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0 6年才得到博士學位、僅在同濟領了一月薪水,這位兩院院士的“迷霧”有多深


6年才得到博士學位、僅在同濟領了一月薪水,這位兩院院士的“迷霧”有多深


■漆丹 張克澄

2016年,已故兩院院士、清華大學教授張維被中國科協列為“老科學家學術成長資料採集工程”對象。為此,在清華大學黃克智院士的領導下成立了專門工作小組。黃先生是張維院士第二位研究生,親任採集工程小組組長,主要聯絡人由張維院士的學生兼多年學術秘書任文敏教授和其子張克澄先生擔任,主要採集者則由張克澄先生和他夫人漆丹女士擔任,另外還有清華大學電視臺陳鵬翔、曹慶慶承擔拍攝、錄像工作等。

採集小組成立後,立即召開會議,就採集工作進行討論並分工,決定該工作分三步走:第一步對現有資料進行梳理,將張維的人生歷程作大致劃分,找出資料的不足之處及不明之處;第二步,制定採集目標,尋找檔案資料和文獻資料,聯絡安排相關人員訪談;第三步,整理錄入,拾遺補缺,完善文檔。

經過近3年的採集整理,採集小組已基本完成預定工作,目前處於後期整理錄入階段。3年採集,最大的體會是:不能單純地迷信現有材料,要相信自己的直覺,多方比對最終會出結果。在這3年中,對張維原有資料表述一些不合理或不清楚的地方,我們多次採訪調研,通過努力終於追尋到了答案。

困惑一

緣何用時6年才拿到博士學位?

資料顯示,張維1937年獲得第五屆英庚款公費留學英國,其未婚妻陸士嘉隨行自費留學德國。一年後,張維獲得帝國理工學院文憑(Diplom of Imperial College),相當於碩士學位。為了便於和未婚妻接觸,也為了從事自己感興趣的國際新興專業,張維在徵得當時中國駐英大使館同意後,將其庚款公費轉至德國,入德國柏林高等工業學校土木工程系工程力學專業,師從特爾克教授從事殼體理論研究。與此同時,陸士嘉經過一年語言關後也投入哥廷根學院普朗特門下,成為他的關門弟子。

可以說,張維的起點比陸士嘉高,他已經完成了碩士學業直奔博士,而陸士嘉卻是碩博連讀。4年後,陸士嘉在普朗特的指導下完成了博士論文,於1942年春進行論文答辯並獲導師的好評,成為德國一等博士。陸士嘉學業有成後,與張維舉行了婚禮,隨即懷孕生子,做了母親,可謂家庭事業兩不誤。而張維的博士文憑卻比陸士嘉整整晚了兩年,於1944年10月才完成論文答辯。

也許有人認為6年時間很正常,只不過因為陸士嘉太優秀了,才顯得張維略遜一籌。可資料顯示,張維5歲半啟蒙,16歲上大學,不僅是年級中最年幼者,也是成績優異者,大學畢業時成績名列全年級前六名,獲得斐託斐獎章。從小到大的優等生,怎麼在讀博階段就慢了下來?怎麼就讀不過夫人了呢?

資料還顯示,與他同獲第五屆英庚款留學英國倫敦大學的室友盧嘉錫,僅用兩年就獲得了倫敦大學物理化學專業哲學博士學位;與張維同年到德國留學的李國豪,也於1942年成為首名獲得德國“特許任教工學博士”學位的中國留學生。難道他比他們差嗎?是論文題目太難,還是沒抓住重點走了彎路?

檔案和文獻中都沒有給出直接答案,我們逐漸推測出一種解釋:

第一,張維在《留德八年》中曾描述過他的幾位導師,其中提到,“我的第二位導師狄辛格(Franz Dischinger)教授對研究生的要求更高,連博士生論文的題目都要自己去選。他常說:‘我這裡不開博士工廠。不管出論文題。’從而拒收想跟他要論文題目做博士生的人。誰有了研究成果,寫成論文,可以呈送給他,請求答辯”。

莫非基於這個原因,張維在選擇博士論文題時走了彎路?

第二,博士論文《圓環殼軸對稱彎曲的一致有效解》是個世界難題,張維從Reissner-Meissner-T?觟lke旋轉薄殼方程出發,採用漸近分析和1/3階貝塞爾函數,獲得了對圓環殼的正、負高斯曲率曲面上一致有效的漸近解。他的研究成果先於美、蘇學者好幾年,且更便於應用,直至1983年,美國麻省理工學院著名力學家賴斯納(E.Reissner)在給他的來信中還再次肯定了他的這一工作。這篇博士論文奠定了張維在力學界的地位,使他走上了科研道路。

也許,正是基於上面兩個因素,導致他花費了6年時間才完成博士論文,比正常時間晚了兩年。

採集小組成員在階段工作討論時接受了這一推理與解釋。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2016年6月9日,我們採訪了張維的學生紐友傑和張其錕,他倆是上世紀50年代清華土木系同班同學,除了在校期間師生情外,畢業後還多次與張維有過接觸。尤其是紐友傑,大學畢業後先是留校,後擔任土木系黨支部副書記,與系主任張維搭班工作,接觸繁多;20世紀80年代張維籌建深圳大學時還特意到老同學盧嘉錫那兒挖人,將紐友傑從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調至深圳大學擔任土木系主任,協助他建設深圳大學。

紐友傑在訪談中說起,在深圳大學初創時期,傍晚吃過飯後,張維常常找他們一起聊天,聊的大都是國外大學如何治學,有些傳統很科學,也有些傳統很奇葩。有一次,張維無意中說到他曾經就讀的德國柏林高等工業學校,論文答辯一定要按照學生進校順序進行,他足足等了師兄兩年才輪到答辯。

我們當時驚呆了!讓紐友傑再重複了一遍,確切無誤!也就是說,因為張維的師兄沒有畢業,他只能乾等,等到師兄畢業後才能輪到他。

原來如此,6年之謎乃因德國學界的約定俗成!

不敢胡猜!

困惑二

緣何離開同濟轉去北洋?

資料顯示:張維於1946年5月在上海登岸,先應留德好友李國豪之邀接受了上海同濟大學的短期聘約;因老母在天津,時任北洋大學校長的李書田教授又是張維在唐山交大讀書時的校長,熱情聘請張維為土木工程系力學教授,教授工程力學、結構力學;與此同時,陸士嘉也被聘為北洋大學航空系教授。

這裡的“應留德好友李國豪之邀接受了上海同濟大學的短期聘約”之說到底是多長?是什麼原因使得他們離開同濟?

資料解釋,“因老母在天津,時任北洋大學校長的李書田教授又是張維在唐山交大讀書時的校長,他熱情聘請張維為土木工程系力學教授”,因而張維就接受了李校長的邀請放棄同濟到了北洋。

輕易改變約定不是張維的作風,解釋不通啊!

我們分析,張維母親在天津,他通過家信早已得知,這是一個存在9年的事實,不應該成為他離開同濟的主要原因。其次,李書田力邀他去北洋,這確實是個誘惑,誘惑因素有五:第一,北洋是中國最早的工科大學,底子厚,學科全,是個理想的去處;第二,李書田曾是張維在唐山交大時的校長,張維對李校長充滿了敬佩之心,能在李校長手下做事是他的榮幸;第三,張維曾在北洋讀過不到一年預科,算是母校之一,有淵源;第四,北洋有航空系,陸士嘉到了北洋之後有用武之地;第五,天津不僅有母親和大哥一家,離北平也近,陸士嘉的母親還在北平,便於親情往來。可張維是個科學家,做事嚴謹,為人進退有度,在他的一生中從沒有做出只為自己著想而不考慮大局的事情來。輕易改變約定不是張維的作風!那麼,可以推斷,絕不可能僅僅因為這兩個因素離開同濟轉去北洋。

我們隨即查閱了李國豪的傳記,看看書中有沒有這一段。

書中記錄:“(李國豪)1946年2月回國,在上海市工務局擔任工程師,維修外白渡橋。當他聽說母校同濟大學回上海的消息後,立即找到校長董洗凡,隨即獲得工學院教授職位。1947年10月,他被任命為工學院院長。”從中可以看出,李國豪1946年2月回到上海後並沒有馬上回到同濟大學任職。為什麼?此時的同濟正在抗戰勝利後的復員途中。因此,李國豪一面在上海工務局負責維修外白渡橋,一面等待同濟歸來,同時配合同濟大學做些招賢攬士的工作。張維夫婦於同年5月抵達上海,獲悉情況後協助李國豪做了一些復課準備工作,但同濟復員並沒有那麼快,一直持續到第二年秋才恢復上課。

張維、陸士嘉無事可幹,幹拿薪水不幹活不是他們的作風,兩人覺得很不安,此時接到大哥來信,獲悉李書田校長有意聘請他們夫婦去北洋。加之,此時陸士嘉發現自己又懷孕了,強烈的妊娠反應讓北方長大的她很不適應上海的環境,何況身邊還有一個4歲的女兒需要照顧,思鄉之情使得她萌生了回北方的願望。

於是,權衡利弊,他們向李國豪提出了辭呈。李國豪也清楚現狀,只能遺憾地點頭同意。

6年才得到博士學位、僅在同濟領了一月薪水,這位兩院院士的“迷霧”有多深

張維到北洋後寫給唐山交大顧宜孫先生的信

那麼,張維到底在同濟待了多久呢?

從張維到北洋後寫給唐山交大顧宜孫先生的信中可以看出,“(學)生於九月底不幸得黃疸病,臥病月餘,於日前始得北返”。此信寫於11月20日。據此推斷11月上旬從上海坐船到天津,旅行一週,中旬到北洋。這樣算來,張維夫婦5月到上海,在同濟前後逗留了將近6個月,實屬短聘。

時間到了1983年,張維受教育部委派就任深圳大學首任校長,創造了很多個第一,全國高校紛紛到深大參觀取經。作為校長的張維經常接待同行向他們介紹情況。同樣,他也接待了來訪的同濟大學師生。在一次接待中他告訴大家,自己是拿了一個月薪水的同濟校友。

明明待了近6個月,卻只領取一個月薪水!

刨除生病和無所事事,張維只要求了一個月薪水。這就是張維,公私分明,毫釐不差!

說起來簡單,其實很不簡單!

困惑三

緣何輕易做了老好人?

在確定採訪名單時,我們毫不猶豫地提議潘際鑾院士,因為潘先生和父親很熟,他們之間有故事。

果然,和潘先生一聯繫,他就說:“我和張先生太熟悉了,他是我的老師,我一定要說說。不僅我要說,我的老伴也要說。說起來,我和老伴的緣分如果沒有張先生可能不一定是今天的結局。”

潘先生的話讓我們驚喜,我們連忙安排了一場親友團採訪。2016年6月4日,潘先生老伴李世豫女士向我們講述了1950年她隻身從湖南來到北京考大學的過程。

當時,李女士來到北京,人生地不熟,通過老鄉介紹找到時任清華助教的龍馭球,請其幫忙安排住宿。龍先生也是湖南人,一看小老鄉來北京考大學,有上進心,二話不說,立即安排她和自己的妹妹一起住在清華古月堂。龍先生有一個室友就是潘際鑾,潘先生一眼相中了這個眉清目秀的湖南妹子,自告奮勇為她補習功課。

補習進行得很順利,潘、李的感情發展也很順利。然而,臨近考試,忽然接到通知,必須要有北京戶口才能報名。他們倆這可傻眼了,李世豫是湖南人,自然是湖南戶口,沒有北京戶口就報不了名,根本也就談不上考大學留北京了。

這可把李世豫急壞了,更急壞了潘際鑾,她要不在北京,對象找誰去呀?

就在這時,有位黃姓同學問李世豫:“你在清華有沒有認識的教授?如果有,跟他說說,把戶口落在他家就可以了。”

“我認識張維!”李世豫脫口而出,“不過,只是知道,人不認識。”

原來,李世豫的叔叔李恩業和張維都是留德生,李世豫只是聽叔叔說起過他有個叫張維的同學回國後在清華當教授,他們從未見過面。

那位黃姓同學頗有俠義之心,自告奮勇去找張維。張維一聽是這麼個事,點點頭,是有李恩業這麼一個人,他的侄女來北京考大學,想把戶口暫時落在他家,沒問題。張維當即便同意了,連李世豫的面都沒見就把這事辦妥了。

李世豫如願考上了北京大學化學系,後來也如願與潘先生喜結良緣。每當想起這件事李世豫和潘先生就感慨:“張先生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呀,怎麼連面都不見一下就相信我了呢?那時的人真單純呀,連個謝字都不要。”

故事很感人,張維好人形象給我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但筆者(漆丹)還是有點困惑:這樣做是不是有點太沒原則了,張維做事一貫嚴謹,不經考證就輕易允諾不太像他的風格。究竟是他一時沒原則呢,還是那個時代很單純?

時間過去了一年,2017年的某一天,筆者在清華檔案館發現一份張維送存的家譜。本以為只是張氏家族的基本情況,沒想到家譜裡夾雜著兩張複印紙,上面寫的是他留德時期結拜的金蘭兄弟名單,一共24人,他本人行九,仔細查看,發現一個熟悉的名字,八哥李恩業!

真相大白,原來李世豫的叔叔李恩業乃張維的結拜兄弟!怪不得他不需要和李世豫見面核實。他熟悉李恩業家的基本情況,李恩業的侄女就是自己的侄女。

筆者心中一陣竊喜:張維並不是那種單純的好好先生,他做事是有原則的。筆者當即把這份檔案拍下來發給李世豫和潘先生,與他們分享。

眾裡尋他千百度,每每得到這種解開心結的資料時,採集過程中的疲勞與辛苦頓時消失殆盡。

累,並快樂著!

(作者張克澄、漆丹系張維兒子、兒媳)


6年才得到博士學位、僅在同濟領了一月薪水,這位兩院院士的“迷霧”有多深

採集訪談後合影(左起分別為龍馭球、陳耀松、潘際鑾、李世豫、漆丹、陳佩英、黃克智、任文敏、張克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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