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1 夢繞秦樓《眼兒媚》——董元奔《詞牌風情》之二

夢繞秦樓《眼兒媚》——董元奔《詞牌風情》之二

“列聖垂教,參差不齊。集厥大成,光於仲尼。”這是王安石的獨子、進士王雱(1044-1076)於熙寧初年讚揚父親王安石的句子,是他題在自己為王安石所畫的畫像上的幾句四言詩。孔子是天下讀書人心中的聖人,讀書人王雱把父親比作孔聖人,真是大逆不道,這自然引起王安石政敵的非議,他們上奏宋神宗,要求處分口出狂言的王雱。那時候宋神宗剛剛拜王安石為參知政事(副宰相),正仰仗他實行變法,何況宋神宗並不感到王雱的題詞非常不妥,他認為那不過是兒子崇拜老子而已,加之王安石聞名天下的儒學修養和政治抱負確實有孔子之風,就沒有追究王雱。

數年後,三十三歲的王雱不幸因“心疾”病故了。悲傷欲絕的王安石以一首《題雱祠堂》的五言詩祭奠愛子。詩曰:“斯文實有寄,天豈偶生才?一日鳳鳥去,千年梁木摧。煙留衰草恨,風造暮林哀。豈謂登臨處,飄然獨往來?”“鳳鳥”是世人對孔子的尊稱,“千年梁木”是孔子的自謂之詞。孔子是包括王安石在內的天下讀書人心中的聖人,王安石居然把兒子比作孔子,這或許也只有王安石這樣敢於變法的政治家才敢為,《邵氏聞見錄》評論說:“父子相聖,可謂無忌憚者矣!”王安石的這一“欺世”駭俗的舉動當然更引起王安石政敵們的一片譁然,他們再一次向天子宋神宗彈劾王安石。

固然王安石是因為傷心過度寫出了這麼一首有辱孔子和天下儒士的詩,但是,宋神宗沒有原諒王安石,不久將已是宰相的王安石貶為江寧知府,變法大業也不再仰仗他了。古人堅信,“子不教,父之過,”兒子犯錯,人們可以原諒,老子犯錯,人們則不願意原諒。其實,王安石不能得到宋神宗的原諒,實在是因為王安石個人的執拗妨礙了宋神宗將新法推向深入,皇帝對王安石已經由王雱“媚父”時的完全信賴,變為如今王安石“媚子”時的將信將疑。今天看來,即便此詩是王安石心在傷處、情於痛時的作品,我們還是能夠隱隱想象到,王雱不應該是一個平庸的人,有其父必有其子,王雱跟其父王安石一樣,應該是一個做事遠超時俗的才子。我們翻查歷史發現,王雱是王安石變法的得力助手,是那個時代如王安石一樣難得的改造社會的英才,難怪王安石對王雱的早逝表現出超出世人的變態。翻查文學史,我們還發現,王雱創制的詞牌“眼兒媚”也見證了王雱生前嫁妻的駭人聽聞的、讓人動容的才子故事。憑藉少量的文言介紹,我努力還原著這個故事。

夢繞秦樓《眼兒媚》——董元奔《詞牌風情》之二

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這就是王雱的自度曲“眼兒媚”,字裡行間透露出難遣的男女情愁。而當我們努力琢磨,又感受到對世事滄桑的無奈和對人生難以駕馭的絕望,所謂“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其實相思早已陳壓在心底。

短短的這首詞,不僅涵蓋了一個三角愛情故事,更涵蓋了北宋神宗朝眾多的政治人物和他們之間的博弈。

北宋以“黃袍加身”立國,為防止類似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趙官家推行文人治國方略,造成積貧積弱的局面,北方少數民族政權不斷侵擾大宋北疆。

二十歲的宋神宗不甘心這種局面,決心提振大宋國力,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二月,他提拔變法派王安石為參知政事,開始變法圖強。一時間,王安石成為天下僅次於皇帝甚至接近作為皇帝教父般的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第二年,隨著變法的深入,宋神宗任命王安石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宰相。王安石把中國文人的榮耀發揚到最高境界了。而這時候,王安石的獨子王雱也迅速成長為一個有清醒的政治頭腦的人,成為王安石變法的得力助手。但是這些與“父榮子貴”無關,因為王雱早在1067年就已經進士及第,並且已經入朝為官。

王安石入相,不僅給王安石自己的政治理想找到了施展的機會,也為王雱如王安石一般的政治思想找到了寄託。進士出身的王雱因為父親的大富大貴而成為京城闊少,可以傲然出入於達官貴人子弟之中甚至還可以獨佔鰲頭。這種獨佔鰲頭的最典型的標誌就是王雱與宋神宗的弟弟趙顥成為知己。那時節,王安石年長宋神宗,雖然是臣子卻貴為神宗恩師,因而王雱雖與趙顥仍然是君臣關係卻相處得情同手足。皇帝兄弟與王安石父子成為兩個家庭“兄弟四人”的特殊關係,特別是清秀俊朗的王雱與養尊處優的趙顥成為最知心的朋友。

一個是皇帝的弟弟,一個是宰相的兒子,王雱與趙顥相處,免不了經常出入最上層的社會交往場合,也就免不了接觸上流社會的各色男女。在這些男女中,有一個女孩子進入王雱和趙顥的生活。這個女孩的身份也不同尋常。

王安石的變法,是宋王朝乃至中國中世紀的一次偉大的社會改良活動,為中國封建社會投上一顆重磅炸彈,自然遭到巨大的阻力,宋代社會迅速分化為以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和以王安石為首的改革派之間的政治分野。這種政治分野是僅次於唐代牛李黨爭的社會動亂,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幾乎每一個士大夫都沒有脫離其影響。

這時候出現一個一個美麗的冤家,她的名字叫做龐荻,是王安石政敵之一,翰林學士龐公的女兒。

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呢?是在一次踏青之中。

宋時風氣開放,賞春樂遊之事平常。熙寧三年春,時近清明,花嫣柳豔,乍暖還寒。開封城外,青山碧水,陌上游春掃墓之人不絕。翰林學士龐公那個正處豆蔻年華的美麗女兒龐荻也在一個丫環的陪伴下流連在開封城外,這是龐荻第一次走出深宅大院。

此時還是早晨,田野散發著泥土的芳香,東邊天空鋪滿胭脂般的雲彩。龐荻像一個初出鳥籠的鳥兒在田野上自由的飛翔,如不是丫環的步步緊隨,龐荻有可能會被人流掩埋。汴河兩岸人山人海,挑擔的、挎籃的、推車的,吆喝聲不斷;挽臂的、摟頭的、搭肩的,或聊天或東張西望的前行著;牽狗的、擎鷹的、揣兔的,如錦衣夜行的俠客在人群中穿梭著。

在密集的遊客中,有一群人特別搶眼。走在頭裡的是兩個身配長劍的英俊的青年,一個穿著一襲紅衫,沒有戴帽子,一個穿著一襲白衫,頭戴紅色綸巾,。他們手牽著手,說笑著,他們的身後跟著十多個衣著整齊的僕人。這群人在郊外的土路上肆無忌憚的走著,路人紛紛給他們讓路,人們都認得他們,他們中,穿紅衫的是當今天子的弟弟——昌王趙顥,穿白衫的是新任宰相王安石的兒子——天章閣待制兼侍講王雱,可以說,他們是天下最春風得意的兩個闊少。

兩個年輕人邊走邊研討王安石推行的新法,突然,王雱站住了,趙顥順著王雱的眼睛方向看去,發現前面出現一個帶著丫環的衣著華麗的少女,少女的手裡拿著一方手絹兒,雖然看不到正面,但是,她那側面的臉龐也是白皙、粉嫩和俊美的,而嫋嫋的身軀如同她身旁那飄飄的柳絲一樣婀娜多姿。王雱說:“好美麗的女子啊。”趙顥說:“元澤不認識她嗎?她是翰林學士龐公的千金啊。”王雱說:“可惜了,怎麼會是那龐老頭子的千金呢,不然,我會請父親去她家提親的。”趙顥知道,龐公是守舊派,反對王安石變法,是王安石的主要政敵之一。

隨著他們倆距離那女子越來越近,而那女子又偶爾轉頭顧盼什麼,不經意間掃了他們一眼,而他們也已經能夠看得清她的面容了。那是一個美麗得讓他們瞠目結舌的面孔。淡淡的眉毛如籠罩在煙霧中的遠處的春山,大大的眼睛如春山這邊那面清澈的湖泊,小巧的嘴巴似乎含著一粒紅紅的櫻桃。王雱怔怔的拉了一下趙顥:“殿下,龐家千金這雙眼睛真是媚眼兒,我的魂魄被它們攝去了。”趙顥說:“可惜其父與令尊不和。不過,元澤,如果因為政治原因你不願意娶這個女子,那我就懇請聖上給我說媒去。”王雱沒有動彈,趙顥又喊了一聲“元澤”,王雱幽幽的說:“有了這個女子,我不僅不會對別的女人感興趣了,而且不再對政治感興趣了。”趙顥停頓了一會兒,略帶傷感的說:“元澤乃真才子,元澤既然想娶龐小姐,為王我就只能甘拜下風了。不過,美人是人人喜愛的,為王我也迷上了她雙媚眼兒。我會試試運氣的。不過,當然,如果龐小姐屬意元澤,我就放棄,我不會用情太深,以免影響我們倆的兄弟情誼。”王雱說:“別計較小臣斗膽。小臣多謝殿下相讓。”

在丫環的牽拉下,龐荻開始繼續前行了,王雱和趙顥繼續尾隨著她們。趙顥邊走邊沉吟了一會兒,對王雱說:“元澤,為王我為龐小姐想到半闕《長相思》,吟來請君校正,如蒙君續填更好。”王雱一邊目不轉睛的望著龐荻的身影,一邊微微點頭。趙顥輕聲吟道:“出陽關,對碧山,新酒蕭條輕暖天,堪憂事萬千。”王雱驚道:“殿下好詞,好詞啊。”趙顥說:“請元澤續填。”

王雱略加思索,清了清嗓子,高聲朗誦道:“ 小云鬟,竟娟娟,眉上隨春淡抹煙,嫣妍欺杜鵑。”趙顥讚歎道:“真乃絕配也!元澤高才。”

兩個年輕人的大聲說話驚動了龐荻,她轉過臉,看著慢慢走近的他們,臉龐紅了紅,說:“ 小云鬟,竟娟娟,眉上隨春淡抹煙,嫣妍欺杜鵑。好詞是好詞,可是折殺了本公主也。”兩人趕緊上前搭訕,互相通報姓名之後,龐荻說:“怪不得出口成妙章,原來是王公子,當今天下第一少年才子啊。”王雱低下頭說:“小姐看重了,小生不敢當。”懂得一些樂律的龐小姐詢問王雱詞句的上闕,趙顥告訴了她,她說:“你們真是一對文學絕配。殿下的上闕雖然空泛了一點卻也主題明確。”趙顥拉了拉王雱的衣襟,低聲對他說:“看來元澤是要勝了,為王註定將要害上單相思了。”但是當兩人重新抬起頭來時,龐荻已經甩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和一縷馥郁的體香飄然遠去了。

在夕陽落到城裡的時候,王雱和趙顥回城了。而早一會兒回到龐府的龐荻呆呆的坐在碧紗窗前,朦朧中一個清瘦的白衣秀士踩著一路花瓣向自己走來,一直走到自己的面前,煙霧般包圍著她,她的心滑進他那發著睿智的靈光的瞳孔中。龐荻的嘴唇上滑過一個名字。

十七歲了,對異性的情感渴望雖然早已萌芽,但是,龐荻沒有料到愛情竟會以這樣的方式突然到來,令她措手不及。這個時候,她感覺自己的心好大好大,如同並蒂蓮叢中游著鴛鴦鳥的湖泊;這個時候,她感覺自己的心好幽好幽,如同鋪滿紛亂藤蔓的山谷。

王雱沒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直接來到相府找父親王安石,把自己對龐荻的愛慕心情說與王安石,王安石一聽大怒,罵道:“龐賊與我不共戴天,這種畜生家的女子豈能匹配我王安石的兒子!” 王雱再三請求,王安石執意不準。

當晚,心情落寞的王雱就睡在相府,並連夜填了一首《倦尋芳》,次日黎明奉給父親。詞曰:

露晞向曉,簾幕風輕,小院閒晝。翠徑鶯來,驚下亂紅鋪繡。倚危欄,登高榭,海棠著雨胭脂透。算韶華,又因循過了,清明候。/倦遊燕,風光滿目,好景良辰,誰共攜手?恨被榆錢,買斷兩屆長鬥。憶得高陽人散後,落花流水還依舊。這情懷,對東風,盡成消瘦。

這首詞詠歎春愁,筆調細膩,詞語婉媚,且由景及情,情景交融,王安石連聲讚歎:“我兒好文采,為父不若也。”接著王安石說:“其實夜間我跟你母親也商討了此事,也罷也罷,為父就舍了顏面吧。不過,我將請聖上去做媒,我自己是老死不與那老東西走動的。”王雱高興得直拍手:“我去謝母親去。”

古代婚配講究門當戶對,但是也並不是僅僅門當戶對就容易輕易實現婚配的,何況王安石和龐公這樣的政治死敵之間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門當戶對。我想,王雱和龐荻這對才郎貌女能夠成就姻緣,原因應該是他們的父輩都是讀書人,文人總會以藝術的眼光看待一切,他們不會用殘酷的政治鬥爭戕害他們心中那份用藝術的聖水滋潤出來的美。我們看了司馬光與王安石這一對政敵一來一往的那兩封書信就能夠明白了。

經宋神宗親自指婚,王雱順利的迎娶了龐家小姐。不料婚禮當天,王雱本來就有的間歇性精神病發作了,他口吐白沫,仰面倒在宴席上,倒在龐荻的懷抱中。王夫人趕緊跑過來掐了王雱的人中,過了一會兒,王雱才甦醒,而那時候,龐荻已經哭得像個淚人兒。王夫人說:“賢媳,元澤自小就有這種病,一旦犯病,掐一下人中就可。”王雱面帶羞愧的說:“如果賢妻不滿意,婚禮就到此為止吧,我請父親送你回龐府。”龐荻捂住王雱的嘴:“賤妾仰慕夫君的才華,當然也能接受夫君的疾病甚至一切別的缺點,夫君的疾病就是賤妾的疾病,夫君休要說這些折殺賤妾的話。”

雖然北宋時代還沒有形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腐朽封建禮教教規,但是,建立在自然經濟基礎上的一夫一妻的夫婦制度還是很確定的。固然納妾在士大夫中間很盛行,但是,妾基本上就是高級女傭,是根本撼動不了妻子在一個家庭中的正統地位的。王雱的心疾——也許就是今天的精神病——不僅不會影響龐荻對這門婚事的認可,相反還會強化她對於丈夫王雱的崇拜或者精神認同感。在封建禮教的薰染下長大的一個女人對丈夫的依賴和由此而出現的奉獻跟今天是完全不同的。

固然昌王趙顥跟王雱情同手足,但是,趙顥到底還是對王雱新娶的夫人念念不忘,以至於他經常借拜訪王雱為由到王雱府上與龐荻見面。每次見面,爽直的龐荻總是對趙顥以禮相待,有時候甚至也會跟趙顥談詞論詩,如此時間一長,王雱難免心中不快。中國的男人也許自古就是這樣,娶回的老婆就好像從市場上買回的一種食品似的,能煮的就煮著熟,能生吃的乾脆就生吃,而且全然不考慮它是否有毒。

但是,不管怎麼說,趙顥總歸是王子王孫,骨子裡的傲氣還是很深的,王安石縱然是天子的座上賓,卻改變不了他是趙官家的奴才這一身份的現實。因此,王雱對趙顥經常光顧自家特別是神交自己的夫人不滿,不可能不會在趙顥的心中留下不快,雖然趙顥與王雱還很要好。當然,王雱的心中也明白,忠厚而跟自己情同手足的昌王並沒有真的勾引自己的夫人,夫人也只是因為顧忌昌王的權勢和愛慕昌王與自己不相上下的才學而與之聊天的,何況她還是女主人,又出身於貴族之家,是很要顏面的。

古時候有一種說法,就是重病之人結了婚就可以“沖喜”,即重病不治而愈,但是,輕微的病卻也會因結婚而突然加重。王雱就是後者。婚後,王雱的精神病屢屢發生,而且有越來越難以控制的趨勢。每當疾病發作,精神恍惚的王雱就會對龐荻疑神疑鬼,懷疑她跟昌王有染,然後就是對龐荻百般辱罵和拳打腳踢,以至於龐荻房中的值錢傢俱都被王雱摔壞了,包括那隻西域商人送給王安石然後又由王雱送給龐荻作為訂婚禮物的極其貴重的黃玉手鐲。

每次被打罵,龐荻都會以淚洗面,不僅不願意離開,還要在王安石夫婦的協助下,控制住王雱,以更加無微不至的關懷安撫王雱的心,撫慰他那份隨時都能恢復正常的酸楚。雖然王雱經常大罵龐荻,但是王雱在精神正常的情況下還是很心疼自己的老婆的,他總是不斷的在龐荻面前請罪,甚至以自殘的方式贖罪。龐荻也是生氣一陣心疼一陣,拿王雱沒有辦法。——龐荻知道,王雱是真心愛著自己的。

不久,龐荻給王雱生下一個男孩,這本來是封建社會一件很值得慶賀的大事,王安石夫婦高興得流出淚來,因為王雱是獨子。不料,男嬰生下的第二天,王雱的病又犯了,精神早就開始恍惚的王雱硬是說男娃不像自己,指責龐荻背叛了自己,甚至還派隨從去昌王府送信,要求昌王趙顥前來認領孩子。這讓趙顥很是難堪和生氣,也傷透了龐荻的心,同時,還加劇了新舊黨派之間的紛爭,舊黨對王安石變本加厲的彈劾使皇上不再特別信任王安石了。

由於王雱犯病的頻率增加了,而且夫婦一同房就會因心跳加快而犯病,王雱與龐荻過起了分居的生活。暮靄沉沉,王雱犯病的時候,龐荻只能將青春的心事凍結起來,只能經常試著用其他方式自我安慰,據說,年輕的身體正常的龐夫人開始託奴僕們從民間蒐集一些描繪男女性事的畫冊私看,王雱對此既極端不滿又滿心愧疚。終於有一天,王雱趁自己頭腦清醒的時候勸妻子改嫁別人,特別是還沒有結婚而且心中想著她的自己的知心朋友昌王。龐荻不僅不答應,還跟王雱大哭大鬧了一場,惹得王雱又犯了一次病。

說到做到,病情穩定下來後,王雱找到昌王,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想法,昌王大喜過旺,同時他也為王雱的身體現狀和不捨的心情感到傷心,他抱住好朋友泣不成聲。在王雱的要求下,昌王主動找王安石,提出娶龐荻為妻的願望。王安石不答應。

在王雱的一再請求下,王安石終於決定把龐荻作為自己的義女,改嫁給昌王。這種驚世駭俗的舉動在整個中國封建社會,也許只有勇於蔑視傳統的王安石父子能夠做得出來。龐荻自然不願意,但是她的兩次自殺都沒有成功,而且每一次自殺都引起王雱的一次精神失常,這使得龐荻不敢再有任何會刺激王雱的舉動了。

龐荻不願意改嫁,並不是因為她不喜歡昌王,而是她受到王雱太多的虐待和熱愛的緣故。女人往往就是這樣,最折磨她的人是她的最愛,最愛她的人是她的最愛,而集最折磨她和最愛她的人就會是她生命的全部。

龐荻根本改變不了丈夫、公爹,甚至還有父親以及皇帝兄弟加給自己的這次多多少少帶有一絲政治色彩的改嫁決定。雖然她貴為王侯公主,卻依然抗拒不了男權社會任意制定出來的戒律。在王雱的“心疾”進一步加深的一個日子,王安石把義女龐荻嫁出去了。

在義女出嫁的前夜,心存愧疚的趙顥約見精神突然又好轉了的王雱,表明自己的“難言之隱”,王雱對這樣的結局表示理解,同時他也提出希望,希望昌王要好好待龐荻,代自己沒有做好沒有做好的義務。趙顥動情的對王雱說:“為王婚後會呼荻兒為王夫人。”

趙顥跟王雱正喝得微醉,屏風後面正在聽新舊兩任丈夫談話的龐荻走出來流著淚給二人把盞。看著夫人那水漣漣的媚眼兒,王雱說:“夫人且慢,看著為夫。”龐荻目不轉睛的帶有深情和歉意的望著王雱,好久好久。這時,王雱喊僕人拿來筆墨,當場寫下一首名為“眼兒媚”的自度曲。王雱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賞讀夫人的媚眼兒,特將此曲命名‘媚眼兒’,送給夫人以作紀念。”龐荻接過來。那首《媚眼兒》是這樣寫的:

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相府和王府都是深宅大院,一個女子是不可能能夠串門兒的,雖是生離,卻註定了將會是死別。龐荻手捧王雱這首用血淚寫成的詞,還沒看完便撲通跪在地上,哽咽著喊夫君卻說不出別的話來。目睹此狀此情,趙顥也不停的落淚。

第二天,在龐荻登上昌王花轎的時候,王雱獨倚閣樓欄杆,看著那頂緩緩抬起的花轎。他的頭腦捕捉著她剛才那明眸中閃過的哀傷和惶惑,那些漫不經心的飛舞著蜻蜓的日子漸漸遠去,灰色的痴迷縮成一團霧霾罩在他的頭上,他突然再一次精神失常,大叫著倒在地上,僕人們迅速把王雱按在地上。

花轎的簾子輕輕挑起,滿臉淚水的龐荻無助的望著那已經沒有了王雱身影的閣樓陽臺。

這一次,王雱的病情再也沒有好轉,不久就去世了,年僅三十三歲。

夢繞秦樓《眼兒媚》——董元奔《詞牌風情》之二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我想,當王雱離開人世間的一霎那,他最忘不了的也許就是龐荻那雙清澈如秋水般的眼睛。生命頃刻之間零落成泥,而那相思過了千百載,依然和枝頭的丁香豆蔻一般新脆美好。那是怎樣的令人嘆息又恍然若夢啊。“眼兒媚”,“眼兒媚”,這麼俗氣的一個詞牌名,摻雜上王雱和龐荻的愛情,我的心情複雜起來了。“眼兒媚”,媚眼兒,那是帶血的盈盈媚眼兒啊。

真的,《眼兒媚》這首詞是王雱最後的清醒,這首詞足以令他光照千年文壇。已成為王妃的龐荻肯定會一直珍藏著這首詞的手跡,同時可以想見的是,這首詞的手跡最後會作為龐荻的遺物於臨死前被她的兒女在靈前燒成一把灰燼。千年已過,夢未醒而人已全消,今天的我們只能輕嘆口氣說:天意作弄人啊。時過境遷,我們對著那首詞,遙想著千年前那個夜晚那個多情男子的心緒,推己及人,我們會說:我真的沒有不愛你,只是如果到最後我的愛只會傷害你,那麼,放手也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夢繞秦樓《眼兒媚》——董元奔《詞牌風情》之二


夢繞秦樓《眼兒媚》——董元奔《詞牌風情》之二

【作者簡介】董元奔,字奔轅,號時雨齋人,1971年生,江蘇宿遷人,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漢語言文學專業知名輔導工作者,因成就突出兩次被江蘇省教育廳選為機關雜誌封面人物。曾參與《江蘇教育年鑑》部分文稿撰寫,但學業主攻古典文學及泛傳統文化。已發表各類文學作品數十萬字。其文史隨筆長篇的雍容典雅,短篇的潑辣犀利。其五言絕句清潤通達;七言絕句含蓄雋永。曾有論文獲《人民日報》出版社徵文比賽一等獎,部分詩文入選《中國詩典》等國內有關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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