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8 溫故新知

有一則阿拉伯諺語說,騎驢行至宮殿門口,你必須先從驢子上下來,方可進入


羅伯特·特維格(Robert Twigger):英國詩人、作家、探險家,現居埃及開羅。萬古雜誌授權《新知》刊登了他的《荒漠寂靜》。

尚曉蕾:70後,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信息媒體碩士,廣告從業者。她為本期《新知》翻譯了《荒漠寂靜》。

世事的本質往往有著自相矛盾的弔詭,一輛引擎顫動的四驅越野車——由非渦輪柴油發動機驅動,排量4.2升的日產途樂或者豐田陸地巡洋艦——卻能夠作為絕好的途徑,帶你去體驗荒漠最迷人的一種特質:寂靜。它使你深陷其中,引領你去體驗此前你僅僅隱約感知或在想象中才出現過的境界。汽車發動機充氣燃燒發出的轟鳴噪音在一次顫慄與一聲悶響之後戛然而止,彷彿留下真空,讓寂靜湧入,填滿四周。你能夠感覺到,噪音從你耳邊吸走的並不是空氣,而是某些更精細的物質,某些構成太空的細密顆粒,抑或是構成暗物質的神秘元素。不管它到底是什麼,都被吸走了,這讓你的聽覺更敏銳,但能聽到的聲音卻更少。發動機前蓋遇冷收縮時發出的輕微咔噠聲。最後一個人下車後的關門聲。赤著腳四下踱上幾步時的踏沙聲。然後,一切歸於寂靜。

如果你下車走走(發動機停止後,留在車裡就鮮有樂趣可言了),你就會發現,你很久前已經放棄追問的那些讓人絕望的問題,全都有了答案。答案出現了!但或許並非以言詞的形式。那才是最不尋常之處:你用言詞提出了一個問題,也得到了一個很滿意的答案,但這個答案無法被轉變為言詞表達,否則就會失去其最重要的成分。

從少年時期起,我一直堅信撒哈拉是最大的沙漠,是所有沙漠中的珠穆朗瑪峰——它極為乾旱,也無比荒涼。你無法真正進入它的中心。所有的城鎮和鄉村都多少在被那片醜陋的蠻荒之地吸榨著,那裡遍佈著一塊塊方形的灌溉綠洲和一道道岸邊覆蓋著白色鹽粒的溝渠,還有零散幾株毫無活力的棕櫚樹和成簇的金合歡,在它們斑駁的樹蔭下面,躲著一隻驢子或者幾頭山羊,不時發出一些響動。所以你需要一輛車。它載著你到遠方去,雖然實際上在日間開出三四公里就足夠了。(在夜晚你可能要走的更遠些。曾經在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我去到60公里外的沙漠深處,卻仍然可以看到遠方地平線上閃耀的城市燈光。那會有些掃興,但並非總會發生。)然後,引擎停止。冒險開始。每一次初訪的旅程都是一次冒險。

有風的日子,你仍然能夠獲得寂靜。但僅在風起之時。然後你就會注意到,風兒掀起衣袂,或者帆布沙沙作響。如果風真的很大,它就會捲起細沙,在地面上攘起一層輕霧——打著旋,不像雲,而像夢,柔軟輕盈,天地間所有的塵埃,都飛揚起來。在沙漠,每天都會颳起幾陣風,有時候一刮就是一天。你從來不會遇到不起風的日子,但也總會有平靜的時分。奇怪的是,通常在你跨出那輛有著耐磨的大號輪胎,灼熱的排氣管,發動機蓋子還在因為收縮而咔噠作響的越野車時,風也恰好停住了。

你開始聆聽寂靜。你開始傾聽不完美之處,以證明寂靜的存在。或許咔噠聲能讓你略為安心,但是它在慢慢減緩,減弱。人們在朝氣蓬勃,充滿希望的時候,會去尋找信仰存在的證據。很多人年紀輕輕就早早放棄了。他們更願意享受拒絕相信,徹底虛無,以及毫無價值的平庸帶來的舒適,並且很容易就被音樂,慾望,金錢,娛樂,爭議文化和物質所擺佈。比如汽車。比如載你來到此地的那輛汽車,現在你可以把它拋在身後了。有一則阿拉伯諺語說,騎驢行至宮殿門口,你必須先從驢子上下來,方可進入。

所以你傾聽噪音存在的證據。就像是接到來自天堂的電話:沒有對方應答的聲音,沒有沉重的呼吸,你什麼都沒有聽見。你傾聽著,想否認寂靜的存在。這是你最初的反應,也是你作為一名信徒的自然反應。你不相信。信念在此毫無用處。你傾聽著……但你什麼都沒有聽見。

從1993年起,我就經常到埃及去。我的妻子是埃及人。不過,直到2004年,我都還沒去過沙漠。我看見過沙漠,我曾坐在一輛有空調的汽車裡,沿著它的邊緣行駛,但我從未親身體驗過它。

對我來說,在埃及的全部經歷都與開羅的瘋狂有關。我熱愛哈里里可汗大市場後面迷宮一樣無窮無盡的集市,在劇場宮屋頂酒吧的夜晚暢飲時光,在艾爾索維“文化之輪”區享受音樂,在濱海路六車道的混亂交通中奮力前行,在黎明時分搭乘一輛破舊的拉達出租車穿過“死亡之城”回家。但即便如此,在對任何一座城市來說都該歸於安靜的時段裡,開羅仍然在嗡嗡作響,連綿不絕,侵襲著我的耳鼓。

一位電影導演曾經告訴我,在開羅拍外景是一場噩夢。他們經常把突尼斯的外景地偽裝成開羅。原因就是噪音:他們稱之為,嗡鳴聲。即使你凌晨三點在尼羅河中央花園一般的富人居住區扎巴拉克島上拍攝,你也仍然聽得到。它就如同一種聽覺上的霧霾;起初很難察覺,對很多人來說也不是問題,然後它伺機逐漸侵蝕入你的身體,讓你不安,讓你如同置身麥片盒中一樣被不停攪動。你的身心永遠無法安定下來。曾經有人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一個人買了摻假的可卡因。吸食的時候,一小片硫酸鋁粘住了他的鼻竇,並在他的頭骨上燒出個洞,一直穿透到大腦。在我的想象中,開羅的嗡鳴聲就像一種緩慢反應的酸性物質,正在洞穿脆弱的耳骨,向著內部的大腦皮層侵蝕。

霧霾的狀況無疑越來越糟糕。我最初來到這座城市時,某些日子裡市區的汙染會很嚴重,但是往外走遠些就沒什麼問題了。到2004年,如果你北上到達離市區最近的沙漠地區瓦迪戴加,你能看到一層灰濛濛的空氣籠罩在開羅上空,像是一大口黏痰。並且,在瓦迪戴加,空氣雖然清新了一些,你還是能夠聽到高速公路上卡車變換檔位時發出的聲音。如果你停下來,保持靜止,你就總是能夠感覺到自身由內而外的顫慄,那是因為你的身體正與這座非洲最大城市脈搏深處的嗡鳴聲產生共振。

經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注意到,在那些嘈雜的噪音之間從未有過空歇,從未有過任何相對寧靜的瞬間。即使是在深夜,我醒來,整座樓房都在熱浪中顫抖,樓群中不停轉動的空調機也在轟然共鳴。遠方傳來火車變軌的聲音,狗叫的聲音,環路上的車流不斷轆轆駛過的聲音……而後還有禱告的聲音。播放禱文的喇叭就被安置在我們的陽臺外面,在我們住下的第一週裡,我就想到過自己最後要麼會把電線切斷,要麼就會瘋掉。一週之後,我幾乎注意不到它了。我不知不覺把那個聲音屏蔽了。當我偶然專注聆聽時,我很喜歡它。它是一個溫馨的提示,它告訴我,我們所處的世界仍有一些秩序存在,並不同於外面那道持續不斷嗡鳴呢喃的音牆。

那就是你永遠無法擺脫的狀態,那些讓你永遠無法逃離的事物,感覺像是對靈魂的入侵。它們鑽進你的身體。我能夠感覺到噪音與嗡鳴正在損壞我的內臟。我不知道它們會如何做到;我只是確知,這件事遲早會發生。我到艾因蘇赫納的紅海度假村去住了兩天。那裡……很安靜。當時我就明白,自己在城市裡生活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然後我發現了沙漠:那裡不僅是更安靜而已,那裡是最安靜的地方。

我的首次真正的沙漠遠足計劃中本應有一輛汽車,但我當時還沒有車。我曾經讀到過人們用手推車搭載水源穿越澳洲中部的報道;有一群人甚至用過一輛廢舊的冰激凌推車。我在一張廢紙片上畫了一幅設計圖,然後花了50英鎊,在開羅某個小巷內的五金行裡做了一輛推車。我把四個助動車輪子固定在一個膠合板底座上,並添加了堅固的鋼軸。這個推車沒有方向盤。你要用繩子在前面拉,或者從後面推,但通常需要同時進行,特別是當車子深深陷入沙地的時候。要想操控方向,你只需要在拉動的時候往一邊多加點力,車子就會轉向一條新的軌跡。它運轉出色,也很安靜。

不過,這個推車看起來確實有點荒唐。即使當著我的面,人們也總是會報以嘲笑,令人頗為窘迫。不過,和我一同遠足的朋友是一位(從海邊遠道而來的)前任美國海軍水兵斯蒂夫·曼,這給我增添了勇氣,我們頂著嘲諷,居然完成了一次相當不錯的旅行——向撒哈拉沙漠腹地深入了150公里。我們在推車上高高堆放起72升水,足夠兩人一週的用量。五天半之後我們就把水全都喝光了。在沙漠中拖著一輛推車前行,是一項很讓人焦渴的工作,哪怕這是在白天氣溫30攝氏度(86華氏度)以下,夜間極其寒冷的冬季。

第一次沙漠之旅讓我學到了很多。我知道寂靜就在那裡,但你需要忍受酷熱與不適作為抵達那裡的代價。我還學到,人類是慣於跟隨的生物。這是我們的天性。當你穿行於這片廣袤無垠的荒地之中,所見之處皆是從未被踏足過的沙漠。然後你注意到了一些足跡。接著你便開始跟隨那些足跡。如果你看到了一些足跡,並且正不知道往哪裡走,你就會跟著足跡走。這沒什麼邏輯,但是每個人都這樣做,除非他們有意打破這個慣例。你可以將這個規律延伸到日常生活中。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在深刻地遵循著某些習慣,並給它們起了個體面的名字:常規。我不也如其他人一樣般遵循常規,為了所謂的便利而忍受著噪音,生活在一座有害的大城市裡嗎?

不久之後,我買了一輛車,那是一輛車齡16年的短軸距豐田陸地巡洋艦,由汽油驅動,有加強車軸。它很破舊,但是到沙漠中去就需要這樣的車。並且,因為這輛車發出的噪音太大,所以熄火後,寂靜的感覺就會更加強烈。汽車的板簧懸架經過了改裝,因此我能夠在後備箱攜帶超過一噸的水和汽油。我有一個容量600升的便攜式油箱,尺寸恰好能夠裝進車內,我還有10個軍用簡易油桶,其中最舊的幾個是在1967年的戰爭中留下來的,但仍然完好無損。

我喜歡驅車帶遊客們深入沙漠,展開他們的首次撒哈拉之旅。在平整的礫石路上行駛約一個半小時之後,你會遇到一個向下的急坡。在那裡,地面突然往低處延伸,通往下方一層層的峭壁,讓整個法雲盆地和遠處的卡倫湖盡收眼底,一覽無餘。我通常會把車停在懸崖邊上,遊客們鑽出車廂,聆聽寂靜,感受耳邊的一片空曠,同時觀賞著眼前令人難以置信的美景。那讓他們無法言語,滿懷敬畏。

但開車還是太過簡單。探索沙漠的真正方法是貝都因人的方法:騎駱駝。我和我的朋友理查德德·莫恩曾經與埃及南部達赫萊綠洲的一群貝都因人一起,到沙漠中旅行過幾次。那些駱駝一直在抽鼻子,吐痰和放屁(不過他們放屁的頻率還是比騾子低一些)。所以,如果你把帳篷搭在了駝隊的下風口,你就永遠不會獲得絕對的安寧。不過,當你到周圍尋找石器工具或者巖刻的時候,也一定能夠找到寂靜。要想抵達寂靜之地,騎駱駝不失為一種好的方法。

理查德德在英國教授商業課程。他說我們應該成立一家公司,開展一些能夠讓我們經常進入沙漠中的業務。我們曾經考慮過出口貝都因的服飾或者木柴爐子,以及提供山地自行車遊覽服務。最終,我們決定販賣寂靜。我們僱傭了三個貝都因人和九頭駱駝,帶著來自英國,瑞典和德國的西方遊客走進了沙漠的深處。我們定好了價格: 1550英鎊(合2400美元)14天。這個價格是經過詳細論證後製定的,但是我們仍然僅能維持收支平衡。對於那些更願意通過艱苦努力以及精心準備去尋找寂靜,但並不願意為此花錢的人們,獨自前往也是一種途徑,我也一貫鼓勵這種嘗試。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把寂靜之旅推銷給了位於加州的甲骨文公司。他們派出管理層人員——通常是十到十二人一組——前來體驗令人改變心境的沙漠棲居。我們帶著他們在沙漠中徒步了好久,然後在沙丘上搭起了一個貝都因營地,但是對他們中的大多數來說,當我們讓他們各自遠離營地,找到一個相互看不見也聽不到的地方時,最具意義的冒險才開始。他們拖著沉重的步伐,往不同的方向離開營地,像是星星發出的光線一般,直到彼此無法看見。然後,他們坐下來,傾聽著周圍的寂靜。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同樣的感受。有些人感到恐懼。還有些人慾罷不能。一個女人聲稱她患上了一種沙子過敏症。一個男人告訴我們他的痔瘡犯了,因此未能像其他人一樣欣賞到沙漠的寂靜,併為此表達了歉意。

前往寂靜之淵的最宏偉的一次旅行是在2010年,我們依循著德國探險家弗里德里希·格哈德·羅爾福斯曾經走過的路線,他在1874年將足跡踏遍了從德赫拉綠洲西北部到西瓦綠洲之間的900公里地區,西瓦綠洲是一個偏僻的地點,據傳,亞歷山大大帝當年曾經在那裡占卜求得神諭。我們一行有六個歐洲人,四個貝都因人和九頭駱駝。羅爾福斯當年帶了二十頭駱駝,途中死掉了一半。我們幾乎將要失去一頭駱駝,但它又奇蹟般地活了過來。駱駝可以不停翻越一座又一座沙丘,但是如果你不注意,它們會突然呈現出疲勞過度的跡象。然後他們就會拒絕起身,一直呆在原地直到死去。

這條路線橫穿大沙海的邊緣地帶——這片沙丘佔地114400平方公里(44170平方英里),相當於英格蘭或者密西西比州的面積。我們花了二十七天才穿越它。在那期間,我們沒有遇到任何人,只看到遠方出現過三輛汽車:或許是利比亞走私犯。我們連他們的聲音都沒聽到,只是看到了五公里之外的汽車駛過時,反射在前風擋玻璃上的閃爍陽光。

二十七天的寂靜。那是與十個人和九頭駱駝同行,並時常遭遇北風勁吹的旅途中,你能夠獲得的最大程度的寂靜。換句話說,只有當你遠離隊伍,並且風聲漸漸平息時,你才能夠真正感受到寂靜的存在,而這種時刻足夠多。當然,這裡完全沒有嗡鳴聲,我當時已經開始相信,那嗡鳴聲才是真正的殺手,是摧毀睡眠,損害神經,攪動內臟,擠壓胸口的元兇。

隨著年齡增大,你會越來越珍視寂靜。你的神經更容易受到驚擾。嘈雜的音樂變得越來越沒有吸引力。你不再想要獲得刺激,反而開始尋找讓自己平靜下來的方法。但是我猜想,尋找真正的寂靜具有更深的意義,並非僅僅出於對於輕鬆的渴求。許多宗教的戒律中都有堅守寂靜的信條,這並非出於偶然。只有在寂靜中,靈魂才能夠釋放自己,並聆聽到來自內心深處的最微弱的訊息。

一個人到底需要多少寂靜?你可能會對它貪得無厭,並終日沉溺其中。我知道有人一半的時間都在沙漠中度過,另一半時間則用來想辦法回到沙漠。有人說,他們這是在逃避生活;至少他們一定在逃避噪音。最近有研究表明,長期暴露在噪音中不僅會損害聽力(開羅的平均分貝是85,常常能到95以上,僅比站在一臺電鑽旁邊的分貝數略低);它還會損害你的心臟。持續的噪音會引發慢性應激現象。壓力激素因而會成為你形影不離的夥伴,日日夜夜在你的體內循環不止,讓你的心臟疲憊不堪以致衰竭。這一定是人們在沙漠中的前幾天會倍感活力煥發的原因。我見過一個老年男人——碰巧他就是一位退休的心臟外科醫生——起初在營地周圍蹣跚而行,後來在沙丘和峭壁的邊緣健步如飛。那就是寂靜的力量。

當你重新開始享受喧鬧的流行音樂時,你就知道自己已然痊癒了。你不再懼怕人潮擁擠的夜店;砰砰作響的低音貝司就像是一個熟悉的朋友,而不是魔鬼的來信。你能“承受”它。現代生活“還可以”。你接受了一個解毒的療程,其結果就是讓你看起來更加年輕。年輕人的身心尚未被噪音充斥,所以他們主動去尋找。而對於那些曾經承受太多,但已經放空的人們來說,回到喧囂世界的喜悅是讓人興奮的。那麼,這一免疫力能夠持續多久?如果你幸運的話,也就大約兩週吧。

溫故新知|荒漠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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