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8 謝其章︱在觀戰世界盃中老去

俄羅斯世界盃已經開打,球王貝利說過:“每隔四年,我的心都會加速跳動!”擁有四十年球迷史(1978年至2018年)的我曾經深有同感,只不過隨著年齡直奔七張,熱情逐屆減退。每每回憶起當年看球的狂熱和痴迷,不免感嘆人生短促,看個破足球就能把人看老了。再踢個五屆六屆,這世上保不齊就沒我這個老球迷了,難聽點兒說,“看一屆少一屆囉。”日本電影《追捕》裡真由美的父親說:“我不參加競選了,當初我那麼熱衷於競選,想想真可笑!”我並不後悔和笑話自己當初的如痴如狂,反而覺得很溫馨很懷念。

第一屆世界盃1930年在烏拉圭舉行。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八十八年前的世界盃。年輕的球迷想著八十八年前的足球該是西瓜大的一個紅黃的空囊,像蒙得維的亞上落了一粒珍珠,新鮮而飽滿。老球迷回憶中的八十八年前的足球是歡愉的,比眼前的足球大、圓、白;然而隔著八十八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足球也不免帶點淒涼。

——上面這段話張迷們都明白是從《金鎖記》化來的,對接還算貼切吧?

我的看球史是從1978年阿根廷舉辦的第十一屆世界盃開始的。說來可憐,當年並非家家有電視機,有的話也多為九英寸小電視,信號也不好,俗稱“雪花屏”。我家有一臺九英寸電視,逢有精彩節目,全院都來圍觀。現在講一個笑話。某夏晚鄰居們一起看電視,我突犯痔瘡,眾目睽睽,只能反手端著板凳去茅房清理。當年看球並不懂球,用其時流行的一部話劇來形容,即“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足球排兵佈陣術語“四三三”、“四四二”的功效有啥區別,亦半懂半不懂。我弟弟踢過球稍懂一點兒,他說什麼“從左路攻得多!”我還納悶他是怎麼看出來的。這屆世界盃好像只轉播了四場,兩場半決賽、三四名及冠亞軍決賽,解說員是宋世雄。以現在的解說風格來評判當年的“解說一哥”宋世雄,顯然不公平。二十年前我在超市偶遇宋世雄,我正在貨架上拿芝麻醬,宋世雄在後面好像也想買,我說這個牌子好,他樂呵呵地說那我也買一瓶。這個牌子的芝麻醬四塊九一瓶。

1978年世界盃,我記住了長髮飄逸的肯佩斯,更記住了“飛翔的荷蘭人”克魯伊夫。肯佩斯是阿根廷獲得冠軍的頭號功臣,而連荷蘭國王都請不動的克魯伊夫,意氣用事,愣是拒絕參加國家隊。由於缺少克魯伊夫,荷蘭隊繼1974年世界盃屈居亞軍之後再次屈居亞軍。時間閃回到1974年世界盃,那時我正在農村插隊。那是什麼景況啊,甭說看球了,飯吃得飽麼?後來的日子裡,無數次地回看1974年世界盃荷蘭德國決賽錄像的一個鏡頭,克魯伊夫開場五十五秒就贏得了一個點球,這時德國隊連球都沒觸一下呢。儘管先入一球,荷蘭隊還是以一比二輸給了德國隊。2010年世界盃冠亞軍決賽,羅本痛失單刀,才華橫溢的荷蘭隊再次無緣冠軍。“三連亞”的荷蘭隊,真是命苦,這次俄羅斯世界盃,荷蘭隊只能壁上觀也,不能不說,桀驁不羈的克魯伊夫,害慘了荷蘭足球。世界盃是英雄冢,最最失意的莫過於亞軍。

谢其章︱在观战世界杯中老去

正在解說世界盃的宋世雄

1982年世界盃時,家家戶戶都有了電視,電視和報刊也加大了報道力度。我記得《體育報》轉載球王貝利的球評,一場一個標題,如揭幕戰,貝利的標題是《阿根廷希望的氣球在飛散,比利時防守的叢林難逾越》。貝利不僅球踢得漂亮,文字也漂亮。每一期《體育報》我都保存著呢,從此開始注意足球評論裡的絕妙文采。這也許是我高過其他球迷的地方,不能光圖看個熱鬧,過後什麼都沒留下。

谢其章︱在观战世界杯中老去

收入《漫話老雜誌》的《〈足球世界〉讓人歡喜讓人憂》

1985年5月19日,中國男足為爭取1986年世界盃的出線資格,在北京工人體育場與香港隊進行比賽。這是一場打平就行的比賽,可是球迷心氣高,男足也不滿足打平,“打平當輸”呀!5月14日《足球》報名記嚴俊君在頭版寫了篇誓師般的文章《竹密難堵流水過——中國隊應能贏香港隊兩球以上》。我當下讀了,不禁稱奇,好文采!嚴俊君的意思是香港隊防守再好,也防不住我們水銀瀉地般的進攻,“小勝當輸”,非贏兩個以上不可!牛吹得有點大,看嚴氏怎麼收場。

我高過其他球迷的地方,也許就是“眾人獨醉我獨醒”吧。當時我對一位“中國必勝”的朋友講:“香港隊跟咱們踢一百場,總會贏一場吧?”朋友說:“哪有可能。”我說:“你怎麼知道這贏的一場不會發生在今晚?”結果男足一比二輸給了香港隊,球迷失控,秩序大亂,釀成“五一九事件”,主教練曾雪麟引咎辭職。著名作家劉心武忙不迭地蹭熱度,寫出了報告文學《5·19長鏡頭》。我因為判斷精準,一點兒沒為輸球而如喪考妣,反而有點兒幸災樂禍:瞧瞧嚴俊君如何圓場。

5月21日《足球》報,厲害了,記者嚴!這場圓得真颯——《足球似棋局局新》!中國足球爛如泥,爛泥裡開出一枝生花妙筆。查過“竹密難堵流水過”和“足球似棋局局新”的出處。前者出自南宋道川禪師偈曰:“舊竹生新筍,新花長舊枝。雨催行客到,風送片帆歸。竹密不妨流水過,山高豈礙白雲飛。”又一說來自《景德傳燈錄》:“竹密豈妨流水過,山高哪礙野雲飛。”後者出自宋釋志文《西閣》:“楊柳蒹葭覆水濱,徘徊南望倚闌頻。年光似鳥翩翩過,世事如棋局局新。嵐積遠山秋氣象,月生高閣夜精神。驚飛一陣鳧鷖起,蓮葉舟中把釣人。”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體制內。為了看球,各種手段都上了,最常用的兩種:一,“泡假條”;二,孩子小,扔給孩子姥姥看著。為了使“實況錄像”有“現場直播”的效果,我閉門不出,躲避一切有可能知道比賽結果的場合。有的人聽了收音機知道比賽結果,就忙不迭地通告他碰到的所有人。很像看一部電影,你第一回看,有的人是第二回看了,他非要給你劇透,多討厭呀。有一回我躲了一整個白天,傍黑孩子姥爺來了,一進門就說:“咳,巴西隊!”我埋怨他:“您怎麼把結果告訴我了!”孩姥爺說:“我沒說結果呀!”我說:“您這一咳,不就是惋惜巴西隊輸了麼!” 如今孩姥爺去世已五年,我想念和老人家一起聊球看球的日子。

1986年墨西哥世界盃前幾個月,墨西哥遭遇大地震,有傳聞說球賽要改時間改地點,但是英勇的墨西哥仍如期舉辦了本屆賽事,新一代球王馬拉多納率領阿根廷隊奪冠。江山代有才人出,風水四年一輪轉。往前數1982年馬拉多納被紅牌逐出場,往後數1990年馬拉多納被德國隊一粒點球擊敗痛失蟬聯冠軍良機,再往後數1994年馬拉多納查出偷吃禁藥黯然離場。世界盃的舞臺,馬拉多納佔據了太多戲份。

1990年意大利世界盃,給人留下難忘印象的卻不是足球,而是開幕式主題歌《意大利之夏》,還有那些美若天仙的模特。意大利隊當時出了個最佳射手斯基拉奇,解說員介紹他是“農村長大的”,斯氏也確實長得樸實無華,拉低了帥哥成堆的意大利隊顏值。我給斯氏起了個綽號“農民的兒子”。球員的相貌越來越重要,這位斯氏一戰成名後再無下文,而他的鋒線搭檔巴喬,因為一雙深邃憂鬱的藍眼睛,贏得無數女球迷,加之出眾的球技,一直踢到1998年法國世界盃。

1994年,我賦閒在家,得以痛痛快快看了一屆世界盃。1994年是我生活中最難的一年,意味深長。本屆參賽隊增至三十二個,比賽場次達五十二場。審美疲勞隨之出現,我學會了挑關鍵場次看,小組賽可以不看,淘汰賽必看。本屆給我留有深刻印象的又不是足球,而是巴西隊羅馬里奧和貝貝託進球后的“搖籃曲”式慶祝動作。花樣翻新,即興表演的慶祝動作,遂成為足球場一道靚麗風景線。我則將其定義為“古典足球”與“現代足球”的分水嶺。

谢其章︱在观战世界杯中老去

以“搖籃曲”式動作慶祝的馬里奧和貝貝託

1998年法國世界盃,我再次賦閒。本屆亮點,“足壇第一帥哥”貝克漢姆橫空出世。那時的貝克漢姆是真帥,哪裡像現在鬍子拉茬老氣橫秋。貝克漢姆的成名之路有點兒像馬拉多納,首演便砸了。紅牌下場導致英國隊失利,一時千夫所指,萬人唾罵。如今的足球,女球迷貢獻了一半的票房,小貝居功至偉。我定義為另一道“古典足球”與“現代足球”的分水嶺。

2002年,中國足球第一次入圍世界盃。喊了多年的口號“衝出亞洲,走向世界”終於實現。但頗具嘲諷意味的是,由於本屆賽事由韓日聯辦,中國隊的三場小組比賽都被安排在韓國,三場皆北,盡吞九彈,一球未進,所以連去日本的資格也沒得到。一日遊似的去了趟韓國,算不算“衝出亞洲”?於我是不知道的。

2006年世界盃,出了兩件大事。一個是至今懸而未決的謎團,意大利後衛馬特拉齊到底對法國隊齊達內說了什麼,導致齊達內怒不可遏,一頭撞翻了馬特拉齊,紅牌下場。這個事件,唇語專家的多種解讀,莫衷一是。如今我們看到不管是隊員還是教練,說話都捂著半拉兒嘴,怕的就是唇語專家。此怪狀與陳毅元帥《贛南遊擊詞》所云“休玩笑,耳語聲放低,林外難免無敵探”,庶幾近之。另一件大事出在旁觀者,咱國的解說員黃健翔那一嗓子:“偉大的意大利左後衛格羅索!”當夜我在博客中寫道:“黃健翔是林子大了裡的一隻小小小鳥,想要飛得飛得比別人高呵……奔四張的你咋就不懂呢?你知不知道,為了你一嘴痛快,領導今一白天盡找彌補措施啦,真急了,把在澳超踢球的曲聖卿都想起來了。你娘會說這孩子咋這大了還讓娘操心。還連累到我一天沒務正業。”

谢其章︱在观战世界杯中老去

意大利左後衛格羅索被澳大利亞球員絆倒的瞬間

2010年南非世界盃,聽說全中國僅幾十個球迷去南非觀戰(2018俄羅斯世界盃陡增至六萬),什麼時候在中國舉辦,路費就省下了。我通常是一個人守在電視前。我沒有聚眾看球的癖好。本屆世界盃是個例外,一個書友在郊外有個農家小院,邀我等幾個既迷書又迷球的朋友去那兒看個通宵。看的是開幕式和兩場小組賽,先是在院裡吃燒烤喝啤酒,郊外的夏夜比城裡涼爽,星星也比城裡多,我想要是把電視擱院裡看就更美啦,屋裡的空氣巨混濁。幾個朋友都是偽球迷,比賽沒開始就都睡著了,只我堅持看完。凌晨這一屋子球迷集體驅車去潘家園淘書,年輕人精神頭大,我歲數大了體力不支,匆匆轉了一圈書攤趕緊回家補覺。

2014年巴西世界盃去今不遠,不必饒舌。巴西隊一場丟七個球和自媒體勃興,印象深刻。

俄羅斯世界盃,我只關心一條:梅西有戲還是沒戲?

寫到結尾時,出了趟門,在火車上見到乘客和乘務員人人看手機用APP,忽然想,一百年之後,一千年之後,足球會發展成什麼樣子,細思恐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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