機拍攝的模糊影像,既缺乏全景式的記錄,又無法探查細部。從這個角度去看,《恐怖分子的孩子》填補了巨大的影像空白。導演找到了一個巧妙的角度,雖然拍攝的主角是成人,但實際上將真正的焦點落到了孩子身上。那些出生於戰亂、降生於恐怖分子家庭的孩子們,會接受怎樣的教育?而這樣的教育是否一定會將他們變成新一代的恐怖分子?有沒有逃離的可能?對於恐怖主義的認同是由什麼決定的?這部紀錄片只忠實記錄所見的一切,讓問題自然浮現在觀看者的腦海——也許最終他們會得出一個悲觀的結論。

這或許是所有戰地記者都夢寐以求的題材,塔拉勒·德爾基實現了它。這個已經移居歐洲的導演,騙取了一位基地組織成員的信任,聲稱自己同情聖戰者的生活與信仰,獲得了貼身拍攝的准許。他把攝像機對準一位堅定的聖戰戰士以及他的鄰里、朋友,當然,還有他的幾個孩子,拍攝他們吃飯、聊天、就寢,出征、開槍、殺人,如何計劃購買雷管和炸藥,拍攝那個男人唱著戰歌時的堅毅,見證他被一顆地雷炸沒一條腿之後的痛苦。

在這一切之外,更多的是孩子們的身影。如果不抹去某些場景,你會覺得,那些塵土飛揚中的遊戲、睡前的對話與嬉鬧、放飛的簡陋的孔明燈……這一切不過是一群孩子的日常。但導演巧妙地聚焦了一些特殊的時刻,比如,他們用餐時,父親一邊撕下牛頭上的肉,一邊說著殺戮的知識,彷彿這是一次餐桌上的訓練,那些孩子眼神中透露著渴望的光。對於這些恐怖分子的孩子,殺戮、死亡的意識是無孔不入、潤物無聲的,潛藏在生活所有細部和日常的縫隙之中。

《恐怖分子的孩子》最有價值的部分不是呈現這群人的暴力和野蠻,而是讓人們在凝視他們真實的生活之後,產生了巨大的費解。他們也有日常生活,衣食住行,音樂玩樂,開著西方品牌的汽車,用著智能手機,孩子們穿著牛仔褲和T恤衫,但為什麼仍然相信那些古老訓誡,願意為其殞命也在所不惜?他們也教訓打架的孩子,但為什麼對更大的暴力不皺眉頭?這些人也愛自己的子女,關愛孩子的時候和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的父母如出一轍,但為什麼轉身就可以將他們送進訓練營,隨時準備赴死?他們有沒有在某一個時刻產生自我懷疑?哪怕一個瞬間。這一切的因由什麼?生活環境的逼仄和封閉?教義的洗腦?或許都是原因,又顯然無法徹底解釋一切。這是人性中的謎。

稍加留意就會發現,導演幾年中多次拍攝這個家庭,連談論武器買賣價格的最私密場景都能記錄下來,但唯獨沒有拍攝一個女人。除去結尾時課堂上兩位年幼的女孩,成年女性作為一個整體是完全缺席的。主人公被炸斷一條腿回到家中,女人的哭聲從鏡頭外傳來,但從未現身,她們被呵斥噤聲,遠離,永遠躲在帷幔和麵紗背後,成為一群繁育工具,一支恐怖分子的後勤部隊。她們也同樣沒有選擇。在多年跟蹤之後,導演似乎已經知道,這一切更像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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