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 虎皮媽
來源丨虎皮媽的夜航船（ID：hupima）
《無雙》熱映，各公號都在寫周潤發。寫賭神，寫小馬哥，寫英雄，寫賊子。本來想湊個熱鬧，寫寫發哥演的那些小人物，比如《阿郎的故事》裡的渣男賽車手，比如《秋天的童話》裡的唐人街小混混。
本來落點想說——「周潤發無論演多渣多爛的角色，身上都有一股少年氣，沒有油膩和猥瑣。」
但一想不對，哪怕是近年拍爛片前，他也演過一個十分油膩猥瑣的角色——《姨媽的後現代生活》裡的潘知常。
《姨媽的後現代生活》是許鞍華導演2006年的作品，斯琴高娃演了一個獨身上海女人葉如棠，周潤發演了一個騙走姨媽棺材本的老文青潘知常。
斯琴高娃是一個自恃甚高的上海阿姨，獨身幾十年，對外號稱有一個在洛杉磯的女兒。早年畢業於貴族學校，家裡養14只鸚鵡，愛好是京劇，退休後還能因為一口地道的英國英語去給有錢人家當家教。用上海話說——腔調濃。
這樣一個精明算計的上海阿姨，對自己的錢嚴防死守，穿成紅綠燈的周潤發是怎麼追到手，騙出錢的呢？
兩人相識於公園唱戲，同是京劇票友，屬於可以用精神共鳴的靈魂伴侶。接著潘知常很有紳士風度的請客吃飯，談什麼？
首先恭維：「我這一生，只對美的東西感興趣，美人、美食、美景。不美的東西我一眼都不能忍受。」言下之意，我能請你吃飯，可想而知你在我心中的定位。這下馬屁拍到位，姨媽臉色立刻活動。
但光恭維對方不夠，自己姿態太低，只會讓對方起戒心或者看不起。「我年輕時候寫過兩句詩——平生只有兩行淚，半為浮生半美人。」同樣是恭維，我不是仰視而是審視，我有才華，我會作詩。
第三層恭維就更高級了，是用人生觀價值觀把自己與普通追求者摘得乾乾淨淨。「‘離騷’的偉大就在於以女性為中心，我個人認為，凡是輕視女性的詩人都是第二等的詩人，包括李白在內，他不是什麼大詩人。杜甫是一流的，屈原是一流的！」這是什麼？這是He for she啊，這是男權社會中女權運動的支持者啊！
姨媽很快就在這場「才子佳人」的夢幻中淪陷了。但愛情是愛情，麵包是麵包，上海灘上獨身幾十年的女人，像狐狸一樣狡猾，精明老道，知道自己手裡一輩子的積蓄，才是在這個城市安身立命的根本，輕易怎麼會信人？
潘知常做了兩件事。第一件，借錢還錢；第二件，利用貪婪。
沒有一個賭場會讓人上來就輸錢；也不會有P2P騙完第一輪就離場。潘知常藉口要買藥，問姨媽借了300塊錢。300塊錢在2006年，不算大數字，但也是可以買點小菜的錢。姨媽借了，但潘知常消失了。
對自己輕信的懊悔，對潘知常的憤怒，對沒有進一步交往的僥倖，通通在這一時期發酵。潘知常不出現，等這些情緒醞釀到頂點，回來還錢。
姨媽一下氣餒了——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婦啊。往後的信任，多少也帶了一點愧疚的補償。
隨後，投資機會就到了。投資什麼？房地產，的子類別——墓地。
果然，墓地經紀人是個騙子。潘知常留下一個無辜的背影，姨媽一生積蓄被騙，轟然病倒。
《姨媽》這部片子當年上映時評價不高，我看到最犀利的評論，稱許鞍華這個女導演拍了一部厭女症的作品。論據是，片中沒有一個女性有圓滿的結局。
影片的前半段是一出鬧劇，著墨寫了姨媽的精明市儈但又活力四射的生活，但至周潤發立場，情節陡轉直下。現代是結構，後現代是解構。
姨媽病倒了，積蓄被騙光了，歸宿在哪裡？
趙薇演的女兒粉墨登場，一併帶來了姨媽的前半生。和姨媽嘴裡「女兒在洛杉磯」風馬牛不相及，趙薇是一箇中學都沒念完的東北廚子。
姨媽一生時髦，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里，去了東北，嫁了老鄉。一旦可以回城，立刻離婚，老公女兒都不要，隻身回上海追求精彩的生活。從這點看，是非常反傳統、反禮教的獨立女性。
現代是結構，後現代是解構。《姨媽的後現代生活》解構的又是什麼呢？
「你既然明明不愛我那個大老粗的爸爸，你為什麼要嫁他？為什麼要生我？你落難時知道跟我們在一起，等你能回上海了，說離婚就離婚。你對上海比對我和我爸還親呢。現在你老了，倒想起我了！」
影片的結尾，姨媽跟著女兒回到了自己曾經逃離的東北。目光呆滯地拖地，毫無聲息地擺攤，用袖口擦鼻涕，電臺裡咿咿呀呀的京劇，再也不能讓她目眩神迷，只是毫無意義的背景雜音。
《姨媽的後現代生活》，把壓抑女性的傳統生活攤開來給你看，但解構的並不是傳統家庭生活。恰恰相反，它解構的，是詩與遠方，是夢想中的上海，是怦然心動的愛情，是逃離家庭後的生活。
許鞍華不是厭女症，她是更直接地提出了一個問題：走出家庭後的女性，應該去到哪裡？
而它給出的答案如此絕望：走出家庭後的女性，依然無處可去。
影片中有替姨媽尋找過出路。
第一個出路是孃家家族。影片的開始，姨媽的親戚小孩寬寬來上海借住。但寬寬設計了一出綁票鬧劇，目的是為了姨媽的錢。家族裡獨居的老年女性，在眾人的虎視眈眈裡，只剩下了錢的價值。
第二個出路是女性互助。姨媽在上海也有個獨居的鄰居，水太太。姨媽養鳥，水太太養貓，貓與鳥水火不容，兩個女人也是一對死敵。姨媽和水太太的日常，就是相互攀比，比女兒比收入比美貌比素質。但死敵的關係下，也是陪伴，是惺惺相惜。水太太的貓死了，水太太死了，姨媽這才回去了東北。
第三個出路是愛情，但如之前所說，恰恰是怦然心動才是最要命的。這直接奪走了姨媽獨立生活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畢生的積蓄。但或許，她人生至亮時刻，也正在那場真假參半的才子佳人夢中。
影片裡，有一輪大得嚇人的月亮。趙薇演的女兒在下面靜默抽菸。
月亮與六便士。放棄了地下的六便士，而月亮的那邊是什麼呢？是成為一個普通的檢疫員，娶一個希臘妻子，生五六個孩子？是窮困潦倒一生，最後得麻風病死在異鄉？還是翻修了一整個荒島後，再回到家鄉？
娜拉出走後，不知最後去到了哪裡；姨媽出走後，卻依舊迴歸了「家庭」。這是許鞍華的殘忍與慈悲。
* 作者簡介:虎皮媽，法律博士、作家、編劇，出版小說《人間故事》，微信公眾號「虎皮媽的夜航船」（ID:hupima）。寫小說、雞湯、劇本，為貪嗔痴愛慾苦執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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