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9 我喜歡你!万俟兮,我喜歡你,所以,我不許你逃

我喜歡你!万俟兮,我喜歡你,所以,我不許你逃

由始至終旁觀著的掬影看了已經入睡的姐姐一眼後,關上門追上前去,“等一下,万俟公子!”

万俟兮聞聲停步。

掬影不自覺地揪緊衣袖,有些不知該如何說好。

万俟兮望著她,眼神沉靜,比之先前又複雜了幾分,最後開口道:“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對一個懷有身孕的人做些什麼的。”

掬影咬著下唇,睫毛如蝶翼般輕輕顫悸,低聲道:“對……不起。”

“沒關係。”他轉身繼續前行,掬影便也默默地跟著他,一陣風來,捲起枯葉無數,寂寥之意落滿頭。

“你們不是從小就在沈府的?”

“嗯……我和姐姐是三年前來到陌城的。”掬影抬起頭,望著天邊的雲朵緩緩道,“我們是韓城人,那年黃河決堤,大家沒有辦法,只得背井離鄉。路上娘病死了,我們便來陌城投靠舅舅,沒想到沒過幾天舅舅也死在了戰場上,有個惡霸看上我,就說舅舅欠他錢,要我們還,還不起就拿人去抵。正在危機時,夫人的轎子路過,救了我們,還帶我們回府。”

“也就是說,你是來到沈府後才學的武功?”

“是。”

万俟兮的腳步停了一停,輕籲一聲道:“很有天賦。”

“也許吧……”掬影垂眸,唇邊有著淡淡的嘲諷,“但武功越高,只說明你當影子能當得更好,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

“原來你也是影子……”

“不,因為少爺不要我,所以我連影子都不是。”

万俟兮忍不住回頭,看見掬影的眼睛烏黑,那黑色是那般冰涼,清冷如水。

她……是在為自己的命運感到不甘嗎?這麼有才的一個女子,美麗,聰慧,天分極高,然而,卻被烙上奴僕的身份,永遠低人一等。

她……可會不甘?

第36節:第五章紅妝素裹身世秘(4)

也許是承受不了他目光中的那份憐憫,掬影有些不自然地別過臉,停步道:“夫人在等我回話,我就不陪公子回去了,先行告退。”說完也不等他同意,徑自匆匆離開。

万俟兮望著她的背影,感覺自己體裡某個結了疤的傷口突然綻裂,開始隱隱抽疼。

他以一隻手按住胸,慢慢地走過長廊,花園前方是一片大湖,有風吹過,拂起波光粼粼,一閃一閃的,像是要把一生的記憶全都閃現出來。

玉石橋上,有人俯在欄杆上餵魚。

瘦長的手指將麵糰揉開,抖落,湖面上頓時躍出好幾尾金鯉爭食,水花四濺,撲通撲通,像是點了神來一筆,令得原本死氣沉沉的靜止畫面頓時鮮活了。

那人回身,朝他眯起眼睛微笑,比陽光還要燦爛——

原來是沈狐。

◇如何瞞天◇

他今日換了一套月牙色的衣袍,頭上的帽子也換了,因此剛才乍見背影,竟一時沒有認出來。

万俟兮的眼眸不由轉暗,從岸邊走過沒有停步。

沈狐呆了一下,連忙朝他揮手,誰知他竟跟完全沒看見他似的,很快地穿過拱門離開了。

於是沈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尷尬地收回來,扭頭詫異地問道:“迦藍,難道……我是個透明人?”

迦藍的聲音自橋旁的樹上傳出來,“答少爺,不是。”

“那麼,為什麼他明明看見我了,卻假裝沒看見?”

“……”迦藍沉默了片刻,才慢吞吞道,“也許……是被討厭了。”

“什麼?”沈狐的眉毛頓時皺在了一起。

“刺蝟遇到它所認為的危機時,都會蜷縮起來,想靠近它的人就會被尖刺刺傷。”

沈狐頓時靜默了下來,望著水裡的鯉魚,目光閃爍,若有所思。

他不說話,迦藍也就不主動說話。冬風輕輕地吹,樹葉沙沙地響,幾片落葉飄啊飄的,最後掉到了湖面上,蕩起水紋漣漣。

沈狐忽然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喃喃道:“他想逃。”

麵糰自鬆開的指間盡數滑落,湖裡的鯉魚先是避開,然後又一湧而上。

他望著這些被誘惑的魚群,眼中逐漸有了神采,最後拍拍手,再轉過身來時,臉上已恢復了那副自信滿滿的表情,眼睛彎彎地笑道:“所以我更不能在這個時候鬆手,因為——一旦鬆開,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說完一個縱身,飛到岸邊,跑了幾步後,又道:“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場。”

迦藍的氣息很快消失了,沈狐唇角揚起微微一笑,繼續飛奔向前,穿過拱門後,是片小竹林,再往西走便是太夫人日常吃齋唸佛的佛堂,由於住著七位師太的緣故,長年香火不熄。

此時正值師太們頌經之時,唱唸平緩、節奏不變的梵音自堂中悠悠穿出,紅塵俗事到了此地,都像是被隔在了圍牆之外,只留得一片祥寧。

佛堂左側有株參天古樹,據說已有三百年樹齡,枝葉繁密,樹幹粗壯,須合十人之臂才抱得過來,而万俟兮,就站在樹下,微微仰著頭,盯著樹幹幾乎出了神。

樹影斑駁,在他身上投遞下重重陰影,彷彿隱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因此看上去已不再如初見般空靈絕秀、飄逸飛揚。

沈狐覺得自己心中的某個地方,突然悸顫了一下,就像一把從沒人彈奏過的琴,突然被人第一次撥響,無論那記響音好不好聽,這一刻,都成永恆。

他大步走了過去。

万俟兮沒有動,視線依舊膠凝在樹上,卻開口道:“我聽說將軍極愛此樹,視做鎮府之寶。”

“嗯……”沈狐聳了聳肩,“反正是看得比我重要。”

“那麼……如果他知道這棵樹快要死了,不知會有什麼感覺?”

沈狐微微一愣。

万俟兮伸出一隻手,輕摩著樹幹,灰褐色的粗糙樹皮襯得他的手,素白、纖瘦,甚至還帶著幾分柔弱。

沈狐的眼眸越發深邃,但表情卻顯得更加漫不經心,“大概會發怒吧。到時候就會有很多很多人跟著一起倒黴。”

“雖然它外表看起來還是很茁壯茂盛,全無異樣,然而,樹心已經開始腐爛,不出三個月,必然枯死。”

沈狐摸著鼻子,沒有發表意見。

“但是,如果從現在起查明病因精心照料的話,則還能拖過十年。”万俟兮轉過頭來,直視著他的眼睛道,“換做是你,你會怎麼做?”

“還能活十年?”沈狐沉吟片刻,偏著腦袋笑了起來,“我很懶,你知道的。”

“所以?”万俟兮揚起眉毛。

“所以讓我吃不好睡不好整天提心吊膽擔憂發愁地圍著這棵樹轉,想盡一切辦法救它——這樣的事我是不可能會去做的。”他笑笑,伸手摺下一片樹葉,放到唇邊輕輕一吹,葉子就發出了清揚悅耳的聲音。

“那是因為你對它沒有感情。”

“也不盡然。感情這東西,很玄乎。你如果不是把它看成單純的一棵樹,而是當作某段回憶、某種象徵的話,那麼自然會被賦予更多的感情。我從小在這棵樹下玩,摘它的葉子吹曲子,折它的枝條當鞭子,細數起來可有不少能說的故事呢。但是,感情是一回事,事實又是另一回事。”沈狐的表情變得很是一本正經,撫摩著手中的樹葉,低垂眉眼道,“你也說了,即使查明病因悉心照料,也只不過是延長十年罷了。十年時間,犧牲一個人的全部精力去挽救它,到頭來也不過是一死,而有這十年,有這精力,都已足夠把另一株幼苗栽培成材了。”

万俟兮聽到這裡,睫毛突然一顫。

沈狐打了個哈哈,語調再度一轉,調侃道:“再說,它已經活了三百多年,夠久了,如果它能說話,沒準還會發出‘老子已經活夠本了’的感慨,或者是‘快讓我死吧,這麼漫長的生命真是種罪過’呢。子非樹,焉知樹不想早死早投胎?”

“也就是說,你聽而任之的放棄了它,是麼?”

“喂喂喂,不必說得這麼罪過兮兮的吧?你不覺得嗎?與其把時間浪費在又辛苦又無法挽救的事情上,還不如想想如何另闢一個更好的新天地。”

万俟兮突然轉身,一言不發地離開。

沈狐這次不再遲疑,隨即追了上去,“怎麼了?我的話讓你不高興了?”

“沈狐,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很幸運的人?”

“哦?願聞其詳。”他露出一副虛心討教的模樣,然而万俟兮沒有看他,只是漠然地平視著前方,雖然在對他說話,但又好像只不過是在自言自語。

“並不是因為你出身比別人好,也不是因為你天生聰明……”

沈狐有點兒驚喜,又

“哈”了一聲,“這還是你第一次誇我呢,不過你漏說了最重要的一點——我還長得很英俊。一個出身貴胄天資過人又能長得像我這樣好的人,可真不多呢!”

万俟兮沒有理會他的自吹自擂,繼續道:“而是你可以理直氣壯厚顏無恥地不負責任。”

沈狐頓時笑不出來了。

“你遊戲人間,四處闖禍,以捉弄他人為樂,可謂是活得瀟灑至極。然而你卻從來不想,為什麼你可以那樣的肆無忌憚、逍遙快活?”

“因為我不負責任?”

“是!”万俟兮突然停步,扭頭盯著他道,“就拿剛才的樹來說,沒錯,十年時間足夠你種大另外一棵樹,然而那棵畢竟不是這棵!只不過是一棵樹而已,反正要死,但是,當你可以讓它晚死十年時,你為什麼不去做?子非樹,又焉知樹不會痛苦、不會難過、不會留戀這個世界?有些東西儘管沉重,但是我們不能逃避,只能把它扛起來!沈狐……這就是你與我之間最大的區別,也由此註定了——我們不是一路人。永遠不是。”

沈狐的瞳仁變成了深黑色,清晰映出万俟兮的容顏——蒼白、激動,以及,一種莫名的悲傷。

就在這時,飛散著的落葉中夾雜了一些白白的東西,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兩人抬起頭,只見陰霾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雪。

万俟兮的瞳孔猛然收縮,怔怔地望著雪花,彷彿痴了一般。

雪飄落在他的眉眼上。

空氣裡凝結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沉甸甸地壓下來。

沈狐察覺到異樣,上前輕輕牽住他的手,同昨夜見到血時一樣,他的手冰冷,沒有一絲溫度。

於是沈狐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他肩上,万俟兮依舊一動不動。

“原來你不僅怕血,還怕雪。”

万俟兮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儘管他沒有露出任何軟弱的表情,但這一刻的他,看起來顯得異常脆弱,就像個瓷器,只要再碰一下,就會哐啷碎開。

沈狐嘆了口氣,將袍子圍得更緊了些,然後伸手將他攬入懷中,輕聲道:“我聽說每年的十二月,你都會以閉關為名,拒絕外出。為什麼?因為怕雪嗎?”

“怕?”万俟兮的眼神開始放得很悠遠,最後搖了搖頭,“不。不是怕,我只是討厭。”

“討厭?”

“你有沒有試過在大雪天被丟棄在街上?周圍半個人都沒有,一片死寂。你躺在雪地上,背上中了一刀,血一直在流,怎麼也停不住,你拼命地往前爬,想找到乾燥的地方療傷,然而那屋子就在眼前,卻爬不動,怎麼也爬不過去……你有過那樣的經歷嗎,沈狐?”

沈狐的手臂頓時變僵硬了。

万俟兮淡淡一笑,琥珀色的眼瞳開始模糊,滿是霧氣,“我十歲時,奉命去阻擊騙叟季黥。我打敗他時他向我下跪,一直哭。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眼淚鼻涕全流在那張滿是褶皺的臉上,樣子不知道有多奇怪……”

沈狐默默地聽著,分外認真。

“我一時心軟放過了他,不想他卻趁我不備刺我一刀,那一刀正中心口,我雖反手將他擊斃,但自己也倒了下去,再也無法動彈。”眼前的世界開始模糊,万俟兮彷彿再次看見那個憂傷的夢境——夢中,那個倒在長街上的白衣孩子,是如何震驚恐懼,拼命向生命求助與掙扎。

“娘和姥姥當時就在不遠的地方,就那樣冷冷地看著我,她們告訴我——因為我心軟,所以必須付出代價,那一刀,是我應得的教訓。”

沈狐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他忽然有種預感——如果讓万俟兮把話說完,一切就都將無可挽回。

不能讓他再說下去!如果他想抓住他,就不能讓他繼續說……然而,雙臂卻像被什麼詛咒固定住了一般,怎麼都動不了。

“天慢慢地黑了,地上的雪融化成了水,我看著那些黑褐色的液體,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看上去那麼潔白的東西,在化開後竟會變得這麼骯髒?傷口的血流得太多,開始慢慢看不清東西,我當時絕望地想:大概我是真的要死在這裡了吧?”万俟兮說到這裡,唇邊浮起一個自嘲的微笑,極輕極淡,卻讓沈狐的神經一下子為之繃緊,顫顫地絞痛了起來。

“可我抬起頭,卻看見姥姥站在街對面的屋簷下,臉上全是眼淚,那一瞬間我有些恍惚,想起她也曾經那樣站在另一個人身後,表情慈悲。於是我拼命朝她爬了過去,拖動僵硬的、不停流血著的身體一點點地爬到她腳邊,抓住她的裙襬說:‘我知道錯了,姥姥,救救我!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

他突然伸手,激烈而絕望地揪住沈狐的衣襟,然後冷笑:“就像這樣,死命地抓住,如果她不救我我就會死,而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所以我低頭,我認錯,我發誓不再有下次,就像這樣,緊緊地抓著,我說,姥姥,救救我!請你救救我……”

“夠了!”沈狐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抱住他,嘶啞著聲音道,“為什麼要把自己逼到這般境地?為什麼要犧牲到這個地步?為什麼?只因為你是個女人?”

佛堂的梵音突然停了。

東風呼嘯而過,天地間,一派冷寂。

只有雪花,依舊肆無忌憚地下著,飛舞、墮落,以完全冰冷的姿態旁觀著人世間的一切。

万俟兮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沈狐懷中抬起頭,素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而眼睛卻越發黑亮,眼眸深處像有把火焰在燃燒,直欲將與之對視的人的靈魂灼傷。

“沈狐,你知不知道有些事即使心裡知道,也絕對不能說出來。一旦挑明,就再也無可挽回。”

沈狐低聲回答道:“我知道。”

“我一直以為你很聰明,聰明人是不會做傻事的。”

“我跟自己打了個賭。如果此刻說出來,有可能會激怒你,從而使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但也有可能會成為你的朋友,從此與你一起守護這個秘密。兩者的幾率是一半一半。但是,如果我現在不說——”沈狐凝視了她很長一段時間,才再度開口,一字一字,非常緩慢,也分外深沉,“我將永遠被你疏離,隔絕在外,永遠無法靠近。而我,不要那樣。”

万俟兮一向平靜無波的臉,因這番話而起了些許慌亂,不禁微怒道:“你在胡說些什麼……”推開他轉身就想走,沈狐上前一把扣住她的胳膊,不讓她逃脫,“我不相信你會不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麼肯乖乖跟你回來,不知道我為什麼老是纏著你,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揭穿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万俟兮拼命想甩開他,然而那箍在胳膊上的手就像大鐵圈一樣牢牢扣住她,不讓她有絲毫可以閃躲的機會。

“那就讓我現在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万俟兮,我——”

万俟兮大急,迅速出指,想阻止他說出下面的話,然而,指尖剛觸及對方的肌膚,就被他的另一隻手抓住,於是,下半句話就以那樣一種完全無可抗拒的姿態異常清晰地飄入了耳中——

“我喜歡你!万俟兮,我喜歡你,所以,我不許你逃。”

時間靜止了。

有風襲過,落葉漫天散飛。

万俟兮向後退了一步、兩步、三步,然後低聲道:“所以,到此為止吧。我累了。並不是每顆核桃敲碎後,裡面的果仁都是甘甜可口的。這個世上核桃很多,你換一顆吧,四少。”最後兩個字,壓著舌尖吐出來,迴盪在稀薄的空氣中,幽幽散散。

沈狐僵直地站著,以往的漫不經心與悠閒懶散通通消失,一雙手在身側握緊,鬆開,再握緊,再鬆開,遲遲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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