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去了泰姬陵，一定要去旁邊的一家咖啡館，替我問候那裡的幾個朋友。”
在我動身前往印度之前，一位朋友聽說我的旅行計劃，發來了這樣的信息。他告訴我，這是一家特殊的咖啡館，它的經營者與工作人員都是印度被硫酸毀容的女性。
泰姬陵是印度必去景點，離開泰姬陵景區，我如約前去尋找這家咖啡館。它位於距離泰姬陵500米左右的一條小街裡，向街邊的人稍加打聽便順利找到了位置，看來果然小有名氣。咖啡館的名字叫“Sheroes' Hangout”（女英雄們的住所），門口的海報寫著“My beauty is my smile”。
咖啡館入口處牆上的海報，“My beauty is my smile” / 世界說
“必須有人站出來”
走進“Sheroes' Hangout”，這裡初看上去與普通的咖啡館並沒有太多不同，燈光明亮，室內佈置得明快而溫馨，小圓桌散落在不大的空間內，牆壁和四周的架子上擺著書籍和裝飾品。走近看才會注意到，陳設在架子上的不少是來自各種國內外活動的紀念品與獎盃，還有國際名人留下的祝福和合影。
“Sheroes' Hangout”咖啡館 / 世界說
德國第一夫人留下的祝福 / 世界說
這是五年來咖啡館贏得的公眾關注和支持中的一小部分。當地人告訴我，過去在印度買硫酸就像買水一樣容易，使用硫酸攻擊他人也一度非常流行，受害者多為年輕女性，事件起因則往往是一些求愛不得或鄰里矛盾之類的小事。雖然加害者事後會受到一定的法律制裁，但給受害者留下的痛苦卻是終身的。
日積月累，這些受害者們逐漸形成了一個相當龐大的群體，硫酸不僅毀掉了她們的容顏，也毀掉了她們的生活。五年前，這家咖啡館作為一個非政府組織“SAA”(Stop Acid Attacks停止硫酸攻擊）眾籌項目開業，為這些受害者提供工作和法律及醫療援助，並幫助她們恢復心理創傷，重拾對生活的信心。
工作人員Taniya告訴我，這家店目前有十個硫酸受害者服務員。在印度的另外一個城市Lucknow有另一家同樣的咖啡館，首都德里即將運營第三家。
“SAA”組織的發起人Laxmi也是一位硫酸襲擊的受害者，她在15歲時拒絕了一個32歲男人的求婚，慘遭硫酸報復，面部和身體大部分皮膚被燒燬。儘管活了下來，但被毀容後Laxmi的心裡留下無法癒合的傷痛，整整八年時間躲在家裡不願意出門，直到八年後她才鼓起勇氣，加入公益組織為自己和與她有相同經歷的女孩們爭取權益，致力於反抗性別暴力。
在一次活動中，Laxmi認識了後來的丈夫，他們一起創立了SAA組織，並和其他受害者一起眾籌開啟了Sheroes咖啡館項目，咖啡館所有利潤和因此接收到的捐款都用於幫助硫酸攻擊受害者的康復治療以及其他援助。
咖啡館一角，工作人員和她們的孩子 / 世界說
“你想要正常的生活，想要一份工作，卻沒有辦法，大家甚至都不願意和你說話。”在此前的採訪當中，Laxmi曾對媒體這樣說，“必須有人站出來。”她要幫助自己和無數有相似經歷的受害者改變這些不幸。
不能摧毀的夢想
我沒有見到Laxmi，但可以在咖啡館裡的其他姑娘們身上看到她的影子。在這裡的每一個工作人員都很熱情開朗，也很願意向來訪的客人分享她們的故事，在她們的臉上，我已經看不到一絲悲傷的痕跡。
在咖啡館的牆上，我讀到一則則女孩們的故事，店內的大屏幕上也播放著她們每一個人此前的遭遇：Saini，17歲時因為拒絕了表哥的求愛而被潑硫酸毀容。Preeti，作為一個殷實家庭中唯一的孩子，在21歲時因為拒絕求婚遭到硫酸報復。Dolly，14歲時因為拒絕鄰居的求婚遭到硫酸攻擊……
咖啡館牆上掛著女孩們的照片和相關的藝術作品 / 世界說
店內的大屏幕上播放著姑娘們的故事 / 世界說
拒絕求婚並不是唯一的原因，一個名叫Rupa的女孩12歲時在睡夢中被潑硫酸毀容，加害者是她的繼母；另一個名叫Shanti的姑娘出事時18歲，那一年她的家人與別人產生糾紛，對方想要教訓Shanti的家人，便用硫酸毀了她……
最令我憤怒的一起，發生在一個名叫Gota的年輕媽媽身上，僅僅因為她生了兩個女兒而沒有兒子，她的丈夫在一次酒後對她和兩個女兒同時潑硫酸發洩，在造成Gota嚴重毀容的同時，大女兒因硫酸入眼而失明，年幼的小女兒死亡……
“行兇者用硫酸毀了我們的容顏，但並不能摧毀我們的夢想。”/ 世界說
“Perpetrators throw acid on our face but not on our dreams”
正如Gota的兩個女兒，喪命或終身失明，是遭遇硫酸攻擊以後非常常見的兩種結局，從這個角度來說，我遇到的姑娘們甚至已經算得上幸運：至少她們活了下來。
但如何繼續活下去，是困擾她們每一個人的問題。就像Laxmi曾經體會過的那樣，在遭受了巨大的傷害之後，很多幸存者沒有自信走出家門，更無法謀生和重新生活。這就是“Sheroes' Hangout”創辦的目的：在為受害者們提供工作的同時，幫助她們找到新的社會角色。
這裡的每一個女孩都曾有自己的夢想：歌手，運動員，服裝設計師，美容化妝師，廚師……在新的工作中，她們漸漸找回了正常的社交和學習機會，不再害怕露出自己的臉，也開始努力去實現那些未完成的夢想。
咖啡館幾位工作人員的合影 / 世界說
其中一位工作人員面對我的鏡頭露出了微笑 / 世界說
“我可以依然美麗”
一位穿著黑色上衣的女孩從我身邊走過，我拉住她，詢問是否可以分享她的故事。
她叫Dolly，有明亮的笑容和大大的眼睛。儘管大屏幕上已經寫出了她的遇襲遭遇，但她依然爽快地答應了我。
“14歲的時候，一次放假，一個35歲的男人要求和我發生性關係。”Dolly說，Taniya在一邊幫我翻譯過來，這個開頭就震住了我。“我拒絕了，然後他就去取了硫酸回來報復我。”
Dolly（右）給我講述她的經歷，Taniya（左）為我翻譯 / 世界說
她告訴我，這個男人是她家的鄰居，一名木匠，“之前這個男人已經好幾次請我進行‘sex favor’，但是我都拒絕了，因為我不可能和一個年齡差距這麼大的人產生愛情。”
事情發生的時候猝不及防，是另一位鄰居聽到響動趕來，幫她做了簡單急救之後送她去了醫院。Dolly活了下來，僥倖視力和身體機能都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但容顏已經不可能恢復從前。
“從那以後我就一直蒙著臉，因為我覺得沒有人想看到這樣的臉，”Dolly說，語調很平靜，“直到在這裡遇到了更多跟我一樣的人，讓我覺得如果別人可以自信地生活，那我也應該能做到，我覺得自己也可以依然美麗。”
她很精心地化了妝，還戴了耳釘和一條簡單的小小項鍊，我問她是否願意讓我拍一張照片，她大方地笑著，拿起一張講述自己故事的明信片面對我的鏡頭。
我給Dolly拍下的那張照片，明信片上是她的故事 / 世界說
最難忘的一程
店內的菜單沒有價格，客人可以隨意支付作為捐款，面對這樣的方式和背後的故事，我想大概不會有人選擇吝嗇。
除了普通咖啡館會提供的食物和飲品，“Sheroes' Hangout”還設有免費取閱的書報角，同時出售一些自制的周邊紀念品，像姑娘們的手工藝品或者是明信片等等，利潤也同樣會用於幫助硫酸受害者群體。
當地人說，目前情況已經有了些許改善。雖然新的受害者還時有出現，至少硫酸已不再是輕易能買到的東西。
三明治和咖啡，服務和品質都很好 / 世界說
店內沒有價格的菜單 / 世界說
另一個好消息是一部以SAA創始人Laxmi的故事為原型的電影已經開始在印度國內上映，想必會為她們帶來更多的關注與支持。
第二天清晨，我在離開阿格拉前趕去和她們道別，咖啡館還沒有正式營業，姑娘們忙碌著在做開店前的準備工作，Dolly見到我開心地說早上好，與我親切地擁抱，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陽光，讓我溫暖也讓我莫名覺得感傷。
Shabnam（左）和Dolly（右）/ 世界說
另一個名叫Shabnam的女孩一邊整理餐具一邊和我聊天，就像認識很久的朋友一樣。我說你的頭髮很美，我幫你扎辮子吧，她笑了笑立馬坐端正了，像一個等著被打扮的小女孩。
我站到她身後，看到她的一隻耳朵被硫酸腐蝕後幾乎已經沒有了。我輕輕撩出一小團頭發，為她蓋住那殘缺的部位。如果可以選擇，沒有人想要經受這樣的傷害。
給Shabnam扎辮子的一刻（圖右為本文作者） / 世界說
阿格拉Sheroes' Hangout咖啡館部分工作人員及家屬合影 / 世界說
走時咖啡館的工作人員向我告別 / 世界說
離開的時候我們依依不捨地道了別，店裡也開始有不同的客人進進出出。我相信，他們也會像我一樣，從開始一點點地瞭解，到最後被深深地感動，這是“Sheroes' Hangout”日常的一天，卻是我這次印度之行最難忘的一程。我無法表達對姑娘們的敬意，她們不僅沒有被命運的不公擊垮，反而努力對每一個人微笑，她們是真正的Sheroes…… （文/朱朱 發自 印度阿格拉 責編/張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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