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6 盧溝橋:從永定河古渡口到11孔聯拱石橋


至少可以追溯到漢魏前後,盧溝橋所在的古渡口已經成了我國北方交通的重要樞紐。從地圖來看,自華北大平原北上,經盧溝橋渡口,一路向北轉西,出今天的昌平南口可以直趨塞上蒙古高原;一路向東轉北,出古北口,可通向東北平原;一路向東經燕山南麓直趨海濱出山海關,可直抵遼河平原。

反之,從蒙古、東北南下經過盧溝橋渡口,可以經華北大平原直抵中原,以及中國廣大的南方地區。

盧溝橋:從永定河古渡口到11孔聯拱石橋

那麼顯然的,作為交通要津,盧溝橋渡口所在的地理位置,早在中國的很早時期便有著十分重要的戰略意義,尤其是,在北京從北方的軍事重鎮搖身一變為都城之後,這種戰略意義就更加明顯地顯露出來。

完全可以想象,在石橋尚未能夠建造以前,盧溝橋所在的渡口,還必須通過搭建簡陋原始的木橋,或架設浮橋,俾利通行。這在許亢宗的《宣和乙巳奉使行程錄》記載裡可以看到:“過盧溝河,水極湍急。燕人每候水深淺,置小橋以渡,歲以為常。近年,都水監輒於此河造浮樑。”在范成大的《盧溝》詩中同樣可以窺見:

草草輿梁枕河坻,匆匆小駐濯漣漪。

河邊服匿多生口,長記軺車放雁時。

為什麼這樣一個地理位置如是重要的邊境渡口,竟然在中國相當長的歷史時間裡不能建造起一座像樣的石橋?畢竟建造石橋的技術性難題不存在,因為更早建立起來的位於河北趙縣的趙州橋已經存續了很長很長時間。

背後的原由大概是這樣的:

作為長期抵禦北方少數民族南下侵略和中原政權經略東北的北方軍事重鎮,盧溝橋渡口作為進出古代北京城(薊城)西南門戶的重要所在,天然就是一處有利的軍事屏障,承擔著據險禦敵的重任,加上這裡一帶長期戰事頻仍,任何一個政權,都幾乎不可能考慮在這麼一個邊境之地修建起一座石橋來,冒險犯難,人為地毀滅和喪失掉盧溝河渡口這一天然的軍事之便,給自己製造陷入軍事入侵的麻煩,即便是後來在北京建立起陪都的遼政權,自始至終也不敢輕易地付諸過這樣的行動。

正因如此,直到南宋年間,進出金中都(今天的北京),還必須依賴於這種十分簡陋的水上交通工具——浮橋,范成大把這種浮橋在他的《盧溝》詩中稱作輿梁。當然,弊處也是顯而易見的,由於盧溝河流量極不穩定,一俟夏季,暴雨來襲,河水暴漲,這種穩定性極差安全度又很低的浮橋很容易被湍急的盧溝河水輕易沖垮,不敷為用,給兩岸往來帶來極大不便。

就是在這種沖垮—修建—再衝垮的長期無數循環中,盧溝河渡口作為承載南北往來的交通要津,一次次地完成了這個很不討好又十分不輕鬆的運輸任務。

情況終於出現了巨大轉機。1153年,金主完顏亮定都中都(北京),寓示著這個北方的少數民族政權正式在北京站穩了腳跟。作為一個並非統一的王朝,或許這算不上一件很大的事情,但卻著著實實構成了北京城的一件大事,因為它直接奠定了北京城都城地位的正式開始,比之於遼的南京城(北京)陪都更進一步,然後歷經元明清,直至今天。金朝定都北京,給盧溝橋渡口帶來了歷史性轉折,從此盧溝河渡口告別了浮橋的歷史,進入了石橋時代,不經意間,刷新了紀錄,成為中國橋樑中一座頗有分量的傑出典範。

盧溝石橋能夠興建,背後有著十分明顯的必然邏輯和促成因素。因為無論從軍事上出於南下侵宋的考慮,還是從經濟上發展農商的考慮,在當時已經是一件勢在必行的事情了:這種臨時搭建起的浮橋或小木橋,與日益強大起來的金國的統治需要不相稱,與穩定的政權所需要的重要交通保障能力不相稱,自然而然也就需要一個像樣的水利工程來支撐這個已經在北京穩定立足的新興王朝的西南門戶。因此,在盧溝橋渡口建造堅固耐用的永久性石橋,也便順理成章地成了金廷的一件大事。

正式提出修建石橋的是金世宗完顏雍,他是完顏阿骨打的孫子,金朝第五代皇帝,但真正令這項計劃付諸實施的,是繼任者金章宗完顏璟,《金史·河渠志》對這段歷史情境記載如下:

大定……二十八年五月詔:盧溝河,使旅往來之津要,令建石橋,未行而世宗崩。章宗大定二十九年六月,復以渉者病河流湍急,詔命造舟,既而更命建石橋。明昌三年三月成。敕命曰廣利。

從時間上推斷,金世宗下詔建造石橋,是公元1188年,工程還未開始動工,世宗駕崩。次年,金章宗繼位,章宗皇帝一開始並沒有建造石橋的計劃,腦海中所想的依舊停留於以舟代橋的思想,終於在經歷過些許的權衡之後,才下定決心,更命建造石橋。

明昌三年三月,一個值得記住的日子,嶄新精美的盧溝石橋終於落成,與此同時一個吉利的名字——廣利橋,作為這座藝術品般的聯拱石橋的官方正名,被確立下來。

這一年,是公元1192年。


盧溝橋:從永定河古渡口到11孔聯拱石橋

▲盧溝橋

廣利橋的建成,在金國是一件大事。近代歷史地理學家侯仁之先生研究金代歷史,認為終金一代,除了在中都城內大興土木,還在郊外進行了多處重要建設,其中對後來城市發展有深刻影響的有三處:一處是在東北郊外的一片天然湖泊上興建大寧宮,這個宮殿成為後來元代營建大都進行規劃設計的重要依據,它的中心就是今天北海公園的瓊華島;一處是在西北郊利用古代飲水灌溉的車箱渠故道開鑿金口河,以引永定河水入中都北護城河,再繼續開渠至通州,以通漕運;第三處就是興建廣利橋。

興建廣利橋,工程規模當然很難和大寧宮和古運河相當,但在古永定河渡口上興建這十一孔聯拱石橋,使得自遠古時起就逐漸發展起來的太行山東麓的南北大道,在最容易中斷的地方獲得通行無礙的保證,卻是一件值得寫上一筆的重要舉措,因此賦予它一個吉祥的名字,作為一種隆重的官方儀式,再正常不過了。至少從字面來看,這個名字取得很不差,說得上名副其實,自然也就非常得體了。

諷刺的是,這麼一個考究之中帶著些許抽象意味的名字,並不及民間通俗形象的稱謂來得更加順口適用,因此盧溝橋漸漸地取代廣利橋,並流傳至今,不能不說有著橋背後的民意基礎。

今天我們細細一算,盧溝橋從建成至今,正好830年。一座建築,可以穩穩當當地跨越830年而依然完好,背後的原因當然除了堅固,還是堅固,這種堅固既在於取料做工上,又在於結構設計上。

至少對於那些至今仍為我們耳聞目見的中國重大建築——它們大多數都是官方組織的重大工程——包括盧溝橋在內,都不存在今天資本化的社會長期以來普遍存在的偷工減料現象,因此無論在用料,還是做工上,都很少出現重大質量事故;而在結構設計上,建造設計者們極富智慧和因勢利導因地制宜的工程設計哲學,使得整個工程無不處處體現著道法自然和追求適用的實際思想,這樣的一種自始至終都一以貫之地表現於整個工程的兩種認真結合在一起,當然可以形成一個個巧奪天工又足可對抗歲月消磨與侵蝕的建造傑作了。這種早在幾百上千年前就為我們的祖先所莊重實踐著的認真,恰恰是今天我們這個社會所應當努力繼承的,遺憾的是,它曾經在過去的幾十年間,嚴重淪喪。

在這裡,完全不用對盧溝橋建造設計的精巧和智慧作過多的介紹。關於盧溝橋建造結構的研究成捆成捆,那是橋樑建造專家的事情,我們大可將那些專業拗口的術語和表達放在一邊,只需靜靜地走到盧溝橋前,默默地感受一下它震撼人心的表裡,輕輕地讀一讀關於這座石橋的修葺次數,便可以足夠地瞭解到這座石橋那令人咋舌的堅固程度,以及它巨大的承載力了。

在條件非常簡陋的條件下,當年的建造者們依靠雙手在湍急的盧溝河上壘起一座宏偉的水上工程,論工程難度,恐怕比之於建造長城更加巨大,工程所面臨的考驗同樣更大,因為除卻同樣的風吹日曬和其他各種自然侵蝕,盧溝橋所面臨的,還有常年夏季洪水的不小衝擊,以及每年初春時分,解凍的盧溝河水夾著巨大冰塊,從上游奔襲而來,一次次短兵相接,都意味著一場場驚心動魄的廝殺,而盧溝橋始終能夠成功抵禦初春盛夏這兩場猛烈的攻勢,就不能不讓人由衷讚歎其偉大的建築成就了。

這樣堅固的工程,我們當然有理由相信即便在它建造後的一兩百年的時間裡,都很難有什麼大的實質性損害。事實上,從檔案記載看,金元兩代確實沒有發現有過修繕的記錄;明代以降,這種修繕工程才漸漸地形於史冊,但前後14次修繕,仍然算不上很大的工程,橋體的一些關鍵部位依然堅固。用不著對這14筆流水賬作出清楚的交代,稍稍瞭解一下清中葉的一次半途而廢的修整事件,我們就可以大體地窺測出盧溝橋堅固的工程背後,究竟隱含著一種怎樣的工程建造良心和建造文明。

乾隆時期,有司發現橋有損壞,“司事之人有欲拆其洞而改築者,以為非此不能堅固”,結果拆開橋面一看,但見橋拱結構“石工鱗砌,錮以鐵釘,堅固莫比”。由此而知,“雖欲拆而改築,實不易拆,且既拆,亦必不能如其舊之堅固也”,事情的結果當然也就犯不上弄巧成拙,去多此一舉,於是只在路面進行一些象徵性的修葺而作罷。

這一來,對大興土木一向頗有興致並心高氣傲的乾隆也無語了,並很是發了一通感慨:

朕因是思之,渾流巨浪,勢不可當,是橋經數百年而弗動,非古人用意精而建基固,則此橋必不能至今存,然非拆其表而觀其裡,亦不能知古人措意之精、用工之細如是之亟也。

要知道,這個時候,離盧溝橋建成已經過去了600年。

盧溝橋在建築上的“措意之精、用工之細”,到了鉅細靡遺的程度,從設計、建造到各個細節的處理,均充分考慮了橋體的抗擊能力和整體協調性。

盧溝橋的整個橋體為石結構,在橋墩、拱券等關鍵部位,以及石與石之間,嵌以帶稜帶角呈“8”字型的腰鐵,以將兩石牢牢相聯。

在樁基的工程做法上,又採取“插柏為基”的辦法,在河床橋位上打入一根根柏木樁,以為基礎,然後在樁基上砌石為墩,大大地增強了橋墩的承載能力。

在橋墩的設計上,又巧妙地建造了分水尖,這還不算完,在分水尖上的基礎上又裝上三角鐵柱——“斬龍劍”,使得桀驁不馴的河水冰塊在碰擊三角柱後,乖乖地分開,按照河水的慣性順從地沿墩入券,然後以一道優美的流線型快速流出券洞。

……

種種建造設計,無不因應著一切從實際出發,既在最基礎性的堅固上認真著手,又在一眾細節問題上大做文章,最大限度地降低河水對橋體的衝擊,並妥當分流,減輕壓力,有效抵禦河水威脅。

為什麼在中國的古代,可以誕生出一大批包括盧溝橋在內的重大工程,即便時至今日,它們依然可以以十分驚人的牢固程度屹立不倒?

不得不說,在某種程度上,農耕文明較之於現代工業文明,更有其經驗加信用累加而來的建造文明。

在以農耕為主的古代文明中,人們以親身的實踐,積累了應對大自然的豐富經驗,加上當時並無現代化的機械設備,一切工程作業,都是憑藉著一雙手在大大小小的建造實踐中來回打磨,以求得最細膩精準的作業度量衡,這本身便是一種精益求精和認真不苟的體現。可以說,在最艱苦簡陋的古代,工匠精神就在中國的一群苦漢子和設計者身上得到了最完好的詮釋,而師徒制的技藝傳承機制又幾乎在最大程度上保證了施工建造和設計等環節上很難出現紕漏,風險控制和信用建設顯得紮實有效,這一切,都使得項目管理這個最後的宏大課題在中國的古代已經有了非常好的人為基礎和實踐運用,那麼建造一座可以流傳後世的宏偉工程,想不震驚世界都難!

如是,也便有了盧溝橋,有了長城,有了都江堰,有了直至今天還在吸引人們觀覽研究的那一個個中國建造奇蹟。

盧溝橋:從永定河古渡口到11孔聯拱石橋

▲盧溝橋橋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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