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5 吉狄馬加:一個漢語書寫的彝人名字和夢想


吉狄馬加:一個漢語書寫的彝人名字和夢想


吉狄馬加:一個漢語書寫的彝人名字和夢想

與吉狄馬加相遇,是在洛夫和李元洛主編的臺灣爾雅版《大陸當代詩選》上。我開始讀吉狄馬加:一個漢語書寫的彝人名字和夢想。

語言的相遇處才是文化的相匯處。

漢語與梵語相遇,梵語的“佛”被改寫為漢語的“禪”,豐富了我們,也豐富了世界。

漢語與拉丁諸語相遇,卻再也不能把拉丁語的“基督”改寫成漢語的什麼了。漢語“基督”始終是一個譯名。

在中華文化內部,漢語與多種民族語言也在互相匯注。

唐代邊塞詩是漢語詩的新邊疆。在同一種意義上,耶律楚材和納蘭性德,是漢語詩的元代新邊疆和清代新邊疆。

現代漢語詩展開了新版圖。在當代漢語詩中,我幾乎同時在讀昌耀和吉狄馬加。因為他們,一個在漢語外尋找生命原始的野性,天趣,靈慧,以及宗教禁忌之上的信仰和敬畏;一個直接給漢語帶入了生命原始的野性,天趣,靈慧,以及宗教禁忌之上的信仰與敬畏。對於我,他們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現代漢語詩的新邊疆。

1

工具理性已經把人從人的奴役中解放到工具的奴役中。至少在美國的阿富汗戰場、伊拉克戰場,武器遮住了將帥。千里之外,戰斧式巡航導彈摧毀了奧馬爾的塔利班烈士旅、薩達姆的共和國衛隊和本·拉登無國界的聖戰基地,枯骨上武器有聲而將士無名。武器遮蓋將軍的戰爭讓愷撒、安東尼、屋大維們悲哀。沒有英雄,戰爭從此只見武器不見人,也從此不見海倫們的美麗或者克莉奧佩特拉們的豔麗。人與工具的位置顛倒了,由人使用的工具反轉成工具使用的人。

吉狄馬加:一個漢語書寫的彝人名字和夢想


異化,連人也物化在物與物的普遍秩序中。人的你、我、他的秩序,異化為物的它、它、它的秩序。在物的世界,歷史已經失去了主體的“我”,“我是誰?”的本體追問早成絕響。歷史甚至失去了載體的“他”,那可召喚、呼應、承傳的“他”。“你”又在哪裡?物物。這是加繆早就預感到的“一個無人稱的‘人’的世界”。馬爾庫塞也幾乎失聲叫出:這是一個沒有大眾甚至沒有個人的“匿名”的年代!世間無人?我聽到了吉狄馬加在漢語中的自白,我——

我是這片土地上用彝文寫下的歷史

我—是—彝—人

既然在文藝復興時代,曾經在“王”的面前重新定義人——尊嚴,那麼在“工具”面前,是應該再一次定義人的時候了,在工具無限的複製再複製之外,那唯一不可複製的:神聖。

物化的平面世界和單面人,也就是F·詹姆遜所界定的“沒有深度,沒有崇高點,以及對歷史的遺忘”的後現代世界和後現代人。比起中世紀的宗教禁絕,當代人對自己歷史和文化的遺忘,更加徹底。當年等待復興,畢竟在拜占庭覆滅的瓦礫和焚書的灰燼下,還埋藏著羊皮書和手抄本,保留下來了人類童年的古希臘夢。現在,在大遺忘中,無視失語、失憶、失名、傳統的失傳和在牛頓地球軌道上人的失落,時代先鋒們傲慢地走向他們無歷史的未來,他們的追隨者,也決不後顧,人人臉上都重複著同一種非常入時的無國界表情。而詩人相逢,吉狄馬加向穆罕默德·達爾維什遞出了一張漢字名片——

我的名字叫吉狄馬加

我曾這樣背誦過族譜

……吉狄-吉姆-吉日-阿夥……

……瓦史-各各-木體-牛牛……

吉狄馬加,這個彝人名字本身就是身份、身世、血緣宗譜、民族史詩直至畢摩承傳的古風和對祖先的崇拜。不是回望和憑弔,一個民族延續在這部向前的歷史上。在吉狄馬加的族譜上,世世代代,從初生時愛洗禮的同一條河流,到最後葬儀靈魂隨火焰上升的同一片天空,一個部族永遠年輕在她含羞的換裙日中,在他染血的穿耳日中,在他和她“千百年來/一次沒有完的婚禮”中。一個輝煌在他、他們穿耳日中的民族,“血管裡響著馬蹄的聲音”。一個旖旎在她、她們換裙日中的民族,連夢也縈繞在“擺浪”的“裙裾”邊。支呷阿魯,呷瑪阿妞,讓他和她、他們和她們“沒有完的婚禮”繼續!

而且,可愛的或者不可愛的多莉出世了。克隆人,已經不是預言,而是現實,它既非歷史的祝福,也非未來的恫嚇。當人也不過是工具的直接產物,不過是生產線上的產品序列,姓、名、氏族的記憶也不過是型號、序號的記憶,吉狄馬加的彝人族譜簡直就是天啟前路的神諭和護身的咒語。彝人族譜上每一代人的名字,都延伸著同一個生命的理由:是他在今世誕生的理由,也是他在來世再生的理由。

2

現代拜物教的鼠標是最美麗的。居然是一隻老鼠,把曾經崇拜龍、鳳、獅、豹種種原始圖騰的不同民族、不同語言統一起來了。鼠背上的天下——屏幕上咫尺天涯。

影像世紀,我們彷彿又回到了文字前的“圖像紀事”。西班牙《阿爾太米拉石窟壁畫》的野牛群疾馳過了洞外的二萬年歲月。那頭被標槍刺傷的公牛,停在四腿臥地的瞬間,牛身依然隆起不會倒下的力量,也依然半俯著牴角的頭——兩隻犄角對峙的圓,是第一輪雄性蓬勃的太陽。如果前文字的圖像是為了記憶,那麼在屏幕上,後文字一閃即逝的光和影就是為了遺忘。從文字的深度到影像的平面,守住一個相同的“縮影世界”的人們,正在從所有的現場退場。但是,像西班牙石壁上犄角托起的太陽沒有沉落,永遠不會離場的,是彝人生命的最後姿態,向著太陽的姿態——

我是一千次死去

永遠朝著左睡的男人

我是一千次死去

永遠朝著右睡的女人

一組比彝文也比漢字更直接的身體詞語。彝人,這個太陽民族,在一生最後的瞬間,他伸出握獵槍的右手,她伸出紡線的左手,他和她的手伸向太陽,他和她的手臂環抱太陽。這是彝人生命永恆的瞬間:無盡的歲月從他們的身旁凋謝了,在自己的太陽下,“如果作為一個彝人/你還活在世上”。

是的,這是彝人印在太陽上的手勢和手語。既然太陽最終選定了他們,向著太陽就是他們的民族天性和精神史:“彝族在歷史上曾經創造了太陽曆……在雲南和其他彝族地區,還發現不少向天墳……”

但是,在同一個太陽下,現代人類還沒有走出遠古的叢林。

例如,在地球的一角,猶太民族終於走過了1938年,走過了奧斯威辛——20世紀的“巴比倫之囚”。可是重寫紀元前《出埃及記》的以色列人,沒有誕生第二個摩西。一個一千年又一千年排列在通向神的臺階上的民族,現在,排列在通向生或者死的戰壕裡。到底是什麼破滅了,毀滅了?第一次放棄希臘人性的瑰麗,還要第二次放棄希伯來神性的天慧?以色列人終究由摩西五卷書上的歷史-文化空間,退回到伯利恆-耶路撒冷的地緣空間,不管是一個站立在《聖經》上的民族,選擇倒在戰場上,還是一個生在摩西語言裡的民族,寧願活在大炮、火箭和導彈的語言裡。

可是再也找不到書寫《出巴勒斯坦記》的地方了。巴勒斯坦人到哪裡去?處處都一遍又一遍寫滿了歷史。依舊是部落遊牧的繼續,爭奪狩獵地的繼續。而對巴勒斯坦人來說,沒有第二陽光、棕櫚、地中海風和新月的巴勒斯坦,何況並沒有為他們準備第八大陸。巴勒斯坦人只剩下身體的盾牌。20世紀引爆核——21世紀接著引爆生命。曾經有過改變歷史的英雄斷頭、落馬、刀劍墜地,但是,巴勒斯坦人甚至決絕到不留下名字、面影、遺言、一句話,不留下任何人稱的敘述給歷史的虛構。生命不過是一個死亡裝置。當自殺的殘忍在對抗屠殺的殘暴,殘酷是沒有主語的。

也許,工具理性的物質原則戰勝了人性的生命原則。面對一個人被物役的世界,吉狄馬加的詩為我們展現了彝人天縱的生命力和通靈的神性。由人的通感到神的通靈,彝人生命的三原色,黃、黑、紅,是太陽下的三原色——無論是冷兵器刃血的對決,還是文明用槍彈炮彈導彈把謀殺和死亡推向看不見的遠方的滅絕,都改變不了的三原色。

黃色。是陽光的顏色,也是陽光凝成的彝人的膚色。或者“黃昏就浮動在我們的背上”,或者“黃昏就像睡著了一樣”,在彝人皮膚上無邊瀰漫的黃昏裡,人與太陽、人與世界的界限消失了。這是彝人用整個身體凝望,靜聽,夢想,與萬物無言對話的黃昏。

黑色。諾蘇,一個民族的生命底色。從黑色的披氈、黑色的英雄結、黑色的葬禮和黑色的祭品,到黑底色上抗拒死亡的轉生和超度:成為空氣、陽光、岩石、水銀、女貞子、鐵、銅、雲母、石棉、磷火、成為草原、牛羊、獐子、雲雀、細鱗魚、火鐮、馬鞍、口弦、馬布、卡謝著爾……生命的黑底色“讓吉狄馬加這個痛苦而又沉重的名字/在子夜時分也染上太陽神秘的色彩”。

紅色。太陽與火的同一種顏色。火,“給我們血液”,“為我們的靈魂/穿上永恆的衣裳”,並且“讓子孫在冥冥之中看見祖先的模樣”。大涼山只要還有一個彝人,火不會熄滅,太陽不會落下。

這是神性的永恆原則。假如人性終將泯滅在工具理性中,那麼最後的神性呢?我問吉狄馬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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