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翻看插圖本《漱玉詞》，收錄了李清照和歷代女詞人的作品，編者有心，附上了各種軼事和傳說。
書怎麼寫，我怎麼看，看著看著，就看出一個壞事來：詞人的伴侶多帶渣男屬性。
文學史上，自來尚男子作閨音，好則好矣，但終究是代言，而且有些話說不透，男人替女人說“愁”，總有男人視角的代入，壓制了閨音的純粹，也限制了敘述的多樣性。
所以女詞人寫閨閣春怨，就會覺得更貼切。打眼望去，能寫得了詞並流傳於世的，一般都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名媛。
但是有一個特例。
這位女詞人，整日埋頭田地農活，頂著家庭暴力，無紙無筆無人唱和，默默地創作了一大堆沾滿泥土氣息膾炙人口的詞句，看得人簡直要報警了。
她就是賀雙卿（1713-1736），年壽不長，卻正好是康熙、雍正、乾隆年間人。她生在江蘇農家，自小聰慧，常跑到書館聽課，善詩能文，然而並沒有什麼用處。18歲時父親賀彌高去世，叔父為了三石穀子的聘禮，將她嫁給農民老周。
老周比賀雙卿大十幾歲，據描述，賀雙卿秀美絕倫，按說老周應該珍惜，然而老周暴戾異常，婆婆潑辣兇狠，折磨起人來堪比容嬤嬤。賀雙卿吐槽無力，更可悲滿腹才華沒人懂，只能用詞作來消化滿身的苦楚。
【浣溪沙】賀雙卿
暖雨無晴漏幾絲，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麥上場時。
汲水種瓜偏怒早，忍煙炊黍又嗔遲。日長酸透軟腰肢。
這首詞的上片是很美的鄉村圖景，下片“偏怒早”“又嗔遲”的不管是老周還是婆婆，都把這美景消化得一乾二淨，對此賀雙卿只有“忍”而已了。
【溼羅衣】賀雙卿
世間難吐只幽情，淚珠咽盡還生。手捻殘花，無言倚屏。
鏡裡相看自驚，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雙卿！
花容憔悴，顧影自憐，一場大哭後，信手拈來，一吐為快。賀雙卿的詞，最大的亮點就是這種清麗自然，可惜的是，你一想到作者的慘狀，就無暇欣賞她的文筆了。
正如看電影《荒野獵人》時，你一想到小李子是真的在生吃魚和肉，就無暇關心主人公的感受了。
【孤鸞·病中】賀雙卿
午寒偏準，早瘧意初來，碧衫添襯。宿髻慵梳，亂裹帕羅齊鬢。忙中素裙未浣，褶痕邊，斷絲雙損。玉腕近看如繭，可香腮還嫩。
算一生悽楚也拚忍。便化粉成灰，嫁時先忖。錦思花情，敢被爨煙薰盡。東菑卻嫌餉緩。冷潮回，熱潮誰問？歸去將棉曬取，又晚炊相近。
賀雙卿患了瘧疾，婆婆丈夫不但不治，而且絲毫不體貼她，重活髒活全要她承擔。“早瘧意初來”，沒人管，看看自己，玉腕如繭了，可”香腮還嫩“，姑娘你還真是樂天派啊。
拖著病體去地裡送了個飯，被罵（嫌餉緩），跌跌撞撞回了家，想著馬上又要做晚飯了，簡直崩潰有木有。
【一剪梅】賀雙卿
寒熱如潮勢未平，病起無言，自掃前庭。瓊花魂斷碧天愁，推下淒涼，一個雙卿。
夜冷荒雞懶不鳴，擬雪猜霜，怕雨貪晴。最閒時候妾偏忙，才喜雙卿，又怒雙卿。
“推下淒涼，一個雙卿”一句，讓人感嘆在周家村裡，才華真是一件累贅。
縱觀詞壇，深入刻畫村情村貌，描繪基層生活的好詞人，也就非賀雙卿莫屬了。
“最閒時候妾偏忙”，在繁重的體力活和病痛的折磨下，詞人20來歲就離世了，這個故事寫成今日狗血標題就是《極品丈夫無視病妻 一代才女香消玉殞》，但顯然當時還沒有市民小報來挖掘素材。
賀雙卿的詞一般用粉筆寫在植物的葉子上，不易保存，被有心人輯錄了14首流傳至今，喚為《雪壓軒詞》，詞的美感和善意，遠勝故事本身的庸俗之惡，讀到它們，算是今人的幸運。
賀雙卿是不是遇到了渣男？當然是。但她不是唯一的。
說陸游比較渣，我也有點忐忑，“鐵馬冰河入夢來”，他還是很有風骨的。但在唐婉這件事上，他還是顯得太懦弱。
唐婉是陸游他舅的女兒，書香門第，與陸游情投意合，陸游20歲娶了她，結果陸老孃與唐婉她娘也就是自己嫂子不合，老挑刺，再加上唐婉婚後一直不育，陸老孃提出休了她。
南北朝時，焦仲卿他娘也幹過這事，後果是“孔雀東南飛”，夫妻倆“舉身赴清池”“自掛東南枝”，非常慘烈。陸游和唐婉沒有這麼烈，只是留下了兩首《釵頭鳳》。可見有些歷史上有些好作品都是媽逼的。
【釵頭鳳】 陸游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釵頭鳳】 唐婉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婚後再見，是在沈園，唐婉的新丈夫趙士程是個心寬的，還是陸游的小粉絲，特意安排他們倆單獨見了一面，激發了這兩首千古名篇。（小趙你確定你不是出版社派來的臥底嗎……）
往上看，說說宋朝的魏夫人。魏夫人的丈夫曾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之弟，曾布自己在政治上苦心鑽營，左右搖擺，一時風雲，在宋史中被列入《奸臣傳》。對於魏夫人來說，他給出的傷害也不止一萬點。
【卷珠簾】魏夫人
記得來時春未暮。執手攀花，袖染花梢露。暗卜春心共花語。爭尋雙朵爭先去。
多情因甚相辜負。輕拆輕離，欲向誰分訴。淚溼海棠花枝處。東君空把奴分付。
這首詞是魏夫人去世前留下的，此前曾布出於各種目的，與後宮張惠芝混得火熱（皇帝居然沒意見，真是奇葩），而張惠芝是魏夫人過去的學生，師徒感情不淺。這件事讓她鬱鬱寡歡，憔悴而死。
再說朱淑真，她和李清照堪稱宋代詞史上的“雙璧”，她的詞妙在靈動，也有人說香豔嫵媚。她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給了一個小公務員，可能是沒有共同語言，婚後不睦。
【減字木蘭花】
朱淑真獨行獨坐。獨倡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第一句就蹦出五個“獨”，這得多大的孤獨感。
要說朱淑真最出名的應該是下面這句“和衣睡倒人懷”了。
【清平樂】 朱淑真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嬌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一作“隨群暫遣愁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
縱情時分，一個女詞人寫這麼大膽的句子，估計讓很多當時的詞壇高手坐不住了。針對朱詞人的汙衊也不在少數。
還有宋代另一個有名的女詞人吳淑姬，聽著像吳書記，自幼家境貧寒，但才情極高。
【小重山】 吳淑姬
謝了荼蘼春事休。無多花片子，綴枝頭。 庭槐影碎被風揉，鶯雖老，聲尚帶嬌羞。
獨自倚妝樓。一川菸草浪，襯雲福。不如歸去下簾鉤。心兒小，難著許多愁。
李清照說舴艋舟“載不動 許多愁”，她說“心兒小 難著許多愁”，另闢蹊徑吧。
然而，才高命薄，吳書記被父親賣給了一個富二代，這哪忍得了，得逃啊！
她跑了好幾次，沒成功，富二代把她扭送派出所，告她不守婦道。當時的湖州太守是王龜齡，大清官，知道吳書記有才名，就說，你為你這個案情寫個詞吧，我為你做主。於是她抬筆就寫了一首《長相思》。
【長相思】 吳淑姬 煙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 春從何處回？ 醉眼開，睡眼開，疏影橫斜安在哉？ 從教塞管催。
雪壓梅枝透不過氣，春在哪呢？吳詞人就此為自己喊冤，王太守很感動，放了她。但不知道她後來怎麼樣了，因為這麼一個有名的詞人，連她的生卒年都沒有記載。
和她們相比，李清照和趙明誠的才俊配、柳如是和錢謙益的老少婚雖然不盡圓滿，但起碼能一唱一和，在文史上留下佳話，也算是令人欣慰。
不過在趙明誠死後，心力交瘁的李清照與“仰慕”她已久的張汝舟結婚，婚後發現這廝是個勢利小人，貪戀的是她手上的金石文物，李清照不給，他就拳腳相加，最後李清照魚死網破，告發張汝舟科舉考試作弊，直接判了這貨坐牢，她作為家屬也入了獄，好在網友們多方奔走，關了九天就出來了。但她也是“病起蕭蕭兩鬢華”了。
如果一切屬實，那李清照算是碰上了徹頭徹尾的大渣男，終究沒躲過。
【武陵春】李清照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作為文章的收尾，我覺得還是留點正能量吧，女詞人裡誰幸福？
還數清人顧太清。
顧太清（1799-1876）嫁給了乾隆帝第五子愛新覺羅·永琪的孫子——貝勒亦繪，五阿哥和小燕子的孫媳婦啊！比還珠格格有文化多了是吧，所以說文化需要累積。
顧太清寫的詞，已經不再只是感時傷春愁上愁，而是各種各樣的詠物言志，評論世事。
她寫梨花“積雪魂輕，停雲香膩”；
她寫水仙“雪霽江天香更好，縹緲”；
她寫盆梅“洞天深處護冰姿，蜂不知，蝶不知”；
她寫碧桃“萼綠花來無定，羽衣不耐春寒”；
她寫傳說中的奇女子紅拂、紅線、紅綃，她還寫冰燈、傀儡、空竹、玉簪這些文化物件。
她還記自己的夢——“泛靈槎，訪仙家”！
妥妥的名門貴族範兒、寫作專業戶啊。
所以恭喜側福晉，留下了內容豐富的實力篇章。
雖然顧太清際遇也多坎坷，但起碼，沒遇到渣男。
（攥住你流失的靈感 ©有個藝萃 A-yic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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