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這個國慶檔選出唯一一部必須去看的電影,那無論是看片前後,我都會選擇
張藝謀的《影》。對於當代的華語電影而言,張藝謀不僅是最受矚目與影響力的電影導演之一,他在21世紀後的作品們更是普遍受到爭議。
而《影》的出現,則代表著他在如今這個階段的導演生涯裡的一次揚棄與反思,一場反叛與迴歸。這部電影甚至可以被認定為,是張藝謀新世紀以來的最佳作品。剛剛第55屆金馬獎提名揭曉,它獲得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等主要獎項在內的12個提名,堪稱橫掃。
張藝謀從不是一個能被“定性”的導演,因為他一直在做著跳脫出自己的嘗試,不斷地在時代與創作的語境變化中做出改變。
先按下《菊豆》、《活著》、《秋菊打官司》、《一個都不能少》、《大紅燈籠高高掛》等他上個世紀的電影不談。《影》首先反叛的,就是《英雄》、《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三槍拍案驚奇》、《長城》中這一路下來,他自己探索並形成的商業大片美學觀念——靠濃烈鮮明的色彩與凸顯空間大、廣、深的鏡頭語言來對視覺產生“堆砌式”的衝擊。
對於“生活中只有一件事,就是拍電影”的張藝謀而言,求變已成了常態,只是之前這些仍都是在同一條線上的創作,沒有產生出更大的反差。而這也成了許多人對他的印象,似乎張藝謀的古裝大片,就必是紅黃藍綠的浮誇。
《影》則全然反其道而行之,是張藝謀在這個時代拍攝的一部“半黑白片”。但缺少顏色、做減法,反而使這部電影在視覺上帶來的衝擊要更甚他其餘的所有古裝作品。
之前,看到了不少談到它在美術風格似“山水畫”的論調,但究其電影本身,不如說是更偏向於汲取書法中的“陰陽論”與舞臺劇的養料。
書法中言“計白當黑”,指將字裡行間的虛空(白)處,當作實畫(黑)一樣佈置安排,雖無著墨,亦為整體佈局、謀篇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利用空白與形狀不同的線條運動,取得虛實相生、顯隱共存的作用。
《影》以黑、白、灰為主色調,置景、衣著都嚴格遵守這一律條,幾無出現過其他顏色。始終停不下來的大雨,就宛如張藝謀的墨滴,讓色彩的存在增添了象徵性。嚴密與留白,不僅是其在美術上所做出的選擇,更被納入到了敘事之中。
此外,《影》的另一個特點便是運用大量的紗幔、屏風、陰陽八陣圖等具有“舞臺感”的空間元素,將傳統的藝術形式與具有現代意味的“極簡感”融為一體,在光影調度上也極力凸顯陰陽兩極對稱的和諧與敗滅,頗具想象力。
通過這些,在多個層面上,張藝謀構造出了縹緲與紮實、傳統與現代共存的影像風格。這也是首當其衝的,讓《影》
脫離出絕大多數古裝片的美學趣味,擁有獨特性的最大原因。縱觀《影》的全片,能發現它是一個跌宕起伏、擁有諸多反轉卻又不繁冗,節奏非常緊湊的權謀劇作。
在情節上,也許會讓不少人聯想到莎士比亞和熱衷於翻拍莎士比亞的黑澤明,不過我倒更多地想起了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和陸川的《王的盛宴》。《影》比之這兩部,在陰翳橫生的權謀舞臺上,卻又不失“人味”,具有更高的水準。
它總計被分為兩條線索,其中牽涉出的是多組人物之間的關係與鏡像對比。
(*下文涉及少部分劇透)
第一條,是鄧超飾演都督子虞與其影境州。這是電影擺在最前頭的一組“真身/替身”,而他們二人最終的命運逆轉,也是這部作品最終的著力點:以黑觀白、以白襯黑,互為表裡。
如黑澤明《影子武士》中武田信玄的“影武者”,《影》中的這個
核心概念同樣統攝全片,成了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存在。在這段博弈裡,都督子虞看似運籌帷幄、境州看似敏感軟弱,但“沒有真身,哪來的影子?”、“沒有真身,也能有影子”,假作真時真亦假,在二者真假的關係與微妙的感情裡,背叛自然而然地發生,讓他們相繼做出不同於往日的選擇。而正是這些錯綜複雜的選擇,才導致了那個如過山車般不斷反轉的結局。一切宛如宿命的暴雨,直到最終,觀眾都難以辨清眾人是因何種性格,掣肘住了彼此的命運,生與死在瞬間來無影、去無蹤。
第二條,是主公、子虞、楊蒼、楊平、青萍之間互為棋子的權謀算計。
《影》的題材取源自《三國·荊州》,但做出了完全虛擬架空式的處理,“大意失荊州”的歷史故事被高強度地複雜化並象徵化了。
電影一開場,便拋出了主公所面臨著的內憂外患。內,是對都督子虞勢力的忌憚,以及朝野中叛徒的悄然威脅;外,是楊蒼、楊平父子霸佔著的境州,無論是奪取還是放棄,是進軍還是聯盟,都不算完滿的結果。
都督用影,為的是收復境州、報楊蒼的一刀之仇,再順勢篡權奪位;楊蒼、楊平從朝中的叛徒裡得到沛國的信息,在境州駐守,以納青萍為妾來試探沛國的下一步行動;主公表面放浪,以一代昏君的形象示人,實則在暗中看照著一切,寄望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在這暗流湧動的權謀舞臺上,《影》將人心中的權力和慾望紛爭直晃晃地揭了出來——每個人都是別人的棋子,操縱棋盤也不意味著自己就能逃過成為棋子的命運。
在男性主導的權力體制中,付出真情的只能是飛蛾撲火的女子,而這也成了觀眾進入這部電影中的情感線索——開場與收尾,筆墨都用在了孫儷飾演的小艾身上。在這段與子虞和其影境州的病態甚至畸形的三角關係裡,她不僅是見證者,更是催化者。
境州本可以在完成任務後便回到故鄉,但在與小艾的日常生活積澱中生了情愫,臨行前的失態擁吻盡入子虞的窺視之中,直接導致後續的暗殺與背叛。小艾動情到底的單純,所付出的一切悲憫、真心,仍被錯付了。但這對於境州而言,卻是他“作為自我”的人生,奏響起的第一個篇章。他終究以失去良善、變成下一個野心家為代價,開始為自己活著。
依稀記得《長城》之後,有影評人怒言“張藝謀已死”。那麼可以說,《影》讓他又“活回了巔峰”。
對於張藝謀而言,這是他到了68歲時的一次“變法”,在反叛與迴歸中繼續著對自己電影生涯的探索。
這也許便是《影》這部電影最大的價值,它並不為了“正名”些什麼,只是讓他繼續這樣走下去,讓觀眾看到一次又一次的轉變與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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