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視
我已經記不太清楚那天的事情是如何演變發生的，事實上我也並沒有覺察到我的行為和語言有什麼過錯地方。我只是按照自己標準，也可以說說大眾的標準，去評價和指導了一位8歲的孩子。可是令我意料不到的是，他居然用那般兇惡的眼神，瞪視著我，控訴我的無理。那眼神令我震顫難忘，是失望的，怯弱的，沮喪的，無助的，哀怨的，憤怒的，甚至還有——恨。
《三字經》裡說：“幼不學，老何為。人不學，不知義”。深以為然。虛度半生，常感嘆虛度歲月，只落了個“白了少年頭，空悲泣！”於是，便常勸導我兒，不可辜負少年時光，勤苦讀書。“勤有功，戲無益。”
小兒天性頑劣，好動如我。哪裡又能沉得下心來，仔細讀書？有時攻克一些難題，或取得一些進步，他也是很高興的。我便乘勢問他：“你看，讀書還是可以帶給你樂趣的吧？”
他看了我一眼，略表贊同，隨即又道：“我還是更喜歡玩！”
“嗯，我也喜歡玩。我發現玩的時候，如果我們掌握了一定的方法訣竅去努力練習，那就可以玩的非常好，甚至還能發現新的花樣玩法呢？！”我因勢利導。
“不用練了！我已經很厲害了，他們都玩不過我！”他不以為意。
“可是，你想，如果其他小朋友都在努力練習，都有進步，而你卻原地止步，不是會被別人超過了嗎？你不想更厲害嗎？”
“想是想的，以後長大了就會變厲害的！”
“可是，如果你不練習，也不學習，就算長大了，也不會變強大啊？”
“多吃點飯就會好的！”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就算別的小朋友超過我，也沒事的，我把第一名讓他們好了……”
哎，孩子啊，我要如何告訴你，當你踏上社會以後，讓的何止只是一個名分的？而是一輩子。優勝劣汰，你放棄努力，放棄的就是自己的人生。有理想變成空想，有抱負卻成為滿腹牢騷。孩子，讓你努力學習，不是因為要你比別人優秀，而是，我希望你將來無論遇到什麼境況，都不要忘記，只要你努力去生活，再不好的局面都會改善，只要你堅持，生活就會慢慢朝著你所希望的方向行進。你會擁有更多選擇的權利，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
那天，他放學回家。開始三心二意地做他的作業，事實上，他一直都是這副態度。坐沒有坐姿，站沒有站姿，就像長了個猴子屁股一樣，甚至爬到了寫字檯上去寫字。我總是在一旁糾正他的姿勢。他有點不耐煩。一會翻翻書；一會削筆；一會看看我的臉色；一會兒踢踢垃圾桶；一會兒又去上廁所……錯題率更是慘不忍睹。我忍了怒火中燒，耐住性子給他講解。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刨刨手指，玩玩剪刀，擦擦橡皮，擺弄尺子……我心裡的火，一直熊熊燃燒著！
“你明白了嗎？”我問。
他茫然的抬頭看著我，我恨不得一巴掌扇過去！
再從頭到尾講一遍。他繼續玩他的。我停下來，看著他。
他卻問我為什麼不講了？
“你能認真聽嗎？”我嚴肅地問道。
他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只是有些怯怯的盯著我。
“可以嗎？”我又問。
“可以！”他不服氣的答道。
我們戰爭的爆發，在於他的背課。那天老師佈置的作業裡，有一項是背誦課文。他說他背誦不出，於是我告訴他，他需要多讀幾遍，就可以背誦了。他不願意讀課文，他的藉口是他的腦子太笨了，昨天的事情就忘記了，所以背課文對他來說太難了。
我說你不笨，連幾年前的事情你都能記得，怎麼可能會笨？你背不出，是因為你讀的遍數少了。你只要花些時間多讀幾遍，你一定可以背出來的。
“不會！不會的！”他有些歇斯底里的大叫。
“會！一定會！你可以試試！”我堅持。
後來的爭吵是怎樣的，我已經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哭的。大約就在和我的討價還價中，見我不肯退讓的時候吧。我只記得，最後，我下達的命令：“既然你不願意讀，那麼你就抄寫一遍吧！必須抄寫，完不成的話，你可以不用吃飯！”說完我就走了，無視他望著我的眼神，明亮的眼神，弱者的眼神，還有淚花——我怕繼續待在哪裡，我會忍不住揍他。
從外面走了一圈，透了透氣，平復了心情。我想再去看看他。他的房門卻關的死死的！
我用鑰匙開了門，他聽到動靜，扭過頭瞪著我。那眼神裡充滿著排斥和抗拒， “我已經記下來了！以後也不會忘記今天你是怎麼對我的？”他大聲的跟我說，似在宣誓，也似在給自己壯威。
我疑惑他究竟做了什麼。他把他的日記本打開來給我看。
“媽媽是最壞的大壞蛋，以後我都不准她進我的房間了！”
那歪歪扭扭，大大小小的字，佈滿了一整頁。有些還是拼音。我的心裡五味雜陳，卻說不出話來，只是注視著他。他也看著我，似在觀察我的反應。他的眼睛裡充滿敵意,是防備，是埋怨，失望，還有，怨恨！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是僵持，也是宣戰。
他眼裡的恨意確是不容忽視的，這還是我的那個貼心的兒子嗎？
記得當時他才2歲，我們一起爬樓梯，他說累了，想我抱他。我說：媽媽也累了，走都走不動了。他二話沒說，上前兩步，伸出他稚嫩的小手，很男子漢的回頭跟我說：“媽媽，來！握著我的手！”我握著他的手，他用力一步一步的拉我回了家。
懷小寶的時候，我吐的厲害，他一看我要吐了，立刻幫我端茶遞水，拿垃圾桶，然後跑到身後，一邊幫我敲背，一邊問我：“媽媽，好一點了嗎？”
記得夜裡，當我被夢魘糾纏胡言亂語時，他驚慌的跑過來搖醒我。那時他的眼裡也有眼淚，還有關切，緊張，害怕我出事。
如今他卻是這麼這麼的怨恨著我？究竟是我錯了嗎？
我望著他，埋怨他為何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聽話，安靜。心底又有另一道聲音在響起：他多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上躥下跳的鳥兒？想要掙脫束縛卻又無能為力。
鳥兒嚮往藍天，可以自由自在的飛翔？可是藍天下潛藏著多少危機，是你所不能預見的？有持槍的獵人，有狂風暴雨，一聲驚雷也能將你粉碎。你又怎麼能預料的到呢？
我將你保護在我的羽翼之下，你便感覺不到危險的靠近。你讓你學習飛翔的本領，你卻不願意吃苦。你說當你長大你就會飛，可是你知道嗎？如果不練習，就算有翅膀，最終也只能變成任人飼養宰殺的小雞罷了。想要一飛沖天，避開危險，就要有常久的蟄伏。
然而，你不懂。你也不會懂。而我，作為父母，又怎麼可能會等到你懂了再去告訴你？那是多久？沒有辦法預料，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等你碰了壁，嚐盡了世事的艱辛，發現了學習的重要了，然後開始學習？只是那個時候再開始學習，還有精力嗎？還能改變什麼呢？我愛你，所以我不願意蹉跎了自己，再去蹉跎你。
我忽然笑了：“這字也寫的太難看了些！我覺得你這樣做挺好。我建議你把日期、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要寫的清楚些？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覺得媽媽壞？然後，你是什麼心情，你的打算等等？都記下來。等你長大了，你可以再回過頭來看看，或許那時候你不會這麼恨我，還會感謝我也說不定哦？”
他哼了一聲，緊繃的臉，也終於鬆弛了很多。雖然嘴上依舊不依不饒，可是看的出來他已經對我不是那麼防備了。他也聽了我的意見，又補了一些內容。我們之間對於日後的學習行為進行了一番討價還加，約法三章，還簽下了一份協議書。
孩爸知道後，稱讚我贏的漂亮，兒子還是幹不過老媽的。我失笑，然而我真的贏了嗎？
從此當我有認為自己需要讀的書，而又讀不下去的時候，我會堅持下去。當我有想要做的事情，而又堅持不了的時候，我會敦促自己堅持。因為我知道，我的兒子正跟我一樣，在堅持一件必須要做卻很難堅持的事情。只有體會了這種感受，我才能更好的理解他。也只有這麼做，才能讓我的兒子更加堅定的堅持下去。因為他一直在我身旁看著，不是嗎？
而越是堅持，才越是發現，人生最難的事情，就是堅持！人一旦學會了堅持，還有什麼是學不會，做不到的呢？
我笑著問我兒子，媽媽現在這麼大年紀了，才知道要努力讀書，覺得有點晚了，所以一直感覺很遺憾！
兒子笑著安慰我：“媽媽，不會‘蘇老泉，二十七，始發奮，讀書籍。’”
朱鳳。生於1981年，本科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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