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8 睡前故事:第三人稱

陳諾是喜歡雨天的。

他愛坐在車裡,聽雨噼裡啪啦打在車窗上,再透過霧濛濛的玻璃,看那些站在大櫥窗外的女孩攔不到車煩躁的樣子,陳諾常偷偷想,揹著價值他半年收入包的女孩們,從奢侈品門店出來時,望著大雨該有多絕望,偏偏要趕下一場聚會,高峰期也叫不著車。

陳諾並不是討厭有錢的年輕女孩,他是討厭跟他搶生意的。早在幾年前,陳諾開黑車還賺了不少錢,有誰能想到叫車軟件突然就在中國普及了,黑車司機們生意驟減,陳諾叫苦不迭,他有想過去當專車司機,但一些不能言說的原因,他只能接著開黑車。

下雨天多好啊,開黑車的又有生意了。陳諾最愛在 ifc 附近轉著圈,金光和銀光來回交替的 Louis Vuitton、Cartier 閃得他眼花,每當下起暴雨時,常逛陸家嘴的 office lady 們都會亂了陣腳,哪像在咖啡廳裡聊案子時那麼趾高氣昂,當陳諾美滋滋想著時,車窗咚咚咚響著,他搖下車窗,戴墨鏡的女人問:“走嗎。”

“走,去哪?”陳諾隨口應著,女人已上了車,陳諾想笑:下雨天還戴墨鏡?上車也不摘?裝什麼裝。

陳諾是認得出牌子的,他在後視鏡裡估算著女人全身上下穿戴值多少錢時,女人倚靠在車窗上,輕輕說:“去泰晤士小鎮。”

“松江?那麼遠?”陳諾發動了車,問,“美女,不便宜哦,三百塊,走不走?”

“你開車。”

陳諾不喜歡女人的語氣,雖然聲音那麼柔那麼甜,但總覺得她是在下指令,陳諾討厭一切給他下指令的人,包括他的前妻,偏偏開黑車似乎要聽任何人指令。說起前妻,陳諾想起和前妻第一次約會,便是在泰晤士小鎮裡的鐘書閣。

搞不懂白領女孩們怎麼都喜歡那種地方,黑壓壓一片全是書,有什麼意思?陳諾打開遠光燈,他總是分不清什麼時候該打遠光還是近光,總被前妻罵:你這樣會害死別人的!

睡前故事:第三人稱

雨幕裡,兩道雪亮光束穿透黑暗,又消匿在霓虹燈光裡,陳諾心煩意亂:怎麼又想起前妻了?他打量著後座的女人,戴著墨鏡和圍巾,看不清五官,從身段來看,是個美女。女人始終盯著窗外,雨點密集得彷彿有人刻意在天空裡朝這片土地澆水,相互碰撞再粉身碎骨,急著用壯烈去證明存在似的,像極了人在愛情裡的表現。

天黑得似墨潑過,偶爾有藍色閃電,雷聲低沉,滾滾襲來。女人打了個哆嗦,輕輕用雙手環抱住了自己。陳諾分心了,愣神了,他前妻也害怕打雷。

氣氛真沉悶,陳諾上了高架,沒什麼車,他加快車速,將水花濺起,陳諾漫不經心打開音響,低沉男聲,唱著:

“他想知道那是誰,為何總沉默寡言?人群中也算搶眼,搶眼的孤獨難免,快樂當然有一點,不過寂寞更強烈,難過時候不流淚,流淚也不算傷悲。天真以為是他的獨特品味,殊不知是他難以言喻的對決,字幕畫面分割上演諜對諜,而誰是誰。對於第三人稱的角度而言,也明白其實每個人都有缺陷,不自覺遮掩,多少也算自然的行為。”

陳諾後悔放這首歌了,氣氛更沉悶了,他切歌了,換了首歡快的歌,他心滿意足笑了。

“切回去。”

女人說話了。

陳諾握方向盤的手青筋暴起,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這麼自以為是,都這麼用命令式語氣說話,不就有個錢嗎,不就乘個車嗎?陳諾深呼吸,控制情緒,將歌調了回去。

“我喜歡這歌。”

“我前妻也喜歡。”陳諾沒好氣道。他不知道為什麼沒把這首歌刪掉,明明歌詞寫得那麼喪,男歌手唱得也那麼喪,天天聽那麼悲傷的歌心情能好嗎?陳諾放慢車速,意識到自己開錯路了,在高架路的岔道上,選錯了路,路旁的樹都在風雨裡狂舞著,好似舞池裡的女孩,縱情放肆青春,將腰肢裸露出來,將大腿晃動起來,惹男人們想入非非。他前妻曾經也這樣。

岔道沒多久就下了高速,陳諾停了車,點了根菸,說:“開錯了,我抽根菸,你要是介意,下車換車吧,老子不想賺這個錢了。”

女人笑了。

陳諾渾身顫抖,心想:你能不笑嗎,你知道你笑起來有多像她嗎?

女人抽泣了。

陳諾連煙都握不穩了,他吼道:“你他媽哭什麼哭啊!給老子下車!老子賺個錢不容易!大半夜拉個女人來車上哭哭啼啼,還以為我撞鬼了!”

別哭了好嗎,別哭了,你哭起來那麼像她,你哭起來……我會心疼啊。陳諾罵罵咧咧,煙沒抽一口,菸灰灑了他一腿,他轉過頭,女人正準備摘墨鏡,陳諾說:“別摘!老子現在開車!”

女人很聽話,沒摘墨鏡。陳諾重新導了航,車搖搖晃晃上路了,車燈和路燈是唯一的光亮,一明一暗,一靜一動。

陳諾前妻出門也從來不摘墨鏡,哪怕是在室內。

陳諾這輩子沒掙過多少錢,結婚前也不是什麼好男人,喜歡存到錢後,眯著眼跑到裝飾得跟歐洲宮廷似的場合,大堂裡有好多高挑漂亮的女孩,她們濃妝豔抹,看起來好像長得都一樣,但沒關係,短裙那麼短,低胸那麼低,來到這裡,陳諾覺得錢花得值,買來了面子。

他知道,這面子就是鈔票,多一張多一分尊嚴,少幾張少幾分笑臉。陳諾只能用幾天的辛苦錢,換漂亮女孩一時的服從,他哪裡敢奢望,能娶到個漂亮老婆。

兩年前有個夜裡,陳諾接到一名乘客,他打量著副駕駛上的姑娘,笑嘻嘻道:“大晚上戴什麼墨鏡啊?摘了唄。”

女孩沒理他,陳諾也習慣了,流裡流氣的確挺討人厭。在某個紅燈時,女孩問:“那我摘了?”

陳諾側過身,伸出手,將手放到女孩耳側,輕輕摘下了墨鏡,女孩顫抖了下,沒有阻止。他的手觸到她的耳,他的指劃過她的發,墨鏡被抬起,被移開,女孩緊緊閉著眼。

“閉眼乾嘛?等我親啊?”陳諾是個流氓,什麼話都敢說,“紅燈只有十四秒了,我數三下你不睜眼我就親了,三……”

各式各樣的光都在閃耀著,打進了車裡,女孩的臉五彩繽紛,她感受到陳諾的呼吸在靠近,提起手,推開了他,她,睜眼了。

兩隻眼珠顏色不一樣。

異色膜,學名虹膜異色症。

陳諾看得呆了,怔怔說:“真……真漂亮。”

女孩撲哧一聲笑了,說:“綠燈了,開車吧!”

陳諾每每回憶起那個夜晚時,都會故作玄虛道:“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個夜晚,我遭遇了一場豔遇,遇上了最好的她。”陳諾在沒發福前,是個好看的男人,靠著一張好皮囊,加上會說,是騙取了不少女孩的芳心,他常常自豪道:“上海那些白領民工,還沒我開車掙得多。”

浪子皆有收心時,陳諾不再去娛樂會所了,更踏踏實實開車了,憑藉漂亮臉蛋和甜言蜜語,將女孩哄得心花怒放,他們第一次在鍾書閣約會時,陳諾就大膽牽住了她的手,稀裡糊塗的,就確定了情侶關係,她看著陳諾似乎真的成好男人了,決定嫁給他。兩個漂亮的人,羅曼蒂克式的相戀,婚姻像極了童話結局。

寫童話的人,往往都只寫到“王子與公主從此過上幸福生活”後就嘎然截止,不再多言。婚後生活像一場災難,浪漫如童話家也難以將其美化,陳諾也是個只能編到“從此以後”的浪漫童話家,真正的以後,是萬劫不復。

陳諾哪裡肯去找一份正經工作,他吊兒郎當的性格,怎麼能忍受得了聽任人擺佈的職場生活,他甚至都不肯成為正規的出租車司機,認定了開黑車才能賺大錢,他最遠大理想就是成為黑車界的大佬,整個浦東新區開黑車的,都得給他交入會費。

還沒收到會員費,陳諾便被警察抓到兩次,吊銷了執照,住了拘留所。

陳諾政治學得很差,但他也知道“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個道理,從拘留所出來後,他看著破出租屋裡貌美如花的姑娘,懊惱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隻不一樣顏色的眼睛,流著同樣透明的淚水。

妄想出來的美麗泡沫,啪,破碎了。是在沒有月色的黑夜裡破碎的,連折射的光芒都沒有。

女孩迷上了泡吧,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在一閃一暗的燈光裡,飲下迷醉的酒精,扭動曼妙的身體,忘卻那個破屋子裡越來越胖的廢柴男人。

廢柴男人也是男人,一次次找到酒吧裡,將女孩拉扯出來,在濃稠夜色裡爭吵、推搡、辱罵,眾人笑嘻嘻裡,摻雜著男人和女孩斷斷續續的啜泣。

離婚吧,離婚吧。

陳諾總算做了回真男人,沒有要求財產對半分,選擇淨身出戶——雖然,他根本沒給這個“家”帶來一點點財富。

這幾年,陳諾過得很不好,用假駕駛證開黑車,躲交警已成為他最擅長的事,但難免還是會進局子,久而久之,生活越來越窘迫,直到一款款叫車 app 的誕生,將他徹底打入了絕境。

陳諾望著左右搖擺的雨刮器,一下一下,每次搖擺的時間都那麼精準,沒有時間的誤差,它是怎麼做到那麼準確的?陳諾望出了神,直到車後座的女人咳了咳,他才回過神來認真看路。

為什麼又想起那段短暫的婚姻?陳諾很懊惱,那首喪裡喪氣的歌在女人的要求下調整為單曲循環了,越聽,陳諾腦子就越混亂。

好像就是在鍾書閣聽的這首歌吧?那時候,前妻掏出耳機,在彷彿是星光漫布的書房中,把耳機塞進陳諾耳中,她輕聲說:“給你聽一首我很喜歡的歌。”

陳諾很想笑,拜託第一次約會啊,聽這麼悲傷的歌幹嘛?女孩湊到陳諾耳邊,低聲說話,男歌手低沉歌聲變為背景音,女孩說:“如果愛是天賦……理解,是否將成為我們之間永恆的詛咒?經常,外在的一切巨大如星辰,看起來那麼肯定。退而求其本,我們呵護內心藍綠藻般微小的夢。直到太陽出現,直到月亮出現。“

神神叨叨的,總愛說別人聽不懂的話,陳諾只知道女孩是時尚雜誌主編,文藝過了頭。陳諾摘掉耳機,抱怨道,“什麼意思啊?”

“是這首歌所屬專輯上的文案,寫得多好。”

寫得是真好,那句“理解,是否將成為我們之間永恆的詛咒”真的變成詛咒了,一語成讖。

睡前故事:第三人稱

陳諾加快了車速,過去種種畫面在他腦海轉啊轉,轉啊轉,他要發瘋了,明明不願想起的,明明不該想起的,偏偏又想起了。

想起的還有很多,離婚後,前妻好像嫁了個厲害的男人,什麼都好,也是,像前妻那麼好的女人,就該嫁個好男人啊,聽說,那個男人還是個畫家,能開全國巡迴畫展的那種級別,聽說,前妻還用男人的名字開了家酒吧,這樣也好,至少她喝起酒來安全得多了,畢竟自己是老闆娘啊。

陳諾胡思亂想著,車越開越快,驀地,車後女人開了口:“慢點,陳諾。”

車速慢了,陳諾慌了。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的?”陳諾問。

“車上擺得有呢,開黑車還偽裝成出租車,煞有介事掛個工號牌?”

陳諾望著右上角的工號牌,他想起來了,想起剛結婚時,女孩逼他去當正規出租車司機,他不肯,自己做了個去打哈哈。

陳諾的內心輕輕抽動了下,彷彿是心臟在不經意間慢慢破裂了,流淌出滾燙的、酸楚的、腥甜的血。他累了,他真的累了,他又加快了車速,想要快點結束這趟旅程。

“我是去接幾個喝醉的朋友的,他們三個跑去喝酒,居然能沒帶錢,還來找我幫忙。不過,也好久沒去泰晤士小鎮了,還挺想念的。”女人自顧自說起話來,“我跟你講個故事吧。”

陳諾不點頭也不搖頭。

“有個女孩大學時深愛一個男孩,男孩是個藝術家,很窮很瘦,畢業後他們住在破舊的老公房裡,女孩賺錢養他,後來,不知好歹的男孩還是提了分手。女孩很難過,依舊專心工作,終於成為職場女魔頭,可她想結婚了,她自己有錢,所以不在乎丈夫有沒有錢,她呀,只想找個和初戀長得很像的男人結婚,有天夜裡,她坐上了一輛車……”

“別說了。”

“天底下居然有長那麼像的兩個人。女孩和黑車司機結婚了,果然長得像的人,都一樣窮啊。女孩很難過,但日子還得過,可是突然有一天,女孩的初戀找回來了。”

“別說了……”幾乎是懇求。

“女孩見到初戀回來了,毫不猶豫就和司機離了婚,她和初戀結婚了。女孩只想跟第一個丈夫說聲,對不……”

“別說了!”陳諾急剎車,女人腦袋差點撞上前座車後背,已經到泰晤士小鎮了,遠處有三個醉醺醺的人搖搖晃晃走來。女人的墨鏡懸掛著,快要落下來,女人伸出手,準備將它摘下。

“別摘。求你了,別摘。”陳諾聲音發著顫,“別摘。”

女人點點頭,坐正,將墨鏡戴好。遠處的三個人終於靠近了,敲打著窗戶。

睡前故事:第三人稱

我敲打著窗戶,拉開前座,衝兩個白痴員工喊道:“你們坐後面!跟曉薇姐坐一塊,我坐前面!”

男司機在聽到”曉薇“兩個字時,顫抖了下,我晃悠著腦袋,拍拍司機肩膀,說:“感冒啦?不好意思啊,讓你開了那麼久。”

“曉薇姐!你大晚上戴墨鏡幹嘛呀,你不是不在意別人看到你眼睛顏色不一樣了嗎?”我的白痴員工餘梓雯嚷嚷著,她總是那麼吵。

男司機掩起面,開始啜泣。

所有人都沉默了。

“啊……司機大叔,你你別哭啊,覺得又要開回市區不划算是嗎?錢我們不會少的,副駕駛上那個是我們老闆,他,他給錢!”阿光也叫了起來。

“你閉嘴。”我說,同時通過後視鏡掃了眼傅曉薇,又看了看右上角那個偽劣的工牌,我仔細盯著男司機的側臉,我沉默了。

“我來開車吧,今晚我滴酒未沾,放心吧,不會被查酒駕的。”我低聲說,“駕照我也帶了。我們換個座吧,我來開。陳諾。”

陳諾抬起頭,看我,他已淚流滿面,他哽咽道: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的?“

”車上擺得有呢,別開黑車了,被抓到不好。“我笑,我看了看時間,說,“都已經凌晨2點59分了,好晚了,我們都要早點回去休息呢。”

陳諾深深嘆了口氣,他沒看後座,誰也沒看,默默下車,與我交換了位置,我隨手點開了音樂,是傅曉薇最喜歡的歌《第三人稱》。

對於第三人稱的角度而言,也明白其實每個人都有缺陷,才不斷的追尋更好的自己,直到青春一定程度的浪費,才覺得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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