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2 我的肺在胸片上“消失”了,然後我還被誤診了……

17年前,我還是一名大四的醫學生,剛剛進入生產實習不久。在一個夏天的早上,我被一陣劇烈的腹痛疼醒,因為實在腹痛難忍,便叫醒了同學帶我去門診。

當時我們宿舍樓距離醫院的門診不過幾百米遠,但我實在是太疼了,幾個同學幾乎是攙扶著我走到門診,現在回想起來,那段路好長啊。

門診開了超聲檢查單,結果提示膽囊壁毛糙,於是我帶著“膽囊炎”的診斷住進了消化內科病房。接診我的幾位醫生,恰好都是剛剛在消化內科帶教過我的老師,見到他們,我心裡瞬間覺得有底了,儘管當時還是腹痛得要死。

我的肺在胸片上“消失”了,然后我还被误诊了……

肚子疼得要死 丨 giphy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醫生都是按膽囊炎來對我進行治療的。每天查房時,仍然會有同年級的同學來實習,有幾回老師還把我當作示教病例向我的同學們展示。

但在當時,所有人都忽略了另外一種可能的情況,這為我後來的兇險經歷埋下了伏筆。

我是不是要死了?

經過兩三天的治療,我的腹痛逐漸緩解了,這似乎也表明診斷無誤、治療有效,我開始計劃如何恢復學習投入到研究生的備考中去。

但我隨即出現了咳嗽,而且越來越劇烈,但這個問題再次被醫生忽略了。他們在當時認為,是不是感冒了?如果是感冒引起的咳嗽,不需要特殊處理。

但到了第四天、第五天時,我的咳嗽已經變得非常劇烈,甚至已經到了不能平臥的程度

,坐著尚能小睡一會兒,只要一平躺下,就會引發更劇烈的咳嗽,幾近瀕死。

我當時就慌了,隱隱覺得可能診斷有誤。可在一家全省排名第一的醫院都能診斷出錯,難道我是得了什麼罕見的絕症了嗎?我的天,這可如何是好?

我自小就體弱多病,多災多難,好不容易考上了省內最好的醫科大學,馬上就要畢業了,這就要死了嗎?

爺爺去世的時候,我發誓要當一名醫生的啊,可我一天醫生還沒做呢,這就要死了嗎?

我用了數年的時間剛剛從一段失意的情感中走出來,還沒向最近有點兒喜歡的女同學表白呢,這就要死了嗎?

我的肺在胸片上“消失”了,然后我还被误诊了……

我不會得了什麼罕見的絕症了吧?丨 giphy

寢室的幾個同學也開始緊張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可能的病因,包括我自己在內的8個半成品醫生,最後把懷疑的方向指向了肺結核。

在病痛折磨的間隙,我艱難地翻著《內科學》教材,可能是因為我發自內心地特別不希望自己是結核吧,看來看去還是覺得有頗多不符合之處。

另一個更恐怖的陰影襲來,不是結核,咳嗽得這麼劇烈,難道是肺癌?

嗚呼哀哉,這下真的是死定了啊,我才這麼年輕,這麼就死了,太虧了啊。住院部的醫生,依然沒有考慮到其他情況,等到了第七天,正好是週日,我覺得繼續拖下去,我真的就必死無疑了。

於是掙扎著用殘存的體力再次來到門診重新掛了呼吸內科的號,心裡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一方面希望明確診斷,另一方面,又不希望是結核,更害怕是肺癌。

終於確診了,是結核

呼吸內科的一位老醫生給我聽診之後,我特別清楚地記得,她在病歷本上用鋼筆寫道“雙肺呼吸音清”。這就表明,我的肺是沒有問題的,我內心一陣竊喜。隨後她又開了一個胸部X光片的檢查單。等胸片結果出來,我傻眼了,整個右側胸腔全白了,完全看不到肺的影像,我的腦袋嗡的一下,忽然覺得天旋地轉,這下可真的要完了。

回到門診,醫生顯然也很吃驚,因為胸片表明,此時我的右側胸腔裡已經滿是積液了。那麼大量的胸腔積液,肺的呼吸音根本無法通過聽診器傳到人的耳朵裡。所以,如果她剛才認真聽診了的話,是不會寫雙肺呼吸音清的,而應該是右側呼吸音消失,這位醫生的體格檢查是有多麼粗糙?

我的肺在胸片上“消失”了,然后我还被误诊了……

胸片上變白的胸腔 丨 圖蟲創意

我拿著門診胸腔積液的診斷和胸片,再次艱難地走回消化內科病房。我的病歷被寫成了先有膽囊炎,而後又出現了胸腔積液。

隨後我被轉到了呼吸內科,並被確診為結核性胸腔積液。醫生用一根很長的穿刺針從我的後背抽吸出了上千毫升的液體。不巧的是,那根針從我身後刺入胸腔時,恰好我媽從老家趕來了,後來據當時扶著我的同學說,她進病房門時看到我正在被穿刺的瞬間,眼圈都紅了。

診斷明確以後,治療就比較順利了。胸腔積液排出後,我就可以平臥睡覺了,咳嗽也漸漸緩解,但結核中毒的相關症狀又持續了一段時間才好轉。這樣,我在呼吸內科又住了7天才出院。抗結核藥吃起來比較麻煩,從確診開始,口服藥物就開始了。四種藥物要按一年的療程吃,每次幾乎是一大把藥片加膠囊,吃得我好生噁心。

我的肺在胸片上“消失”了,然后我还被误诊了……

結核中毒的相關症狀包括咳嗽、咯血、胸痛、午後低熱、乏力、盜汗、厭食、消瘦等。丨 giphy

不太理解的病人,經常會偷偷自行停藥,但停藥會導致病情復發,之後會更難治療,治療失敗還可能導致死亡。我還有那麼多心願未了,我得乖乖吃藥。

自己當醫生後,能好好覆盤一番了

整個診療過程,我在事後進行了若干次的覆盤

,以我今天的見識,可以清楚知道我的情況在當時診斷膽囊炎是非常勉強的。

門診的初步診斷雖屬誤診,但我當時很痛苦,先收入病房,並無大錯。但當我出現劇烈咳嗽等症狀時,病房的醫生並沒有考慮到肺的問題,而繼續堅持膽囊炎的診斷,這是導致誤診的主要原因。

右側胸腔積液還比較少的時候,會因為刺激右側的膈肌引起右上腹痛,查體的時候,會出現和膽囊炎發作時相似的症狀。

前兩天的腹痛緩解其實並不是膽囊炎的診斷無誤,而是因為針對膽囊炎的治療,對遏制結核性胸膜炎的發展毫無作用,所以因結核而產生的胸腔積液在短期內迅速增加,而當胸腔積液量增加以後,胸膜腔與肺的黏連相應減輕,腹痛即可獲得緩解。後來我雖然腹痛緩解了,但咳嗽卻越來越劇烈,到後期整個右側胸腔被積液充滿,已經無法平臥了,但負責醫生卻只注意到了腹痛緩解,從而堅信膽囊炎的診斷是對的。

我的肺在胸片上“消失”了,然后我还被误诊了……

以我今天的見識,可以清楚知道我的情況在當時診斷膽囊炎是非常勉強的。丨 giphy

在醫學診斷的原則上,有一個方法論叫作一元論即如果一個病人出現了一系列症狀,可以用一個病因來解釋,那麼就應該認可這個病因。因此,在邏輯上我先得膽囊炎,隨後又得結核性胸腔積液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即使在沒有胸片檢查時,僅通過認真的、基本的體格檢查,比如聽呼吸音,醫生應該就能初步判斷胸腔積液的可能,但就因為首發症狀是腹痛,腹部超聲又提示膽囊有輕度異常,就滿足於膽囊炎的診斷,在7天的時間裡沒有考慮可能存在的右側胸腔積液的問題,讓我幾近憋死。

多年以後,雖然我早已原諒了幾位醫生的失誤,畢竟臨床工作中誰也不敢說自己零失誤,但卻經常以這次經歷提醒自己注意仔細查體

我的肺在胸片上“消失”了,然后我还被误诊了……

在工作中,我常以這次經歷提醒自己要注意仔細查體。丨 圖蟲創意

後來我讀了普外科的研究生,碩士畢業以後,我到了兒童醫院的胸外科工作,小兒胸腔積液成了我經常會遭遇的問題,在工作中,我也數次糾正過外院或兄弟科室同道誤診為急腹症的情況(其實問題出在胸腔),曾經的苦難變成了我的經驗,我的經驗保護了更多患兒,但又有哪個醫生願意以這樣的方式積累經驗呢?

我在那次病癒重返醫院之後,剩下的時間已不夠我備考研究生了,但我還是厚著臉皮向那位我喜歡的女同學表白了,跟所有故事的結局一樣,這位女同學說,你是個好人,但我們不合適。

關於結核再多說幾句——

結核病(起碼在中國)還沒有成為歷史,威脅仍在,耐藥結核尤其難纏。我們小時候打的卡介苗,並不能100%預防結核,而且這個疫苗在很多發達國家已經不打了,因為那些國家結核已經不再是健康威脅。

結核性胸腔積液只是結核的一種,而且不是最嚴重的一種,如果我當年沒有打卡介苗,可能病情就會更嚴重。

難治性的結核,比肺癌兇險,另外,在艾滋病逐漸流行的背景下,合併結核相當於加了一道催命符。普通人能做的預防之道,只有規律作息,合理營養和鍛鍊,保持健康。

我的肺在胸片上“消失”了,然后我还被误诊了……

這是『果殼病人』專欄的第29篇文章。曾與果殼er分享經歷的作者有喝酒喝到做胃鏡的,有因為打鼾被父母擔心要猝死的,有多年糾結後終於做了痔瘡手術的,還有因為痛經打120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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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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