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玉帅”吴佩孚的风云剑鞘里有两柄剑,一柄是野心抱负,一柄是春秋大义。在一般旁人那里,这两柄剑通常是水火难容的,但在吴佩孚这里,不仅水火可以相容,而且双剑必须合璧。
初看,一是一,二是二。
再看,一又岂能只是一,二又岂能只是二。
此等风骨,在北洋时代大概是独一份的,也正因为如此,“玉帅”吴佩孚曾独领过那个时代的风骚。
在北洋时代那一批登过庙堂的大帅中,吴佩孚属于出道很晚的一位。当年,当他离开京城赶赴天津从军,只是淮军一个管带的“戈什哈”时,段祺瑞已经是三品衔的武卫右军炮兵统领兼各军事学堂总办了;当他在曹锟北洋陆军第三师刚刚脱颖而出的时,胡子出身的张作霖已经贵为奉天督军兼省长了——按照寻常的轨迹,年近三十才起步,他应该是没有机会踏上风云阶梯的。
看吴佩孚的早期历史,的确是这样,在一鸣惊人前,他着实经历过一段十分暗淡憋屈的时光。
吴佩孚的风云历史是从他在家乡的一项“壮举”开始的。
二十二岁那年,“安香杂货铺”之子吴佩孚苦读见春,一举考中了登州府院试的第三名,也就是中了秀才。
然而,未待他这一个新科秀才去投考举人,他即被县衙革去了功名,而且还成了“海捕”的通缉犯。
他犯了什么事呢?
秀才吴佩孚读书是真正的“执经问义”,这让他对传统礼教甚为恪守坚信,当听说本县电报局长为祝寿,从省城请来一个“男女混杂”的戏班子时,他勃然大怒,当天便鼓动几个新科秀才随他一道去电报局长家替天行道,砸人家的场子。
当时,知县和县上的头面人物皆在现场听戏,见他这样一个小秀才竟敢如此无法无天,当然要拿来问罪。所幸,在衙役赶来拿人时,吴佩孚已连夜逃去了京城,于是县衙立即发出了一道海捕通缉文书。
在京城避祸的那段时间,吴佩孚靠在街头写春联、算命聊以谋生,境况十分落魄,若不是堂兄吴亮孚在这关键时刻给他捎了个信,劝他去天津投聂士成的武卫前军,他很可能会从此淹没在穷苦落魄的汪洋大海中。
有才有傲骨之人折掉翅膀,初困俗世时,心头往往是压着重石的。刚进军营的吴佩孚就是这样,平日里他总是落落寡欢,沉默无言,木讷的像个傻子。那时候,军营中的兵油子们都瞧不起他,唤他都叫他“吴傻子”,面对这一种无形的胯下之辱,吴佩孚唯有“我行我素”置而不较,用一个“忍”字来苦撑。
乱世大风寻猛士。
关于吴佩孚在曹锟手下脱颖而出,流传开来的是一则曹锟识人的佳话。
话说有一回,秀才吴佩孚得了一个代表曹锟第三师致辞的机会,向以眼力过人的汤芗铭听完吴佩孚的致辞,找到曹锟说:“三哥,你手下有个出类拔萃的人才,能否介绍给我,我学借将的故事如何?”
曹锟问:“你说的是谁?”
汤芗铭说:“你的副官长吴子玉。”
曹锟含糊地应了一声,心说我没看出此人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呀?然而素来大智若愚的曹锟也有识人用人的过人之处,那就是借人眼光,不求甚解。
在曹锟看来,既然善识人才的汤芗铭赏识吴子玉,与其楚才晋用,不如楚弓楚得。
于是,他干脆一口气保荐吴佩孚升任了第六旅旅长,并从此将吴视为心腹大将,事无巨细,有事必以咨询。
千里马获得奔腾的机会后,吴佩孚很快迎来了一战成名的机会。
民国六年(1917年)七月,辫帅张勋借进京调解“府院之争”之际,在京拥兵复辟清室。被黎元洪解职下野的北洋猛虎段祺瑞在天津奋起组织“讨逆军”,并自任总司令。
段氏通电,天下响应。
回防保定的曹锟率先出兵,而为他打头阵,充当急先锋的便是新晋第六旅少将旅长吴佩孚。
吴佩孚统兵逐鹿,有北洋常胜将军的美誉。玉帅吴佩孚打仗有两个特点,一不惜命,二善奇谋突进。战张勋的辫子军,即是他一鸣惊人的首次表演,他率第六旅一马当先,既有谋又锐利,一口气从丰台直杀天坛,畅快淋漓地击溃了三千辫子军,要知道,张勋此来一共只有四千五百兵马,可以说,吴佩孚一旅就废了他。
此战虽不惨烈,但足够荣光,吴佩孚终于扬眉吐气,一举登上了北洋风云大舞台,这一年他四十三岁。
张勋复辟的闹剧被弹压下去后,段祺瑞以“三造共和”之功迎来了他权势的巅峰。只是自袁世凯死后,段祺瑞想号令全国,实现大一统的千秋大梦,也非易事,为了将北洋另一巨头冯国璋平衡住,他只得将此前已是副总统的冯国璋迎上大总统的宝座,而自己则受拜了握有实权的内阁总理。
京城既有北洋虎,又存北洋豹。如此一来,京城迎来了第二次“府院之争”,段祺瑞志在武统全国,冯国璋为制其锋芒,主张南北和议。
两派相争,北洋猛虎短期内似乎占据了主导地位,于是乎,段祺瑞令箭一投,讨伐南方叛军的北洋威威之师即向南方杀去。
这一次担纲的又是曹锟的北洋陆军第三师。
此时的曹锟已是直隶督军兼省长再兼第三师师长,得令后,他以无法分身为由,保荐吴佩孚任代师长兼前敌总指挥挥师南下。吴佩孚获此大任后,果然不负众望,他率第三师出直隶而河南而湖北而湖南,势如破竹,只半年时间,即攻下了湖南长沙。
如此所向披靡,当时谁都清楚,只要吴佩孚一声令下,不过来年,北洋大军定可定三湘,平粤桂,也就是说,段祺瑞的武统大梦指日可待。
可就在这个时候,吴佩孚亮出了他的双剑。
先说他的野心抱负。
吴师攻下长沙后,按北洋惯例,谁拿下一省,谁接任该省督军兼省长,但此时的段祺瑞因害怕曹锟进一步扩大直系的势力范围,被迫下了一步庸棋,他将湘省督军兼省长的大位给了自己的嫡系、对收复湖南无尺寸之功的张敬尧。
有一种人,过往的憋屈与当下的傲气是成正比的,吴佩孚即是如此,面对段祺瑞的不公打压,他无从就范,只能拍案而起。
得知吴佩孚有罢兵不战之意,段祺瑞随即用俗世的弥合手段来笼络驱使之事,民国七年(1918年)六月三日,吴佩孚被北洋政府破格授予“孚威将军”,而他的上司曹锟则被任命为川粤湘赣四省经略使。
让段祺瑞没想到的是,吴佩孚不仅有野心抱负,更有让人侧目的春秋大义。
接下“孚威将军”这一象征军人的荣耀名号后,他随即给段祺瑞发了一封罢战息兵的通电,其中有这么一段话——
“阋墙,煮豆,何敢言功?既经罢战议和,南北即属一家,并非寇仇外患,何须重兵防守?对外不能争主权,对内宁忍设防线?”
完了,吴佩孚更是在这个时候高调喊出了他一生未破的“四不主义”,即“不做督军,不住租界,不结交外国人,不举外债。”
北洋时代不乏作秀之言,但吴佩孚此言绝非虚晃一枪,而是埋入脊梁的春秋大义。
得意之时大义而起!
这是何等的一个大写的“正”字!
乱世多有慷慨时。
就在吴佩孚要秀才造反时,京城又爆发了要求北洋政府拒签《巴黎和约》的抗议浪潮,关键时刻,远在南岳衡山之下的吴佩孚再次发声,孚威将军在通电中慷慨激昂地说——
“大好河山,任人宰割,稍有人心,谁无义愤?彼莘莘学子,激于爱国热忱而奔走呼号,前仆后继,以草击钟,以卵击石。······其心可悯,其志可嘉,其情更可有原!”
更慷慨的是,吴佩孚有感而发,随之又写下了他那一篇著名的《满江红》——
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浪大作。
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
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
到而今倭寇任纵横,风云恶!
甲午役,土地削,
甲辰役,主权弱。
江山如故,夷族错落。
何日奉命提劲旅,一战恢复旧山河,
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
据说,吴佩孚率师北归之时,三万余名官兵一路皆在唱这一首《满江红》。
在威猛如虎的段祺瑞看来,吴佩孚擅自北归,皖直大战已无法避免。论兵力,段祺瑞的皖系当在曹锟、吴佩孚之上,加之段祺瑞的威望,这是典型的以下犯上,以弱抗强。
此种情景,就连乱世枭雄张作霖也暗自为曹锟捏一把汗,他私下问曹锟,三哥有无把握?
曹锟回答,子玉的把握就是我的把握。
为野心抱负而战,为心中的春秋大义而战,此时的吴佩孚确是大风中的猛士,在交兵之前,他激昂澎湃地给老前辈段祺瑞下了一道嫉恶如仇的檄书——
“段氏祺瑞,秉性凶残,专擅恣睢,阴贼险艰······共和肇造,入绾军符,高下在心,黜陟由己;援引小徐,朋比为奸;购械吞款,庇恶心作乱。······漠视民瘼,轻启兵端,嗜杀以争,残民以逞!”
是可忍,孰不可忍!
被后辈学生辱骂到这等地步,段祺瑞终于放下一切周旋手段,发兵开战。
然而这一次皖直大战,只打了六天,段祺瑞手下的那一帮劣将就败在了吴佩孚手下。但段祺瑞北洋虎威也是名副其实的,战到第六天,当吴佩孚率直军抵进京城时,段祺瑞怕糜烂京城,遂宣布解散皖军,请求大总统解除他边防督办和陆军上将的职衔,之后他将奉还历年所得的勋位与勋章,以谢国人共谅。
但有一条,他段某人只在京城,静待发落,绝不狼狈而逃。
必须承认,这份傲然气节,也是北洋时代的一种光辉。
经此一战,如日中天的吴佩孚,一跃成了国内外瞩目的庙堂大人物。
然而在众望所归之下,吴佩孚做下的两件事却颇让世人感慨,又或者说,世人再次看到了他的春秋大义。
第一件。
当时的陆军总长其实已非他莫属,但他却践行了此前“不做督军”的承诺,不声不响地径自领兵回河南洛阳练兵去了。
这一幕甚至让许多外国人佩服的五体投地,有日本人写道:一个封建思想哺育的军人,能在众望所归之际战胜自己的权力欲,舍名利而不取,实在不易!北洋时代,这样的人绝无仅有!即使漫漫数千年中国史,又有几位胜利者能舍弃近在眼前的权力巅峰而不登?
第二件。
他特意穿上便服看望了败军之将,他的老师段祺瑞。据说,在段祺瑞的声色俱厉下,吴佩孚始终躬行弟子礼,干戈虽为彻底化开,但彼此已无怨恨。
这是什么?
风云可争,尘埃落定,大义必尊。
讲到这里,不得不提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十二月十一日的那一天。
那时的吴佩孚早已是京城中的失意人,因为傲然倔强依旧,那时的他已无多少朋友,他也很少出门。但在这一天,他却穿戴甚为正式地出了门,只为去前门火车站迎接老师段祺瑞北归的灵柩。
那是山河破碎的阴沉时刻,吴佩孚用一副传诵一时的挽联,表达了他对老师的敬意,而在这份敬意底下依旧是他的春秋大义。
“天下无公,正未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奠国著奇功,大好河山归再造;
时局至此,皆误在今日不如,明日不战,忧民成痼疾,中流砥柱失元勋。”
伴随这一副挽联的是车站外扎起的高大素牌楼,那牌楼上赫然写着吴佩孚的亲笔大字——
“还我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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