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5 收割——獻給我曾經摯愛的茜茜(四)

幻想這東西,就像吸食罌粟,絕對的有害健康,絕對的欲罷不能。

初三下半年的那個夏天,是我一生中最美的一段回憶。

每天晚飯過後,晚自習之前,我和茜茜就站在教室門口的陽臺上,遙望上帝在天空中調出千變萬化的色彩。

連燥熱的空氣也是平寧的,夏蟲也在唱搖籃曲。

就好像,一切都已結束,愛恨糾葛都已過去,酸甜苦辣都已嚐遍,我和茜茜又在一起。

我們不再交談,因為不必。

我不再看她,因為不必。

我們就像夜空中兩顆相鄰的星星。

那樣的日子,美到讓我想嘆氣;美到讓我以為生活就該是如此;以為,最黑暗的日子已經過去,這就是我最終幸福的開始。

終究只是幻想,是一種錯覺,是一個美到不想醒來的夢。

幻想中,我用半年的時間斷斷續續地畫完了《樹屋》。

收割——献给我曾经挚爱的茜茜(四)

樹屋是我的wonderland,我曾經幻想著要歸隱的地方,曾經,是要和茜茜一起。

《樹屋》耗盡了我青春期最後的耐心與熱情,畫面中絕大部分都是精雕細琢,最後背景的樹葉卻處理的粗糙草率——那個時候,茜茜已經離開。

在那之前,我畫過《塔》(我和茜茜杜撰的一個魔幻故事裡的重要場景),還畫過《群鴉》。

《群鴉》之所以如此特殊,是因為它不僅僅是一幅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時刻被髮洩出來的畫;同時靈異般地釋放了蟄伏在我靈魂最深處的惡魔。

《群鴉》是一副4A紙大小的黑白紙版畫,畫面大致是一群烏鴉圍著一張少女沒有瞳孔的臉。

那幅畫透出的感覺很難描述,我也從沒(bu)有(gan)拍下來,但從梵高的《麥田裡的烏鴉》中可以窺見一二——它們有著非常相似的壓抑感、恐懼感、狂暴感、和溢出畫面的死亡氣息。

收割——献给我曾经挚爱的茜茜(四)

《群鴉》是我經歷了無疾而終的初戀、不可饒恕的背叛、死胎的秘密之後所有情緒的集體大爆發,是我站在那座橋的欄杆上時所有卑微至極、絕望至極的心情。

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裡,我一度以為,我的人生就這麼完了。

我人生中第一次失控,是茜茜課間把《群鴉》拿出來看,少年F過來搶,然後整幅畫從中間撕裂成兩半。

好奇怪,而那副畫彷彿就是囚禁我內心惡魔的封印,被其實無關緊要的旁人鬼使神差地撕開,便命定般釋放出如飢似渴的惡魔。

我發飆時的樣子,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的。

我只記(ting)得(shuo)少年F視野之內的書本都被我撕個粉碎,而他本人也怔怔地站在一旁,嚇得不敢阻止、也不敢去告老師;茜茜站在旁邊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後來,竟連整間教室都安靜下來,誰都不敢動,只聽到紙張在我手裡撕碎的聲音。

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的內心竟然深藏著如此可怕的絕望和狂暴,竟然一直蟄伏著如此陰暗邪惡的靈魂。惡魔被囚禁地越久,邪念就越大,一旦釋放,便會變本加厲地還給你,毀掉你的生命。

《群鴉》後來被我重新粘好,藏在一個紙箱裡塵封多年,像重新封印住那隻魔鬼,祈禱著永遠別再開啟。

時至今日,我夢裡依然偶爾會看到,靈魂最底層腥紅愉悅的床上躺著的那隻惡魔,日夜無眠地瞪視著我,永遠笑容尖刻、面目猙獰。

好奇怪,茜茜後面的所作所為,我竟記不太清了。

只有窒息的痛是真實的,咬牙切齒的恨是真實的;或許真實也只在那一刻。

如今彷彿只能簡單地概括:茜茜引誘我編造了一個無與倫比的美夢,然後當著我的面把它撕得粉碎;她把我從地獄一路帶進天堂,再扔回地獄裡去。

初三換位置後,茜茜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我,卻和少女B形影不離;由於少年C的那個小插曲,起初我其實並未發覺。

“作死”事件後沒多久,少年X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教學樓後面。

少年X:我問你件事你別說出去。

我:什麼事神經兮兮的?

少年X:你和茜茜(當然他說的是茜茜的正名)關係不錯吧?

我:有話直說。

少年X(扭捏了好一會兒,便從口袋裡拿出一疊紙):你看看這個,我放了好久了。

我接過來,打開一看便認出是茜茜的字跡。

我:茜茜給你的?

少年X點點頭。

我又低頭仔細看裡頭的內容,只覺得有種奇怪的似曾相識感,然後匆匆忙忙翻看後面幾張,漸漸恍然大悟。

那難道不是我初二上學期寫給茜茜的書信麼?而茜茜卻把它略作修改送給少年X當做表白。

此時,那幾張紙上的每一個字已如同鞭笞般狠狠地落在我眼裡。

少年X反常地開始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大體是說茜茜從初二上學期起就斷斷續續給他送這些,現在又纏上他了,還問我覺得茜茜人怎麼樣。

我當時只恨不得尖叫出來:茜茜是個騙子!是個偽君子!是個可恥的強盜!!

我:你喜歡她嗎?

少年X(心虛地):搞笑!我最討厭女生這麼主動……

我不語。

茜茜是男生中的大眾情人,我一早就知道,也從不在意。

好奇怪,我好像從不覺得哪個異性能把茜茜從我身邊搶走。總覺得,少男少女間的青澀曖昧,跟閨房密友的感情,始終是不一樣的。

少年X(紅著臉):你知道嗎?其實我喜歡少女A……

我腦海裡瞬間浮現出少女A給茜茜梳辮子的畫面,忽然間開始明白,本不與我們圈子來往的少女A為何忽然和茜茜關係甚密,不覺背後一股涼意。

少年X後來再說了什麼,那天后來又發生了什麼,我一點不記得了。

只記得不久之後,在街上偶然遇到茜茜和少年X,手拉著手。

茜茜從來不讓人與她有肢體接觸,說是不習慣。

然而那天茜茜握著少年X的手,眼神定定地望著我,淺淺一笑,擦肩而過。

初三那年的寒假,有天在少女W家互抄寒假作業,然後發現我們倆都沒做語文部分。

我:知道班裡誰做了麼?借來抄抄。

少女W:少年C應該做了。

我(撒謊道):跟他不熟。

少女W:你讓茜茜(當然她叫的也是茜茜的正名)去找他要,他肯定給!

我(呵呵一笑):別說誰都把茜茜搬出來。

少女W(驚訝地):你不知道?他們倆剛剛好上了。

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自信,我確定這不是真的,事後也不屑於向少年C澄清。

已經跟茜茜暗地裡鬧得天翻地覆的我,猜到是茜茜放出去的謠言——茜茜傳出來給我聽的眾多謠言中的一個。

包括那本刻意讓我看到的帶鎖未鎖的本子,包括少女A的轉述。

我看著少女W,忽然間莫大的同情。

她是否知道,她其實只是茜茜眾多傳播工具中的一件,她這樣的角色,茜茜可能甚至不屑於去“擺佈”。

我是否能意識到,曾幾何時自己也是茜茜的一枚棋子。

而現在,竟不確定,我究竟是成了她的敵人,還是另一種用途的棋子。

茜茜把我變成了她的小說,用上我的文風,甚至把那次失控事件也繪聲繪色地寫了進去。

我甚至懷疑,那天撕掉《群鴉》的其實不是少年F,而是茜茜。

我一輩子視作珍寶的東西,可以被她輕易作踐,而她只是想要看我的反應,然後寫進小說裡。

如果我跟茜茜像我跟伊妹兒一樣,撕破了臉從此不相往來,結局會不會有什麼不同?

至少,應該不會再有《樹屋》。

初三下學期的一天課後,教室裡只留下茜茜和我。

我們相視不語,我站在這邊,茜茜優雅地站在2米長的講臺那邊。她拿出一張紙和一隻筆,飛快地寫著,然後遞過來。

我從桌子中間接過。金屬殼子上還殘留著她的體溫。

“他們對我來說不代表什麼,我只是習慣了這樣。”紙上寫著。

我寫上,“我知道”。

遞過去。

她伸手接過去,沒有抬眼看我,只是重複一次剛才的動作。

“我只是不喜歡你總說去過印第安人的生活。你知道的,那種生活就像廉價的名畫仿製品一樣毫無意義。你什麼時候才能成熟一點呢?要知道,現實是無奈的沉淪,幻想不是一種生存。”

是的,事到如今茜茜還是這麼寫著,一貫的華麗辭藻,和絃般的語句,我的風格。

我抬頭盯著她的眼睛看,我要知道在對我做了那樣的事情之後她還敢不敢注視我的眼睛。

她敢。

於是我什麼也沒有寫,輕輕一推,把紙和筆又退回給她。

茜茜順手接過筆,刷刷又寫了幾行字,遞了過來。

“我們還像一前一樣。但是以後別再叫我茜茜了,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好嗎?”

我承受著她的注視,用那從一幅肖像中複製下來的面孔和眼睛,在我的凝視下扭曲變形。

我想要質問她,我想要用最惡毒的語言撕開她那張完美無瑕的面具,想要把最輕蔑的嘲諷化作強酸潑到她那張誘人的笑臉上。

我希望我可以恨她,我希望自己變得殘忍。

所以,算了。

我看著她平靜的表情,感受著她語句裡輕鬆的語氣,終於累了。

這情景超乎現實得激不起我任何感情了,就像一部過分煽情的電影。

於是,我只是輕輕地寫下了一個字:撇點、撇、提、橫折鉤、橫。

那張紙,從這邊滑到那邊,彷彿穿越了天體的距離,我和茜茜之間的距離。

那天晚上下了開年以來的第一場雷雨,我記得,那是我15歲的生日。

那天彷彿結束了我青春期那段最躁動的光陰,從此宣告了一場浩劫的終了、一次愛恨糾葛的銷案。

正是從那時起,我們天天都一起去看夕陽,並排倚在欄杆上,像夜空中相鄰的兩顆星星。

Some things once you’ve loved them become yours forever

And if you try to let them go,

they only circle back and return to you

They become part of who you are

Or they destroy you

在最後的日子裡,茜茜的坦然,讓我的怨恨顯得如此荒謬,我於是只能粗暴地對待自己的悲傷。

我曾經以為終於找到了人生中的盟友,曾經以為終於獲得了奢侈的理解,以為生命可以不再孤單。

我沒有刨根究底地追問,沒有挽留,沒有怨。

因為不必。

有時候,事情就是簡單到只有是或否。再合理的解釋,都是掩飾; 再公正的理由,都是藉口。

我和茜茜就像兩條方向截然不同的直線,命裡註定某一段會交織在一起,然後必然地背道而馳。

每個人都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生命形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去完成。

茜茜沒能夠成就誰,也沒有毀掉誰,只是在你最動盪不安的歲月裡討巧地出現,將一切放大,然後離開。

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條方向各異的直線,各自循著自己的方向延伸,前後與形形色色的人相遇,共同經歷或喜或悲的一個轉瞬,然後分開,各自去歷劫。

那些你愛過的人或物,有一天都會離你而去。

而你愛著他們時經歷的所有喜怒哀樂,你為他們付出的所有努力與激情,你為他們創造的所有記憶,永遠屬於你,像鬼魂般畢生陰魂不散。

而你必須做出選擇:

或者在悔恨中墮落,或者在感恩中執著。

高中畢業就像一場狂歡的散場,暑假一過,便各奔東西。

後來,少年M問我:那天大家去送茜茜,你怎麼沒去?

我只能以“有事”來敷衍他。

我們始終沒有道別,就這麼各自走了。

有些分別,就是冷漠到連再見都不必說。

人還在,心已遠。

茜茜走的那天我沒有去機場送她,我獨自來到了郊外的車站。

火車踩著華爾茲的旋律從我眼前滑過。

我看到那些剪影,和著不斷的歌聲,茜茜和我,塗滿整個青春期的色彩斑斕。

我忽然間明白,有一天,我會坐上其中的一趟列車離開,但不是去過印第安人的生活。

不是已經放棄,不是被迫妥協。

而是終於明白,我選擇的這條路有多麼崎嶇而漫長;並且,這條路,我必須一個人走。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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