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7 水上漂泊半生“黃河英雄”上岸後無處安居

新京報訊(記者 張一川)孫貴友的身份證與眾不同,住址一欄寫的是:“河南省息縣城關鎮船民304號”。同樣與眾不同的還有他的經歷:2004年5月1日,一艘從黃河北岸出發的木船在河中翻沉,他和20歲的小女兒從南岸駕駛自家漁船,救了16個人,而整個事故中一共有17人被救出,其中13人存活。孫貴友一家跟船和水打了一輩子交道,救人也不止一次,二十多年來陸續從黃河裡救了100多人。多年前,他甚至被媒體稱作“水上救星”、“黃河英雄”。

65歲那年,“黃河英雄”上了岸,漁船也被吊上了河岸,報廢、拆解、消失。在水上漂了大半輩子的孫貴友,失去了黃河上的“家”。

上岸後住在窩棚裡,生活卻似乎還在“漂”著。他今年67歲了,想要一個“根”,想跟農民一樣穩穩當當地過日子。但是對於戶口都在“水上”的“船民304號”來說,這是一個光靠“努力生活”沒法實現的願望。

水上漂泊半生“黄河英雄”上岸后无处安居

2003年7月24日,孫家的全家福。馬宏傑攝

黃河上的“船民304號”

孫貴友跟船、水和魚打了一輩子交道了。年少時跟著父親在淮河運貨拉縴,後來自己沿著黃河的“幾”字彎遊走,打雁、捕魚、成家、生子,再把閨女送出嫁,親家也是漁民,然後在兒子們結婚時送他們一艘船,把兒媳婦迎上搖晃的甲板……

十幾年前,孫貴友、老伴李甲雲和小兒子孫連喜,還有大兒子孫根喜及他的家庭,駕駛著大小漁船,從下游的花園口區域,溯流到了鄭州市惠濟區古滎鎮武惠浮橋附近。

攝影師馬宏傑則在2003年就結識了孫貴友一家,那時未結婚的小兒子和兩個女兒都跟著孫貴友夫婦住在一艘船上,大兒子一家住另一艘。小浪底水庫的凌晨四點,一家人起來,留下女人做飯,男人出船去收前一晚下的漁網。長達一千米的網,最後收上來20多斤河蝦和十幾二十條小魚,一家9口當天的收入只有40多元。

當天正好碰上漁政工作人員來收取管理費,稱孫貴友已經兩個月沒有繳納管理費了。馬宏傑記不太清當時工作人員開出的管理費是600元還是800元,總之孫貴友是交不上這筆錢的。上回沒能及時繳費,孫貴友家的一條小漁船已經被漁政工作人員拖走了。

在江河上討生活從來不容易。早年在信陽息縣老家,孫貴友的父親在航運公司做貨運,運糧、拉煤,在淮河上承擔著現在貨車司機的功用。

“沒有解放前,俺老父親就從江蘇鹽城來到了河南信陽息縣。”孫貴友說。他們一家身份證的住址在落戶時就成了“河南省息縣城關鎮船民304號”。孫貴友18歲那年,父親去世,母親更是10年前就離開人世,孫貴友這代人沒回過祖籍地,也根本找不到了,只剩口音中還摻雜著一點江南的味兒。

在船上出生的李甲雲,20歲那年嫁給了正忙著在黃河上打大雁的孫貴友。那時候大雁成災,麥子都叫大雁給吃了,政府就請船民過來打大雁。李甲雲記得,打雁槍一百多斤一個,只能用船拉著走,人根本扛不住。每年8月到來年2月是打雁的季節,一個秋冬下來,多的一家能打上三四百隻,不過每隻雁就能賣幾毛錢。後來漸漸地就不準打雁了,打雁槍前些年也被收走了。

孫家還做過雁絨被,這種連城裡人都覺得稀奇的被子應該很暖和,在漁船上卻沒啥用。最冷的時候,在黃河上,蓋上兩床9斤的棉被,才能勉強入睡。對溫暖的執念是如此深刻,到現在,家人的窩棚中,去掉床,剩下的空間有一半堆滿了各種花色的棉被。

一生以船為家 船沒了

漁船漂泊到鄭州市惠濟區武惠浮橋,源於一連串的偶然。

2003年7月25日,按虛歲算是李甲雲50歲的生日,外嫁的兩個女兒從下游花園口趕到小浪底水庫,給母親祝壽。聽兩個女兒說在花園口做漁家樂生意,收入比單純捕魚要好,孫貴友也動了心思。之後,孫家找來了車,把漁船吊過大壩,往下游去。這場景不算新鮮,早年沿著黃河“幾”字彎遊走時,漁民們經常搭夥租個火車皮,用火車把漁船拉去寧、蒙、陝、晉。

會合了家人,孫貴友家在花園口的漁家樂生意卻沒做多久,當地人不准他們搶生意,兒子被打傷。他們又只能在黃河上漂著,還是捕魚為生。直到在武惠浮橋邊上,有當地人找他們合作開漁家樂,於是一待就到了現在。或許是捕魚的日子重複單調,孫貴友一家基本記不清生活中那些“大事”發生的具體年份。“我就知道每天吃飽不餓就行。”李甲雲說。孫根喜印象中是武惠浮橋建成後第二年,他們來到了這裡。

大兒子孫根喜早已經結婚,孫貴友當時送過一艘漁船供新人居住。眼瞅著小兒子到了年齡,孫貴友東拼西湊,造了一艘又大又靚的新鐵船。兩年後小兒子結婚了,孫貴友就把這艘船送給了孫連喜,婚事就是在浮橋邊辦的。

至此,在水上過了一輩子的六十多歲老頭兒,沒有了自己的船。不過他們還是“一家人”,孫貴友和老伴有時住在小兒子的船上,有時就住在岸邊用泡沫彩鋼瓦搭的簡易房中。

水上漂泊半生“黄河英雄”上岸后无处安居

破爛的桌椅,鮮有人問津的上岸的“漁家樂”,地上的瓷磚暗示著孫家曾以為能在這裡長久地生活下去。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簡易房主要是為了照顧孩子用的,擔心不知道害怕的四五歲年紀的孩子們亂跑亂竄。以前漁民的孩子們身上都綁著繩子,掉進水裡還能找到,但漁家樂的生意忙起來,沒法一直盯著。簡易房的地上鋪了一層瓷磚,他們似乎有機會慢慢擺脫“水上吉普賽人”的日子,開啟長久的定居生活。

突然間,他們熟悉的船民生活開始了倒計時。

一張落款時間為“2017年4月15日”的通告,貼到了孫貴友家在岸邊的簡易房上。通告稱,為“確保鄭州市飲用水源地水質的安全”,將對“惠濟區轄區沿黃近水區域及飲用水水源地保護區”內,“未經有關部門依法批准的餐飲船隻、遊樂設施、固體建築等”進行拆除。

整治通告上給出的拆除時間是2017年4月15日至4月20日,逾期將組織強制拆除,孫貴友一家,正是在整治範圍內。

4月21日開始,陸續有人用吊車把孫家的漁船一艘艘吊上岸。之後就是拆除,把成型的鐵船拆成鐵板、零件,再用卡車拉走。那年南裹頭的漁船都擺在一處,附近漁民近百艘將被肢解的鋼鐵“老夥計”排在黃河灘上,像是漁船的墳墓。孫連喜的心情最為複雜,他的船上還貼著4年前的結婚照,紅彤彤的甚是喜慶。

由於之前簽訂了漁船徵收協議,孫家人靜靜見證著“老夥計們”的最後時刻。他們想著,漁船收走了,岸上至少還有地方可以住。

一個多月後,正在老家給親戚奔喪的孫家人突然接到消息,岸上的簡易房也被拆掉了。奔喪趕回來的孫家人,見到的是所有傢俱和生活用品都埋在了廢墟之下。

“水上救星”15年前曾一次救起16人

船民們親歷幾十年黃河河道的南北遷移,熟悉黃河水文的緩急汛旱,知道哪裡的水情最兇險。

命運有時充滿偶然。孫連喜手機上存了一張2017年5月1日漁船拆除的照片,也恰好在2004年的5月1日,孫家人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那天,老父親孫貴友和閨女看見一艘木船在黃河中間翻沉了,趕緊開著孫根喜的漁船就去救援。他們從水裡拉上來16個人,落水的人求生欲強,差點把救人者也拉進了水裡。據新華網當時報道,那起事故當時造成10人死亡,4人失蹤,共17人被救出,其中13人存活。有2個人被救上後,在孫根喜的漁船上就斷了氣。

水上漂泊半生“黄河英雄”上岸后无处安居

孫貴友、李甲雲、孫連喜、孫根喜(從右至左)展示關於他們家的一切文字資料:媒體報道、政府頒發的榮譽證書、信訪回覆、有關漁民上岸的政策文件。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救死扶傷,這是孫貴友人生中的“高光時刻”。

事發地政府授予了孫貴友和小女兒“見義勇為”的錦旗和獎狀。

水上漂泊半生“黄河英雄”上岸后无处安居

2004年翻船事故後,原陽縣頒發給孫貴友的榮譽證書。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船上有逝者,是漁民最大的忌諱。組織救援的政府工作人員跟孫根喜說,買兩掛炮放放就行了。“炮再炸,人的思想炸不走啊。”後來孫根喜低價賣掉了漁船,舉債造了艘新的。

事故重大,救援結束後,政府馬上又組織附近的漁民一起去打撈失蹤人員。孫貴友和孫根喜也一起去了,因為“打撈就是要往水急的地方走”,女眷都被留在了岸邊。

雨連下了幾天,孫根喜一歲多的小孫女孫婷婷一直高燒不退。打撈整整持續了五天五夜,等孫根喜回來,抱著身子都軟了的婷婷趕到醫院,高燒已經給她留下了後遺症——神經性耳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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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家在黃河邊屢屢救人,事蹟曾多次登上當地媒體。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2009年,當地媒體發現了孫貴友因救人撈屍導致孫女延誤治療而耳聾的事蹟,還通過老鄉之口得知他們一家二十多年來陸續救了上百名落水者的故事,一時間“水上救星”、“黃河英雄”引得鄭州市民頗為同情,排著隊來到孫家的漁家樂消費。“他們是間接地幫助我們,還有人直接給三十五十的,我們都記在一個本子上,但是拆船的時候給弄丟了。”孫根喜說,紅十字會收到近一萬元的捐款,後來也交給了他。

但這並沒能幫助婷婷恢復聽力。孫根喜帶著婷婷跑遍了鄭州市的大醫院,得知要想恢復聽力,只能靠植入電子耳蝸。鄭州市兒童醫院院長表示可以免除手術費、治療費和護理費等費用,但進口電子耳蝸的15萬元成本沒法免除。好心人的捐款和他們靠漁家樂賺來的收入,從沒有湊齊過耳蝸成本。

孫根喜想給聾啞的小女兒辦低保,在老家左一個手續右一個手續地跑下來,到底能不能辦上,他心裡也沒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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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根喜16歲的二女兒孫婷婷在窩棚內,婷婷小時高燒導致失聰,已失學,不會手語。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黃河英雄”上岸 全家住在窩棚裡

幾年為婷婷治療借的錢,加上之前造船時欠的債,2017年到手的23萬元左右的漁船徵收款,在孫根喜還完債後沒剩下多少。孫連喜的女兒前幾年得病,住院花了3萬。什麼社會保障都沒有的他們,只能自費借錢治病。孫連喜13萬元的漁船徵收款,還被母親拿去了5萬。按照父親孫貴友的說法,當年借錢給他造新婚漁船,“我借的錢他(孫連喜)也要還。”

孫根喜說,借錢是漁民的常態,你借我我借他,雖然形成了一個互助網絡,但也說明“沒有漁民能攢下錢”。所以這筆數額不算小的漁船徵收款,沒能幫助孫家開啟新的生活。

簡易房被拆除後,有一年多的時間,孫家就讓廢墟保持著原貌。他們從倒閉的沙發廠中撿來帶海綿的沙發皮,和塑料布一起,以舊漁船上拆下的鐵架為支撐,搭了幾個窩棚,也算是有個遮風擋雨的地。夏天,窩棚像是蒸爐,冬天,“外面可能比裡面暖和”。要是颳起了大風,沒有了外牆的伙房根本沒法做飯,這一天一家人就只吃兩餐。剛入秋那陣還暖和,孫連喜就穿上了帶絨的秋衣秋褲。他們的生存哲學是,寧願熱點,也不要凍感冒了,“感冒就要花錢”。

水上漂泊半生“黄河英雄”上岸后无处安居

孫貴友站在自家窩棚內。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傢俱基本上只剩床了,孫貴友還有一臺小電視,前幾年過壽時四個女兒湊了800塊買的,他很喜歡看。沒有用處的4扇鐵門丟棄在地上,快要埋進泥沙之中。整個家中最值錢的東西,除了孫連喜十年前買的摩托車,就要數兄弟倆手上的智能手機了。

其實沒啥財物,他們居然還丟了不少東西,發動機、增氧機、桌椅板凳,稍不留神就被人拿走了。“窩棚也沒有鎖啥的,門一推就進來了。”所以兄弟倆沒法放心留下兩個老人和媳婦、小孩在這裡,自己跑出去打工。假使留一個去一個,“都有自己的家庭,你說留誰合適呢?如果我哥出去掙錢,我的一家老小不能就乾等著我哥掙錢養家餬口啊。”孫連喜說。

如今67歲的孫貴友臨時被僱去看守百米外一個路口,防止有人往黃河傾倒建築垃圾,每個月工資2000元左右。兄弟倆隔一段時間偷偷去黃河裡捕一些魚,“不多,夠賣就行”。偶爾有過路或遊玩的人來買魚,或者吃頓便餐,就是他們的一筆收入。有朋友教孫連喜用“閒魚”,最近他在上面賣掉了兩個舊漁船上拆下來的螺旋槳,成交價2000元,運費280元,收入三家人平分。這大概是孫家這一年除孫貴友的工資外最大的一筆收入。

捕魚時,半夜收網、清晨賣魚、白天順網、晚上下網,一天要幹十幾個小時的活。現在到了岸上,反倒是天天守著雜七雜八的東西卻無事可做,吃過晚飯半小時,就鑽進了窩棚的被窩中,準備睡覺。

水上漂泊半生“黄河英雄”上岸后无处安居

2018年7月,黃河水漲上來,孫家只能泡在水裡吃飯。馬宏傑供圖

每年的6月到8月是黃河的汛期,有時一晚上的工夫水就漫過了孫貴友家的窩棚。漲水後,孫貴友家只能泡在黃河水裡吃飯,坐著椅子,把木板搭在大腿上,再把菜碗放在木板上。孫連喜和媳婦有次半夜醒來,看見小孩子坐在床頭嘻嘻哈哈地在黃河水裡洗腳,嚇得急忙一把抱住。

李甲雲則聊起小孫子就開心。冬天下雪,“外面下大雪(窩棚)裡面下小雪”,可小孫子卻高興得不行,光著腿在黃河灘雪地上跑得停不下來,摔倒了也哈哈大笑。

水上漂泊半生“黄河英雄”上岸后无处安居

李甲雲正在洗野菜,孫家的用水都靠自己打的一口水管大的“井”,用抽水機和加壓器取水供應。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現在小孫子到了該上幼兒園的年紀,兒媳婦帶著一雙兒女回到了老家。孫連喜說起這事來有點消沉:“這裡日子確實難熬,最起碼我岳父家有個房子啥的,人家姑娘嫁到這塊,挺遭罪的,我也過意不去。”

“丟失”了的好政策和“更高”的補償

正是為了給孫輩一個穩定的上學環境,孫貴友一家不再像以前一樣隨著水流遊走,“定居”在了武惠浮橋旁。孫根喜的大女兒一直在黃河邊讀到了高三,等待著明年夏天考大學。

孫根喜和他4個妹妹、1個弟弟都是在船上出生的。“不讀書你啥也不是。”44歲的孫根喜是文盲,到鄭州市裡問路,別人告訴他路牌上寫了,你自己看,“我說我不認字,人家都不相信。”他用智能手機,只能靠記圖標的位置,才能找到相應的應用;微信好友一換頭像他就認不出了,別人發來的不是語音,對他來說就是無效交流。

水上漂泊半生“黄河英雄”上岸后无处安居

和父親、大哥一樣,孫連喜身份證上的住址寫著“河南省息縣城關鎮船民304號”。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孫連喜小學畢業,上過幾天初中,他自稱是同齡的漁民中“文化程度最高的”。孫連喜說話時喜歡用成語;騎著電動三輪車,會在沒有車流的紅綠燈路口停下;想去找政府官員諮詢相關政策,他在電話裡說:“明天去你那兒再叨擾你一次唄。”

作為“文化程度最高的”那個,孫連喜承擔了家中“政策解讀”的任務。他的方法是:上網查。

有四川的網友知道他們是漁民後,說你們家的錢估計都花不完了吧?他們不明就裡。網友說他們那裡漁民好得不得了,比拆遷的待遇都好,又給房子又安排工作。“我弟弟認識字,在網上一搜,確實,人家說的這個政策真有。”孫根喜說。

那是2013年國務院四部委聯合印發的《住房城鄉建設部等部門關於實施以船為家漁民上岸安居工程的指導意見》,裡面提到要以“新建、翻建、擴建、修繕加固、補助購房等多種安置方式”,讓以船為家的漁民上岸安居,並且視漁民現有房屋的情況給予不同額度的補助。

他們覺得自己也是漁民,2013年的國家惠民文件,船和家是2017年被拆的,為什麼沒有享受到這個政策?網上有人指點孫連喜,可以一級一級找相關部門查詢相應的實施方案。

來到河南省農業農村廳,工作人員幫他們找出了幾份政策文件的複印件。在孫連喜看來這簡直值得誇讚:“人家可坦蕩了,有關老百姓的惠民政策,想要啥文件,只要說得上名字,都給你提供。不像有些部門,你去找他,他說我們這是國家機密,不能給你,你沒權知道。”

他們找到一份河南省漁政漁船檢驗監督管理局的豫漁政〔2012〕26號文件,內容是《轉發農業部辦公廳 住房和城鄉建設部辦公廳關於開展以船為家漁戶居住情況摸底調查的通知》。可奇怪的是,他們在鄭州市農業農村工作委員會,卻沒查到這份〔2012〕26號文件的收發記錄。鄭州市說,有可能是中途文件丟失了,寄丟了。

孫連喜覺得自己明白了,為什麼他們找到的2015年河南省五個部門聯合印發的《河南省以船為家漁民上岸安居工程實施方案》中,只涉及了三門峽市和固始縣:“很簡單的一個道理啊,下面沒報上來,上面領導不知道啊,制定這個方案的時候肯定就沒考慮。”在他看來,因為沒收到省裡發的〔2012〕26號文件,鄭州市沒有對轄區內的漁民進行調查,也就不存在落實接下來的漁民上岸安居政策了。

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們採用信訪途徑反映訴求,換回來4張不予受理告知書,理由是“不屬於本部門(單位)職權範圍內信訪事項”,“請到戶口所在地提出”。最後一次終於受理了,但原本定於11月3日給出答覆,又延遲一個月至12月3日。

一張2018年5月31日由鄭州市惠濟區古滎鎮人民政府對於孫貴友反映問題的答覆中提道,“你已簽訂了徵收補償協議……漁船補償費……於2017年4月24日發放、領取到位。”但是對於後續安置問題,古滎鎮政府表示,由於孫家戶籍地在息縣,“不屬於我轄區居民,沒有相關外來漁民住房安置政策,你的訴求無政策依據,不予支持。”

然而這個答覆值得商榷。住建部等部委2013年發佈的文件及河南省住建廳等部門2015年發佈的文件均指出,“漁民上岸安居工程的補助對象按長期作業地確定”。

可孫貴友一家的信訪,以2013年和2015年的文件作為出發點,也不見得有把握成功。11月27日,新京報記者致電河南省住建廳,得到了一個比較詳盡的答覆。

省住建廳村鎮建設處一位參與過政策落實的工作人員向記者解釋,2015年的漁民上岸安居工程政策,已經按照當時上報的243戶漁民落實完成,“是以補貼的形式落實,補貼金額最高的無房漁民,中央加地方一起最多就5萬元,並不是給漁民直接建房子,而是漁民拿著補貼後,想租房、買房,或者在有宅基地的情況下建房,由他們自己決定。之後新發現的漁民,就不能再享受這一政策了。”關於是否在漁民統計中存在遺漏的問題,他表示住建廳只是按照漁業部門上報的名單進行補助,但他個人也瞭解到花園口一帶確實存在沒有享受到這一政策的漁民,但之後的漁船徵收補償,相當於用另一個政策,作為之前沒有享受到2015年政策的彌補,從金額上來說比2015年的政策“更高”。

記者隨後轉述了河南省住建廳工作人員的解釋,但這個解釋沒能說服孫連喜。“我們情願要漁民上岸政策。我們不是要錢,首先得‘安居’樂業,其次才是豐衣足食。”孫連喜說,當年的漁船徵收款連還債都不夠,“買房就更是天文數字了。”

孫連喜總覺得,漁民上岸政策是能給他們一個家的。他不能理解,政策文件中不是說讓以船為家的漁民上岸安居嗎?而在上述兩個政策文件中確實均寫道:“新建、翻建、擴建和修繕加固原則上以漁戶自建為主。漁戶自建確有困難且有統建意願的,地方政府要發揮組織、協調作用,幫助漁戶選擇有資質的施工隊伍。”

水上漂泊半生“黄河英雄”上岸后无处安居

孫根喜展示孫家以前打漁用的鐵船。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漂泊一生 何處可安居?

農業農村部管理幹部學院農墾發展培訓部副處長甄瑞,長期從事全國漁業大縣漁業局長的培訓工作,在2013年和2014年培訓期間,甄瑞曾就漁民上岸安居問題與局長們進行過交流。她發現江浙一帶經濟比較發達的地區做得會比較好,而欠發達地區政策落實會出現不太到位的情況。據甄瑞2014年發表的論文所記錄的案例,多個地區在落實漁民上岸安居過程中劃撥土地建設了安置房,或讓漁民自建房屋。“涉及土地的事情太複雜了,不是一個部門或部委能解決的,有的地方相對靈活,做得就好一點。”甄瑞說。

記者致電當年落實了相關政策的三門峽市住建局和固始縣住建局,想了解當年漁民上岸安居工程具體是如何實施的。三門峽市住建局村鎮建設科回覆記者稱時間久遠,當時工作人員已經調離,無法再聯繫上。固始縣住建局的辦公室電話未能接通。

青島理工大學商學院講師張蘭婷在其博士論文中研究了沿海漁民轉產轉業的情況,她發現沿海地區漁民上岸的方式也是以給一筆補償款為主,但也有的地方採用整體搬遷,安排漁民就近進入工廠,或者補貼漁民在當地企業入股等措施。“給一筆錢對於政府來說是比較好操作的方案,漁民當時也很喜歡。”張蘭婷說,“但從長遠來看,這種方案的效果不好。”

她認為政府應該首先在住所方面能夠給予漁民最基本的保障,而之後的生活質量問題可以靠漁民自身解決,“至少有個落腳地,之後再做什麼都好說了。”她認為相對沿海漁民來說,鄭州這小部分漁民數量不算很多,政府如果想將他們納入脫貧保障房之類的項目中,是比較容易的。

水上漂泊半生“黄河英雄”上岸后无处安居

武惠浮橋邊,提示標語牌和孫家漁家樂的招牌並排而立,它們背後就是孫家目前居住的窩棚所在地。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鄭州武惠浮橋旁的老漁民孫貴友,接受採訪時會有點生氣:“救那麼多人不落一個好,以後叫我去救我都不救了。”這是賭氣話,他打了一輩子魚,救了這麼多人,早已成了習慣,孩子們也是如此。就在今年5月,孫連喜在河邊玩手機,看到遠處有人落水,二話沒說就跳河裡把人救了上來,岳父給他買的3000多元手機則進水報廢了。對方家人很感動,買了一部1500多元的手機補償。

想起之前的漁民生活,雖然很是辛苦,但孫根喜願意形容它是“無憂無慮的”,孫連喜拿出當時的照片:“你看我們一家人笑得多開心。”照片裡有笑容,也有當年“合法漁民”的過往。馬宏傑照片中的孫家漁船,掛著當地漁政制作的漁船信息銘牌,孫根喜也保留著不同時期的捕撈許可證、漁船駕駛證等證件。辦一個漁船駕駛證,培訓、食宿、報考,兄弟倆各種費用加起來花了一兩萬;在鄭州市辦的捕撈許可證,後來又被收了上去。

在水上漂了大半輩子的孫貴友老人,被迫上岸後似乎還在“漂”著,他想要一個“根”,想跟農民一樣有一塊土地、一棟房屋,穩穩當當地過日子。但是對於戶口都在“水上”的“船民304號”來說,這是一個光靠“努力生活”沒法實現的願望。

武惠浮橋上的卡車一輛接一輛從不停歇,上下浮橋時壓起波浪卷向岸邊,大地帶著窩棚輕微晃動,好像還在黃河漁船上一樣。窩棚是舊漁船上拆下來的鐵皮房,有門有窗彷彿一間屋子。一副破破爛爛的春聯不知在門上貼了多久,依稀還能辨認出四個字:萬事如意。

新京報記者 張一川 攝影 王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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